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細節(jié)

文案三章:圖書編輯業(yè)務手冊 作者:黃集偉 著


細節(jié)

意義賦權

“然而,真正的悲劇從此才開始漸次上演,每讀一頁,都讓我們止不住淚濕雙眼,因為生命里難得的溫情將被一次次死亡撕扯得粉碎,只剩得老了的福貴伴隨著一頭老牛在陽光下回憶?!?/p>

上則文案摘自小說《活著》1998版內容提要,在小說情節(jié)鏈條里,被寫進《活著》內容提要里的這頭牛并非重要角色,與小說原著中作者精細刻畫的家珍、鳳霞、有慶、二喜、苦根等人物形象比,即或文案里忽略掉這頭牛,并無不可,可文案作者偏偏選中了它,并將其作為全書內容提要敘事的落點,它所完成的,正是所謂“意義賦權”——一種由編者確認、出自文本但被重新激發(fā)、重新激活的意義——在編者看來,《活著》里的那頭“?!笨杉脑⒎睆拖笳?,可衍生無窮寓意,可承載文本要義,如是,這頭“?!庇兄艺?、鳳霞、苦根等無可替代的作用。

如是,被牽進內容提要文案的那頭牛不再是一頭純粹的牛——它是小說男主人公福貴人生歷程的旁觀者、見證者、陪伴者:沒有它,福貴是紙片兒般脆薄的孤苦,有了它,兩張孤苦互襯疊加,雙份的伶仃背后顯現出一條長長的陰影——它無形中放大了小說平實敘事中蘊含的悲苦,書未展卷,愁云已至。

同理,文案末句中的那縷“陽光”(只剩得老了的福貴伴隨著一頭老牛在陽光下回憶)也是一個很有意味的細節(jié)。編寫者跳脫刻板思維,盡力躲避常規(guī)思維中諸如“凄風苦雨”之類的形容慣性,棄“苦雨”而選“陽光”,用陽光的溫煦映襯境遇的凄冷,令人印象深刻,這其中隱含的審美態(tài)度是,更大悲涼是內心的恓惶,心的崩塌才最暗無天日……細節(jié)的魅力是反套路的魅力。

平行再造

“‘咦……你……莫非……就是神?’‘……YES?!茫?0卷開始了!”

“我聽說游泳選手為了能劃開更多的水,有的人的手指之間長出了鰭。那就是進化。漫畫家也是在不停地畫畫,所以我也想出現些什么進化。比如……指甲的形狀變成筆尖的樣子。道路上女人的衣服變成可以透視的服裝。卷51,開始了?!?/p>

上列兩段文案摘自日本集英社出版的漫畫家尾田榮一郎作品《海賊王》卷50、卷51兩冊作者簡介,這兩則文案的鮮明個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人稱個性化:這兩則文案將作者簡介默認的第三人稱換成第一人稱,新鮮刺激;二是內容組合個性化:編者一反作者簡介文案資質、資歷、過往榮耀疊加堆積的格式思維,在文案里讓作者以第一人稱現身,跟讀者閑扯,嘮嗑,聊天;三是記敘個性化:當作者簡介變格為“第一人稱聊天”設定后,記敘的自由度在超常變形的同時,也超常自由——《海賊王》卷50的“聊”制造出一種“以神自詡”的語境,傲嬌自信;《海賊王》卷51的“聊”描畫出一種“畫筆生鰭”奇景,幻想和幻覺一齊起舞飛揚。這兩則文案從“作者履歷表”之類的窠臼中跳脫而出,變成作者與讀者間的妙趣互動,別致有趣,年輕化,生活化,其間清澈漫流的少年氣把文案照得敞亮明麗……細節(jié)的魅力是個性化的魅力。

“這里有一個用10根面條做手指、曲別針連接肢體的患病姑娘;這里有偷金魚的女賊與頭頂茄子皮的偵探的愛情故事;這里有朝生暮死、命如蜉蝣的男人和女人,相視一笑是很大的奢侈和浪漫;這里有從地里長出來的耄耋老人,逐漸長成壯年、少年、兒童、嬰兒,最終經由女人的子宮重新變?yōu)榉N子;這里有可以溶解一切事物,甚至是浩瀚星空的萬能溶劑;這里有致力于研究睡眠藝術的專家;這里有起初是女孩,30歲后變成男人,在陰暗的小酒館里追憶粉紅色少女時代的胡須大漢……”

上則文案摘自作家朱岳短篇小說《蒙著眼睛的旅行者》(北京聯(lián)合2016版)內容提要,本案信息豐富奇異,最大特點是文案信息的陌生化:作者陌生,故事陌生,敘事腔調也陌生。

如果說,“陌生”本就是新人新作的常規(guī),那么,故事、腔調的陌生化,則來自文案作者別出心裁的營造——在半生半熟、似是而非的語境中,為讀者醞釀出一種貌似熟悉的陌生:面條,嗯,知道;手指,嗯,熟悉,可“用10根面條做手指”卻令人疑惑;偵探,知道;茄子,了解,可“頭頂茄子皮的偵探”卻讓人訝異、好奇……文案編寫者從小說文本中提取出一組陌生細節(jié),巧妙組合,將其中各種詭譎意象拼貼出誘發(fā)讀者好奇的文案,導引讀者在全景、中景、特寫的流轉中,對即將展開的閱讀產生期待——期待它詭異百般的文學想象,期待它反轉抵牾的哲學立意……

