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臺新詠》的女性題材特征與儒家詩教
冷紀平
【內容提要】 長久以來,《玉臺新詠》一直被認為是一部倡導綺靡詩風的詩歌總集。實際上,蕭綱授意徐陵編纂《玉臺新詠》,以蕭衍、蕭綱的作品為重點,主要選取女性題材的詩歌,供后宮閱讀,其意圖主要在效仿《詩大序》所言的“風天下而正夫婦”,以此來提升宮體詩境界,實現(xiàn)對詩歌風雅正統(tǒng)的回歸。唐人劉肅說《玉臺新詠》的問世是為實現(xiàn)宮體詩“以大其體”的目的,這一說法是合乎《玉臺新詠》編纂實際的。
【關鍵詞】 大其體 女性題材 二南 風教
章培恒先生的《〈玉臺新詠〉為張麗華所“撰錄”考》曾一度使長久以來相對冷落的《玉臺新詠》成為古典文學研究者矚目的焦點,但迄今為止,在《玉臺新詠》的編纂宗旨問題上,爭議頗多。其主要觀點,就筆者所見主要有四種。第一是唐代劉肅的“大其體”,即改造受人詬病的宮體詩,使之境界變大,復歸風雅正統(tǒng)。
《四庫全書總目》就說這部書:“雖皆取綺羅脂粉之詞,而去古未遠,猶有講於溫柔敦厚之遺,未可概以淫艷斥之?!蓖瑫r的袁枚也曾說:“《玉臺新詠》實國風之正宗?!?sup>
第二種觀點認為是為了倡導一種詩體。梁啟超曾說編纂這部書“目的在專提倡一種詩風,即所謂言情綺靡之作”。
金克木:“是不是蕭綱要宣揚自己的詩體而另選一詩集,不像《文選》那樣詩文并收呢?”
另外,像胡大雷認為是對“蕭統(tǒng)文學集團的挑戰(zhàn)”,同蕭統(tǒng)文學集團“文質彬彬”的觀念相抗衡。
第三是詹瑛先生的供“麗人解憂”之用,而且是“后宮貴人失寵之后,長日寂寥,此編乃為供其消遣而作?!?sup>
麗人一般是統(tǒng)指后宮佳麗,詹瑛先生認為她就是蕭繹的妃子徐元妃。第四是主張《玉臺新詠》是一部宮廷課本,是可能在當時已經成熟的宮廷教育制度下的產物。
之所以專錄艷歌,是為了投合后宮“惟屬意于新詩”的好尚,同時秉承南朝《婦人集》撰錄婦女事跡的傳統(tǒng)。
上述觀點各有依據(jù),劉肅的看法比較合情理,但失之簡略。而當代學者持論的依據(jù)以及對古人觀點的理解,均有可商榷之處。所以,筆者準備在梳理前人看法的基礎上,重新審視《玉臺新詠》的編纂宗旨,以期對客觀、全面地認識《玉臺新詠》有所助益。
一
第一種觀點提出最早,但就目前而言,影響最大的當是梁啟超的看法,即《玉臺新詠》的誕生為倡導言情綺靡的詩風,更明確地講,就是為了倡導宮體詩。從另一角度來講,梁啟超的觀點也可以看作是對劉肅“大其體”提法的一種詮釋。此外,像胡大雷的觀點也可以作如是觀。梁啟超等人的觀點看似有理,但聯(lián)系歷史事實,卻是最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即在《玉臺新詠》誕生前夕,東宮曾因流行宮體詩發(fā)生過一場風波?!读簳ば鞊鳌酚涊d:
摛文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高祖聞之怒,召摛加讓,及見,應對明敏,辭義可觀,高祖意釋。因問《五經》大義,次問歷代史及百家雜說,末論釋教。摛商較縱橫,應答如響,高祖甚加嘆異,更被親狎,寵遇日隆。
蕭衍斥責徐摛,顯然是由于宮體詩“輕艷”(《梁書·簡文帝紀》)的風格,及“賦詠不出乎桑中”(《資治通鑒》卷一六二)的內容。雖然這場風波被徐摛巧妙化解,但據(jù)研究者考證,《玉臺新詠》的編纂是在這一風波之后。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徐陵編纂一部詩集公開倡導剛剛遭到最高統(tǒng)治者詬病的詩體,顯然是不合情理的。所以探求《玉臺新詠》的編纂宗旨,除了要考查《玉臺新詠》所選作品和徐陵的《玉臺新詠序》外,還應考慮到這一特殊歷史情境,即:這部書須對梁武帝的質疑,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舍此,難以準確把握《玉臺新詠》的編纂宗旨。
如何要為宮體詩尋找一個合理的依據(jù),答案就在徐摛面對蕭衍質疑時,聰明的應對當中??上?,史書沒有把對話內容留下來。不過,史書還是給我們留下了線索?!读簳穼π鞊さ膽?,固然只以“應對明敏,辭義可觀”概括,但接下來的話給了我們明確的提示:“因問《五經》大義,次問歷代史及百家雜說,末論釋教。”在此,我們需要注意這個“因”字?!耙颉笔莻€連詞,它是承接徐摛應對而來的;“因”所連接的“五經大義”,是接著徐摛應對質疑的回答而來的。我們不妨看下相同時代的類似對話:
