自序 黃昏里掛起一盞燈
這本書,初版時,沒想過能重印。重印后,沒想過會出增訂版。
初版,重印,增訂,都是萬千讀者的熱忱鼓勵。
感恩之余,想:該怎樣向讀者致謝、致敬?
重讀《晴耕雨讀》世存兄序言,早有開示——“辛勤釀蜜”。
視讀、寫為釀蜜,本分,高明。
說本分,非有花粉不能釀蜜,非經(jīng)轉化不能成蜜,非經(jīng)蒸發(fā)、濃縮蜜不能熟。一環(huán)環(huán),容不得假,不能速成。
說高明,未聞蜜蜂造假、摻水、縮短工期。人間卻出過無數(shù)輕薄文章。
酷寒中,蜜蜂皆抱團取暖。有資料說,外界最冷時,“蜂球內(nèi)溫度可維持在24℃左右”。讀、寫之事,也有嚴冬季節(jié)。屆時,有人抱團,也有人離間。
感謝世存兄點化。耕讀之道,無須遠求,蜜蜂可作師表。
先學著找到好書,采得優(yōu)質花粉。自己須有蜜囊,更須養(yǎng)成轉化能力,用足時間,化粉為蜜。
成蜜后,不急不躁,蒸發(fā)水分,濃縮蜜體,直到完全成熟。
當今知識界,本分如蜜蜂者,還有,要找如此蜂群,不易。
化石資料證明,白堊紀晚期,顯花植物繁茂。得此條件,蜜蜂在第三紀始新世地層中大量存在,迄今已幾千萬年。
幾千萬年,習性如此。是一直如此,還是有所進化?
無論怎樣,都值得人類尊重、效法。
可憐人類,文字記錄歷史不足萬年,勤勉、誠篤之類品行已難得充分尊重。
有數(shù)據(jù)說,一只蜜蜂集納一囊花蜜,須采一千到一千五百朵花。
也有數(shù)據(jù)說,中國大陸目前每年出版新書二三十萬種。
應該再有些數(shù)據(jù),讓讀者知道,這些新書含蜜量幾何,其中每囊花蜜采自多少朵花,濃縮期是多長時間,蒸發(fā)掉多少水分。
估計,若有真實數(shù)據(jù)發(fā)布,人類會比蜜蜂難看得多。
見賢思齊,該向蜜蜂學習,肯花笨功夫。采擷、轉化、蒸發(fā)、濃縮、成熟,經(jīng)歷足夠時間。白天不夠,續(xù)以夜晚。
夜晚似乎是更宜于讀、寫的時分。
曼古埃爾寫《夜晚的書齋》,記錄了親切的體驗:“到了夜晚,書齋里燈火通明,外面的世界就消逝了……我從日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眼睛和手恣意在整齊的行列中漫游……一本書出乎意外地呼喚另一本書,跨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時代,建立了親密關系?!?/p>
又想起那行動人的文字——“是誰傳下這行業(yè)?黃昏里掛起一盞燈。”
第一次讀到,記得是在《讀書》雜志的“閣樓人語”。懵懂之間,直接把“這行業(yè)”理解為編輯、出版。
腦際有個場景——暮色降臨,稿子沒有編完。窗一扇,燈一盞。燈影下的勞作,自黃昏續(xù)入黑夜。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甜酸苦辣,欲罷不能。
又一次讀到,是在萬圣書園店堂。下意識中,“這行業(yè)”擴展到了書店。
燈下,店主長年海量閱讀,練就鷹隼般的眼光。從萬千書目中選定待購書單,在成沓賬單中盤算收支盈虧。
燈下,店員大包小包進貨、搬書、登記、造冊、拆包、分類、上架……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風霜雨雪,書恒在,燈長明。
一本書,從編輯定稿,到書店進貨,其間發(fā)稿、設計、排版、校對、定版、印刷、裝訂、包裝、入庫、發(fā)行……哪個環(huán)節(jié),沒有燈盞燭照?
書進家門,點亮書房、客廳、床頭的燈。書進圖書館,點亮驗貨、蓋章、編目、登錄、統(tǒng)計、檢索、借閱、歸還、除塵、消毒、修復……所需的燈。
“這行業(yè)”所系,想到的,想不到的,還有多少盞標志長年勞作的燈?
一位作者,完成著述后,還有多少種類、多少環(huán)節(jié)的從業(yè)者接續(xù)其勞動?
一位讀者,燈下開卷前,社會上曾亮起過多少盞為實現(xiàn)其閱讀而發(fā)光發(fā)熱的燈?
今晚,鄭州松社書店講座。臺上華燈如晝,群書排山倒海。臺下,讀者一雙雙熱誠向學的眼睛,不也是一盞盞暖人肺腑的心燈?
“黃昏里掛起一盞燈”——
是囊螢映雪那盞燈;
是鑿壁偷光那盞燈;
是韋編三絕那盞燈;
是青燈黃卷那盞燈;
是查令十字街84號那盞燈;
是曼古埃爾寫《閱讀史》那盞燈;
是梁啟超飲冰室那盞燈;
是鄒韜奮生活書店那盞燈;
是相伴每位讀者、編者、作者……閱讀、思索、書寫的那盞燈。
無數(shù)人,生命時光無盡流向無邊書海,有燈為證。
2016年12月20日
于中原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