假設這則內容提要不是這樣巧妙編織具象與抽象、正常與反常、熟悉與陌生,不是這樣對“偵探”、“面條”、“土壤”、“子宮”乃至“茄子皮”等日常經驗符號做陌生化提純、加工,而只是選擇諸如“光怪陸離”“話語迷宮”“哲學思辨”之類的形容詞,讀者就很難對文本產生新鮮感,原作的特異性、創(chuàng)造性也就難以被揭示……細節(jié)的魅力是陌生化的魅力。

細節(jié)的魅力是被文案編寫者創(chuàng)造、提煉出來的——一種來自文本又獨立于文本的平行再造,它們本就藏匿于文本中,能否成為文案中重要的細節(jié),取決于編者對文本的理解,也取決于文案編寫者的編寫經驗乃至鑒賞功力。

層序式考古

“文化地層”是考古地質學中的基本概念,它所強調的地層層序律顯示,一般而言,考古發(fā)現層序位在上者,是較新年代文物,反之,層序位在下者,則為較舊年代文物……參照這一規(guī)律,我們可以發(fā)現,文案細節(jié)的挖掘,其實也是一種考古——一種基于文化、文學、文本判斷的層序式考古。

在敘述視角的層序中尋找細節(jié)——

“這本自傳體式的小說背景是作家父親一次意外摔倒癱瘓后,作者開始對尚未出世的兒子訴說自己所認識的父親,以及父親口中的爺爺,全書對兒子娓娓道來的情感真摯動人,小說所呈現的不僅是一個家族里的不同世代的父親面貌,更以感性的史觀展現外省第一代遷移來臺的家庭價值,張大春這次呈現出張式小說中難得一見的抒情,絕對是白話文學朱自清《背影》以來最感人的父親書寫?!?/p>

上則文案摘自《聆聽父親》(臺灣時報2003版)內容提要。在這部非虛構作品中,除“自傳體”“第一代遷臺家庭”兩處細節(jié),編者從該書精選出“代際講述”(一個年輕父親站在身陷沉疴的父親的病榻之側向即將出生的兒子講述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的故事)這一視角——它不是道具、口頭禪之類的常見角度,而是那種結構設定上的特殊點,選用這一“結構細節(jié)”作為文案的講述視角,既可召喚讀者共情心,還可將這種基于人類共通經驗的特別視角呈現給閱者?!耙桓P釘子”或“半粒塑料紐扣”式的物件細節(jié)相對容易被編者發(fā)現,而這種結構設定類的細節(jié)卻極易被忽略——其實,“命運線索”“敘事情境”“結構設定”之類也屬細節(jié),它是講故事的方法,也是構建獨特文本的結構骨架。

在關鍵情節(jié)的層序中尋找細節(jié)——

“安娜的姐姐凱特兩歲時罹患嚴重的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安娜的父母為了給凱特治病,通過先進的基因技術孕育并生下了與凱特的基因完美配型的小女兒安娜。從第一管臍帶血開始,十三年來,安娜不斷地向凱特捐獻出臍帶血、白血球、干細胞、骨髓……現在,凱特的腎功能衰竭,父母要求安娜捐獻一個腎臟給姐姐?!?/p>

上則文案摘自《姐姐的守護者》(南海2008版)內容提要,文案最后提及的那個“腎”是該書情節(jié)里的很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它是“妹妹”來到這個世界的因由,也是“妹妹”此后違逆父母之命的情節(jié)要點……“妹妹”如何抗命?“姐姐”如何求生?所有情節(jié)始終圍繞那個“腎”展開、推進、演變——那個“腎”即整個故事的要害。

假使該書文案不提及它,不將它作為內容提要的關鍵細節(jié),只對“保命”情節(jié)大書特書,書倒未必賣不好,可對編寫者而言,難免“如人無手,雖至寶山,終無所得”。

在特異化環(huán)境的層序中尋找細節(jié)——

“吟著古老的歌謠,十三個矮人將比爾博拽進冒險遠行的隊伍。在這趟‘意外之旅’之中,與世無爭的霍比特人比爾博,卻孤身一人在暗如永夜的山底洞穴中發(fā)現了足以改變整個世界的小小戒指……‘在地底的洞府中住著一個霍比特人?!@就是一部偉大傳奇的開始?!?/p>

上則文案摘自《霍比特人》(上海人民2013版)內容提要,編寫者選擇故事發(fā)生地——霍比特王國的環(huán)境細節(jié)作為文案切入點,將霍比特人傳奇故事獨特的生發(fā)地提示給讀者——那些山川、地洞是霍比特人的世界,是其三觀賴以生成的環(huán)境設定,是河堤、大樹、山腰洞穴、林中秘地……這個從故事環(huán)境層序切入的細節(jié)搜尋提示出霍比特人世界的獨特背景,也讓霍比特人生活獨門獨戶的日常在文案中被鮮明揭示。