柏年本梓潼人,土斷屬梁州華陽郡。初為州將,劉亮使出都諮事,見宋明帝。帝言次及廣州貪泉,因問柏年:“卿州復有此水不?”答曰:“梁州唯有文川、武鄉(xiāng),廉泉、讓水?!?sup>
(天監(jiān))五年(506),魏任城王元澄寇鐘離,高祖遣珍國,因問討賊方略。珍國對曰:“臣?;嘉罕娚?,不苦其多?!备咦鎵哑溲裕思俟?jié),與眾軍同討焉。
(劉歊)十一(歲),讀《莊子·逍遙篇》,曰:“此可解耳。”客因問之,隨問而答,皆有情理,家人每異之。
(蕭)續(xù)多聚馬仗,蓄養(yǎng)趫雄,耽色愛財,極意收斂,倉儲庫藏盈溢。臨終有啟,遣中隸事參軍謝宣融送所上金銀器千余件,武帝始知其富。以為財多德寡,因問宣融曰:“王金盡于此乎?”宣融曰:“此之謂多,安可加也。夫王之過如日月蝕,欲令陛下知之,故終而不隱?!钡垡饽私?。
從以上用例不難知道,“因問”所述內容都是承接之前所言而來。就徐摛當時應對蕭衍質疑而言,假如他依據(jù)的不是儒家經典,史書是不會在“問《五經》大義”之前加一個“因”字的。既然是儒家經典,又是說詩的,那徐摛當時用以應對蕭衍質疑的依據(jù)很可能是《毛詩》。因為《毛詩》在封建時代不論在政治上還是在詩學上,都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假如當時徐摛的確是從《毛詩》出發(fā),給宮體詩尋找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么蕭衍“意釋”也就很容易理解了。雖然徐摛的回答沒有留下來,但在已有假設的基礎上,連同其他線索,如《玉臺新詠》所選作品的主題特征,結合《毛詩》對《詩經》部分內容的詮釋,是很有可能做出進一步的推理和判斷的。
《玉臺新詠》在主題上的最大特征就是以女性作為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清人紀容舒說:“按此書之例,非詞關閨闥者不收”這一點,雖然有異議,
但總體上說,這一認識還是符合《玉臺新詠》自身實際的。另外,還要注意徐陵編選《玉臺新詠》的直接目的是供后宮佳麗們在閑暇時閱讀消閑之用,即徐陵于《玉臺新詠序》所言的:“青牛帳里,余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方當開茲縹帙,散此絳繩,永對玩于書幃,長循環(huán)于纖手?!边@部書的閱讀對象并不是普通人,而是“母儀天下”的后宮。一直以來,特別是現(xiàn)代學者看到《玉臺新詠》選了那么多的女性作品,只想到鄭衛(wèi)之音,可沒有人注意到《詩經》的《鄭風》和《衛(wèi)風》中女性作品的比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高。依《小序》的闡釋,《鄭風》21首中有7首是關于女性的,占總數(shù)的33%;《衛(wèi)風》全部10首作品有5首寫女性,所占比例為50%。
同樣的情形,《周南》和《召南》總共25首作品中,除《周南·麟之趾》《召南·甘棠》《羔羊》而外,均與男女之情有關,其比例高達88%。并且依照《毛詩》闡釋,“二南”談到的女性形象都不是普通的女性,《周南》講的是王者之風,《召南》是諸侯之風。《周南》11篇中,有8篇序說是在頌揚后妃德行?!蛾P雎》是:“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此外,像《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薄毒矶罚骸昂箦疽?,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薄稑湍尽罚骸昂箦乱??!逼渌恩胫骸焚澝蕾F族子孫賢能外,《漢廣》《汝墳》描述的也是恪守禮法的男女之情。《召南》14篇,有12篇的主旨主要是頌揚大夫夫婦之德和守禮的女性?!儿o巢》《采蘩》《采蘋》《殷其雷》《何彼秾矣》等是贊美大夫妻子德行,《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行露》“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彊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諸如此等,是肯定女性操守。