文本挖掘

挖掘節(jié)點——

“她在書中坦誠地記載了人生中的兩段艱難時期:66歲,一段多年的感情走到了盡頭,此時她不僅深陷抑郁癥的泥潭,還接受了乳房切除手術,但‘打擊喚醒了隱藏的力量’,她憑借堅韌的勇氣繼續(xù)閱讀和寫作、悉心打理自己的生活空間,最終以卓然之姿走出了困境。73歲,她不幸中風,卻仍未被擊倒,而是從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汲取力量,深入思考自身與過去的關系,完成了一段精神與身體的康復之旅。”

上則文案摘自美國作家梅·薩藤日記體自傳《過去的痛》內容提要,它以時間為線索,從文本中挖掘出“情劫”“切乳”“抑郁”“中風”等關鍵點,引入文案,讓案尾的歸納飽滿充實。

對《過去的痛》這類非虛構作品而言,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日記體體裁,已自帶雙重親近感,而“情劫”“切乳”“抑郁”“中風”等節(jié)點細節(jié)的挖掘,強化了“親近”的細節(jié)顆粒度,讓“親近”近到足以觸摸和感知,也讓傳主故事傳奇性落地生根。從中我們可得到的啟示是,所謂文案的細節(jié),其實是挖掘、篩選后的細節(jié),尤需慧眼慧心。

挖掘要點——

“《皮囊》是作者蔡崇達的一部非虛構短篇作品集,書中收有《皮囊》《母親的房子》《殘疾》《重癥病房里的圣誕節(jié)》《我的神明朋友》《張美麗》《阿小和阿小》《天才文展》《厚樸》《海是藏不住的》《愿每個城市都不被閹割》《我們始終要回答的問題》《回家》等14篇作品?!?/p>

為非虛構、短篇合集類的圖書編寫文案殊為不易。針對其多角度、多切口、多線索的特點,要點細節(jié)的找尋和篩選格外重要。

“《皮囊》一文中的阿太,一位99歲的老太太,沒文化,是個神婆。她卻教給作者具有啟示力量的生活態(tài)度:‘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

“《母親的房子》里,母親想要建一座房子,一座四樓的房子,因為‘附近沒有人建到四樓,我們建到了,就真的站起來了’。為了房子,她做苦工,撿菜葉,拒絕所有人的同情,哪怕明知這座房子不久后會被拆毀,只是為了‘這一輩子,都有家可歸’?!?/p>

“《殘疾》里的父親,他離家、歸來,他病了,他掙扎著,全力爭取尊嚴,然后失敗,退生為孩童,最后離去。父親被照亮了。被懷著厭棄、愛、不忍和憐惜和掛念,艱難地照亮。就在這個過程中,作者長大成人。自70后起,在文學書寫中,父親形象就失蹤了。而蔡崇達的書里,這個形象重新出現了。”

仔細篩選后,文案編寫者從《皮囊》收入的14個故事里選用《皮囊》《母親的房子》《殘疾》等4個單篇作為內容提要文案的細節(jié)標識:

選《皮囊》,或許因為它是書名同名單篇(編者對其重要性的肯定也是它被篩選為書名的原因),“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文中阿婆的這句名言,成為最能引起讀者共鳴的細節(jié)預設;選《母親的房子》,或許因為文案編者對作者禮贊底層母親堅忍、執(zhí)拗價值態(tài)度的高度認可;選《殘疾》,或許因為該文得到評論家價值提示的畫龍點睛(70后起文學書寫中父親形象失蹤的局面被作者打破)——這個基于非虛構寫作景深式的評判提升了《皮囊》寫作的坐標價值,對讀者具有號召和啟迪——該書在認知價值方面填補了一個缺失已久的空白……從這些要點細節(jié)的挖掘中,可以了解,所謂文本挖掘,既是一個縱向的搜索,也是一個橫向的平衡,二者互補,效果最佳。

挖掘呈現——

挖掘文本節(jié)點、文本要點,最終是為了更好地呈現……相比而言,呈現(表現)并不比挖掘文本節(jié)點、要點更容易,這就好比下廚待客,原料的采集固然不易,但開火掌勺的“臨門一腳”則更見功力。

“(1)2011年1月3日,大雪紛飛,保羅·奧斯特坐在桌前,寫下《冬日筆記》的第一行字,此時距離他六十四歲生日還有一個月,距離他第一部作品《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則已三十年……這是保羅·奧斯特對自己一生的剖白。(2)他以第二人稱的方式、從局外人的角度來審視自己與他人的關系,進而審視自我、解剖自我;他以一種近乎隨意而散亂的邏輯,組織起六十多年的人生碎片,描述了從童年到晚年之間的身體意識、感受到的快樂和痛苦、他與父母的牽絆以及對父母的探索與迷思,記錄下從少年時代的性覺醒到中年深沉的婚姻之愛,以及他對食物、睡眠的思索和1987年他以作家身份開啟的人生新旅程,而讀者總能從字里行間找到他小說創(chuàng)作時的靈感來源以及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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