“二南”言男女之情,被認為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詩大序》)?!多嶏L》得到卻是“鄭聲淫”(《論語·衛(wèi)靈公》)的評價?!墩倌稀坑忻贰繁憩F(xiàn)女子對愛情的熱望,《小序》說是:“男女及時也。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時也?!薄多嶏L·女曰雞鳴》講夫妻之間的溫馨生活:“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毙⌒騾s說它是:“刺不說德也。陳古義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鳖愃频膬热?,小序采取了不同的評判尺度。朱熹《詩集傳·序》說:“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fā)于言者,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是以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p>
正是《毛詩》這種面對同類題材采取的迥然不同的處理方式,為女性題材詩歌的合理性闡釋提供了一種可供選擇的依據(jù),即:相近似的女性題材作品除了可以看成是男女“不待禮而相奔”的淫奔之作,還可以被認為是宣揚《詩大序》所說的風教,即儒家經典所說的以后宮為起點的統(tǒng)治階級教化。儒家宣揚的文王教化,是指以最高統(tǒng)治者為施行者,自上而下的一種教育。它以后宮教化為起點,以至整個國家,即所謂:“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保ā洞笱拧に箭R》)蕭綱當時的身份是皇太子,他具備這個條件,也擁有這個資格去宣布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在履踐儒家風教,在對后宮實施教化。當時也只有蕭綱和蕭衍能夠這么做,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玉臺新詠》中蕭綱和蕭衍的作品最多:蕭綱76首,蕭衍41首,合起來達117首,幾乎占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其實,這么處理也不完全是一種狡辯,畢竟《玉臺新詠》收錄的作品里,雖不乏對美色的渲染和描寫,但并沒有露骨的性描寫,更何況其中還收錄了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很高的漢魏古詩,所收錄南朝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有相似的頌揚美好德行的作品。而且,作為曾經的批評者,從主觀意愿上來說,蕭衍也希望看到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和儒家經典扯上關聯(lián),被賦予更高的價值,從而以文王教化的繼承人自居。
二
意圖效仿《詩經》“二南”,把《玉臺新詠》作為效仿文王教化的范本,這一編纂目的,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雖未直接挑明,但卻有很明確的提示。如談后宮佳麗的諸多優(yōu)點,序文曾說她們不止美麗,還有教養(yǎng):“閱詩敦禮,非直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無異西施之被教?!本褪钦f她們不止擁有像大膽向宋玉示愛的東鄰之女那樣的美貌,還知書達禮,如同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西施,既美又有文采。皇后一向被稱為是“母儀天下”,崇高的德行是封建時代對她們一貫的要求。東晉穆帝司馬聃即位時,只有兩歲,當時領司徒蔡謨等上奏請皇太后褚蒜子臨朝攝政,稱褚太后“德侔二媯,淑美《關雎》”。荀勖與馮
為保自己權位,諂媚賈充,向晉武帝推薦“丑而短黑”
的賈南風作司馬衷妃子時,盛贊:“充女才色絕世,若納東宮,必能輔佐君子,有《關雎》后妃之德。”
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里,后宮人選是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后趙石聰貪戀中常侍王沈養(yǎng)女的美色,立為皇后,尚書令王鑒、中書監(jiān)崔懿之、中書令曹恂向石聰進諫說,王者立后的目的,是為了“上配乾坤之性,象二儀敷育之義,生承宗廟,母臨天下,亡配后土,執(zhí)饋皇姑”;所以,選立后妃必須選擇“世德名宗,幽閑淑令”,以“副四海之望,稱神祇之心”。諸人還說,“周文造舟,姒氏以興,《關雎》之化饗,則百世之祚永”,而漢成帝“任心縱欲,以婢為后,使皇統(tǒng)亡絕,社稷淪傾”。石聰最后并未采納這些諫言,王鑒等人也被殺害。但從中我們不難知道教養(yǎng)與德行在封建時代是當時社會對帝王后宮的一貫要求。
徐陵的履踐儒家風教的主觀目的還可以從他對《玉臺新詠》的價值評估中見出。他說這部書“曾無忝于雅頌,亦靡濫于風人”。對這句話的理解,有分歧,關鍵是因為有異文存在。朱曉海說:
“參”,或本作“忝”,因與“參”字俗書形近而訛。無參,無預也,庚信《為閻大將軍乞致仕表》:“臣甲子既多,耄年又及,無參賓客之事,謬達諸侯之班?!比糇鳌般谩?,則為足與《雅》《頌》相比而無愧,不僅下半的“靡濫”成贅語,“涇渭之間”更將不知所云?!懊覟E”非一般寫成“糜濫”者欲表達之意。靡,無也,因出句已用了“無”,避免犯重,故易字。濫,泛也、溢也、過也。此聯(lián)意謂上不及《雅》《頌》,下亦不致逾越《風》的尺度。
作“參”是異文,明寒山趙氏刊本便是作“參”,不過,穆克宏所校之《〈玉臺新詠〉箋注》作“忝”。作“參”真的使得下半句的“靡濫”成為贅語,“‘涇渭之間’更將不知所云”嗎?“忝”,《說文》:“辱也?!薄盁o忝”就是“無辱”。《詩經·小雅·小宛》:“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作“忝”,連同“涇渭之間,若斯而已”,意思是:“(《玉臺新詠》)與《雅》《頌》相比而無愧,置于《國風》之中也不遜色,介于二者之間?!蔽膹淖猪?,并無什么贅語,我們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知所云”。作“無參”,朱曉海舉庾信《為閻大將軍乞致仕表》的例子,問題是庾信的“無參賓客之事,謬達諸侯之班”是否就能作為“無忝”原本是“無參”的依據(jù),也是個疑問,至少我們看不出二者之間有什么關系。另外,“無忝”是南朝的一個較為常用的詞。
《南史》卷五十七《沈約傳附沈眾傳》:
眾字仲師,好學,頗有文詞。仕梁為太子舍人。時梁武帝制千文詩,眾為之注解。與陳郡謝景同時召見于文德殿,帝令眾為竹賦。賦成奏之,手敕答曰:“卿文體翩翩,可謂無忝爾祖。”
《南齊書·謝朓傳》:“沈昭略謂朓曰:‘卿人地之美,無忝此職?!薄段簳だ铐槀鳌罚骸吧袩o忝于先人,諒貽厥于來裔。”可見“無忝”是南北朝時期的一個常用語,徐陵“曾無忝于雅頌”的“無忝”與《小雅·小宛》的意義相同,就是指這部書可以與《雅》《頌》相提并論。只是這樣的一個論調恐怕除了編選者徐陵自己以及幕后支持者蕭綱外,至多再加上蕭衍,很難再有第四個人這么認為。實際上,就是徐陵自己也不是那么自信的,否則他也不會在序言的最后說:“猗歟彤管,無或譏焉?!币驗椴徽撌菑淖髌返膬热葸€是對中國詩歌史的影響來看,《玉臺新詠》都無法同《詩經》相提并論。但我們卻認為這是對《玉臺新詠》編纂宗旨最合理的一種解釋。
千年以來,在《玉臺新詠》編纂宗旨問題上之所以會糾結不清,除了對相關歷史背景的疏略外,還有就是沒有注意區(qū)別個人喜好與公開倡導的問題。喜好娛樂性的“鄭衛(wèi)之音”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行為。蕭衍自己也喜好新聲艷曲,并在自己后宮豢養(yǎng)了不少年輕美貌的歌舞伎,晚年也自稱:“受生不好音聲?!保ā读簳べR琛傳》)他并不因此禁止臣下聽歌賞舞,大通、中大通(527~534)年間,還曾送歌人王娥兒給名將羊侃。
他之所以要對宮體詩的流行表明態(tài)度,主要因為蕭綱已是太子,私下寫艷詩也就罷了,公開倡導則超出了蕭衍容忍的限度。艷情詩的流行并不是蕭梁一朝才有的事,這股風氣至遲在劉宋時代就開始了,但蕭綱身為太子,卻不能隨便表示喜好,更何況公開倡導寫作。之前蕭齊文惠太子蕭長懋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當時才子何僩給蕭長懋寫了首《楊畔歌》,蕭長懋很喜歡,袁廓之知道后進諫說:“夫《楊畔》者,既非典雅,而聲甚哀思,殿下當降意《簫》《韶》,奈何聽亡國之響?”蕭長懋聽后“改容謝之”。
且不管蕭長懋是否真的改正了,但他面對袁廓之站在儒家詩教立場上的批評,至少在口頭上表示了接受。
蕭綱喜歡創(chuàng)作的宮體詩與蕭長懋喜歡的《楊畔歌》相似,蕭長懋、蕭衍之所以至少在表面上不得不屈從于儒家詩教的要求,主要是由詩歌自身特質以及他們的政治地位所決定的。我們知道詩歌有多種功能,其中最主要的是娛樂與教育。賀拉斯在《詩藝》中說:“詩人的愿望應該是給人以樂趣和益處,他寫的東西應該給人以快感,同時對生活有幫助?!?sup>便是指此而言。儒家不遺余力批判鄭衛(wèi)之音,原因就在鄭衛(wèi)之音的娛樂性特別突出,感染力也很強,往往有著比雅頌之音更大的吸引力。魏文侯有出自肺腑的實言:“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保ā抖Y記·樂記》)道出了鄭衛(wèi)之音的魅力。鄭衛(wèi)之音的另一個特征就是幾乎不具備什么教育功能。傅毅《舞賦》:“鄭衛(wèi)之樂,所以娛密坐、接歡欣也。余日怡蕩,非以風民也。其何害哉?”
就是在說鄭衛(wèi)之樂無關教育風化??勺鳛榻y(tǒng)治者來說,他們身上肩負著治理國家的重任,如果沉湎于無關教化的娛樂中不能自拔,勢必荒廢政務,進而影響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其破壞力將是巨大的。所以,儒家才從政教出發(fā),倡導欣賞雅頌之聲,反對沉迷鄭衛(wèi)之音,所謂:“放鄭聲,遠佞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蕭綱是太子,作為未來皇位的繼承人,他的任何公開行為都不再是單純個人行為,而是有著巨大影響力的一種社會行為,蕭綱公開倡導寫艷情詩,已經不是純粹的藝術行為。身為帝王的蕭衍為維護自身統(tǒng)治計,不可能放任他引領一幫人去寫艷詩。
蕭綱從本意上說,是不贊同在詩歌中表現(xiàn)儒家禮法的。他在《與湘東王書》中就明確地說:“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兇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边@與他跟他的兒子當陽公的信中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如出一轍。蕭綱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政教和立身與文學有別,二者不可等同??墒嵌咭灿懈畈粩嗟穆?lián)系。在封建時代,文學可以不去直接宣揚禮法,但不能違背禮法。蕭梁時代,佛教、玄學思想盛行,但南朝依舊是一個禮法社會,儒家思想依舊牢牢地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任繼愈就指出:佛教理論對儒家封建倫理觀念有依賴性,而玄學不過是儒家封建倫理思想的另一種表現(xiàn)方式,“也可以說玄學是以老莊思想為外衣而骨子里是封建倫理道德的積極支持者”。王仲犖也認為:“雖然玄學和佛教思想都很活躍,但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仍然沒有動搖?!?sup>
因為從維護上層統(tǒng)治而言,儒家封建倫理思想仍舊是最符合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意識形態(tài)。當時與之對立的東魏高歡就說蕭衍是一位“專事衣冠禮樂”的帝王,“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
所以蕭綱以太子的身份,去倡導一種在儒家看來有害政教的行為,受到質疑和批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身為太子的蕭綱和一幫身邊的文學侍臣寫艷詩,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自我娛樂行為,他們必須接受來自社會其他層面勢力的約束和制約。
總之,我們認為徐摛的辯解是立足于《毛詩》的。雖然從選詩到序言都是出自徐陵之手,但由于徐摛和徐陵是父子,徐陵在具體編纂過程中以及序言寫作過程中聆聽父親的意旨,把徐摛的應對通過編纂詩集的方式落實,實現(xiàn)回應質疑、為宮體詩張目的目的,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可知,唐人劉肅所說的提升宮體詩的境界,使之復歸風雅正統(tǒng),以“大其體”的觀點及《四庫總目提要》和袁枚的看法是最合理的,同時也符合當時情勢的一種認知。只是一直以來研究者總是習慣把《玉臺新詠》視為一部倡導綺靡之作的詩歌集,所以無法理解“追之不及”和“大其體”的含義?!白分患啊笔且驗閷m體詩壞的影響已經有了,相關作品也已經傳播開來,這是無法泯滅的。至于“大其體”,可以說,徐陵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這一目的。
- 冷紀平(1977~ ),山東濰坊人,文學博士,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詩歌史。
- 見《文學評論》2004年第2期。
- 劉肅:“先是,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币妱⒚C《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中華書局,1984,第41~42頁。
- 袁枚:《隨園詩話》卷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第302頁。
- 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队衽_新詠箋注·附錄》,中華書局,1985,第551頁。
- 金克木:《〈玉臺新詠〉三問》,《文史知識》1986年第2期。
- 胡大雷:《宮體詩研究》,商務印書館,2004,第239~323頁。
- 詹瑛:《〈玉臺新詠〉三論》,《語言文學與心理學論集》,齊魯書社,1989。
- 許云和:《南朝宮教與〈玉臺新詠〉》,《文獻》1997年第2期。
- 許云和:《解讀〈玉臺新詠序〉》,《煙臺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 關于《玉臺新詠》的成書時間,我們采信傅剛的觀點,即成書于中大通四年至大同元年(532~535)之間(見傅剛《〈玉臺新詠〉編纂時間再探討》,《北京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這場風波之后,徐摛于中大通三年(531)出為新安太守(姚思廉:《梁書·徐摛傳》,中華書局,1973,第447頁)。顯然,《玉臺新詠》的編纂是在這場風波之后。
- 李延壽:《南史·胡諧之傳附范柏年傳》,中華書局,1975,第1177頁。
- 姚思廉:《梁書·王珍國傳》,第278頁。
- 姚思廉:《梁書·處士傳》,第747~748頁。
- 李延壽:《南史·梁武帝諸子蕭續(xù)傳》,第1323頁。
- 紀容舒:《〈玉臺新詠〉考異》卷九,沈約古詩題六首注,中華書局,1985,第142頁。
- 許梿在《玉臺新詠序》評語中說:“雖皆綺麗之作,尚不失溫柔敦厚之旨,未可概以淫艷斥之?;蛞詾檫x錄多閨閣之詩,則是未睹是書,而妄為擬議矣?!痹S梿編選,江蔭香句解《白話六朝文絜》卷四,上海大達圖書供應社,1935,第77頁。
- 以小序的闡釋為準。以下《周南》《召南》同。
- 見《毛詩序·鄭風·東門之
》。
- 房玄齡等撰《晉書·后妃下》,中華書局,1974,第975頁。
- 房玄齡等撰《晉書·后妃上》,第963頁。
- 房玄齡等撰《晉書·荀勖傳》,第1153頁。
- 朱曉海:《論徐陵〈玉臺新詠〉序》,《中國詩歌研究》第四輯,中華書局,2007。
- 李百藥:“普通末(520~527),武帝自算擇后宮《吳聲》、《西曲》女妓各一部,并華少賚勉?!币娎畎偎帯赌鲜贰ば烀銈鳌?,中華書局,1975,第1485頁。
- 姚思廉:“侃以大通三年至京師”“侃性豪侈,善音律”“敕賚歌人王娥兒”。見姚思廉《梁書·羊侃傳》,中華書局,1973,第561頁。
- 李百藥:《南史·袁彖傳附袁廓之傳》,第709頁。
- 亞里士多德、賀拉斯:《詩學·詩藝》,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第155頁。
-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796頁。
- 任繼愈:《南朝晉宋間佛教“般若”、“涅槃”學說的政治作用》,《漢唐佛教思想論集》,人民出版社,1973。
- 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8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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