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再,記得

分開旅行 作者:陶立夏 著


從荒蕪到繁華,學生時代的記憶再次回來。溫言暖語,終成冰炭。

不再,記得

舷窗外,夜色如潮水退去,天際線漸漸明晰。液晶屏幕上,看見飛機從北京上空轉一個彎,開始朝南飛行。

我起身洗漱,換下睡衣,再向空乘要一杯水。

凌晨,飛機降落浦東國際機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降落的時候被空姐大力搖醒,她拿走了被子,又把床變回座椅。我只是呆呆坐著,覺得有點冷,不大記得自己是誰,也想不起要降落哪里。這真是一趟漫長的旅程,仿佛離開了自己。

出閘后埋頭疾走,卻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是裴明,我的老板。

老好人裴明,滿眼紅血絲,想必又為新一季的設計比稿熬了一個通宵,而我作為他的左膀右臂,卻被地中海的陽光曬黑了皮膚。有些愧疚地低頭朝停車場走,卻聽見他說:“都知道意大利面最美味,你卻瘦了?!?/p>

路過自動販售機,買兩罐咖啡,遞一罐給他:“將就著喝吧?!?/p>

他看著我手里的旅行袋問:“沒有寄艙行李?”我只是搖頭。

搖下車窗,發(fā)覺已經(jīng)是秋天了,盡管空氣里的熱度還在,但夏天變秋天的那個瞬間,陽光和空氣的味道都會變化。

“老大?!蔽乙贿叿鏖_被風吹亂的頭發(fā),一邊說,“我想休假?!?/p>

裴明果然有做老板的才干,好像我并不是剛剛休假回來,而是剛和他談完一大筆生意回來,名正言順等領賞。他一邊注視路況,一邊說:“好,只要記得回來就好?!?/p>

這下?lián)Q我不好意思了:“走之前,我會把下一季的設計全部定稿?!?/p>

他笑了:“還有件事,休假之前,你幫我走一趟?!彼疽馕掖蜷_儲物箱,里面有只米色信封。

“馬球賽,你自己不去?”

“佳敏要我陪她去熱帶島嶼,她覺得夏天不夠長?!?/p>

佳敏是裴明的未婚妻,因為平時總遷就他的忙碌,所以難得提出的要求,總是不容拒絕。我把邀請函放進旅行袋,順便拿出免稅商店買的香水:“給佳敏的禮物,有空一起吃飯?!?/p>

裴明將車停在樓下:“好好休息,回頭我讓助理把機票和酒店預訂信息給你。”

M已經(jīng)去上班,我開了冰箱找瓶裝水喝,卻發(fā)現(xiàn)冰箱里所有的東西都是過期的:牛奶、咖啡、速凍食品、水果。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M。

他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但從廚房走到客廳,又走到臥室,好像身體里卻只有半邊靈魂,另外半邊尚遠游未歸。去便利店買些簡單的蔬菜和微波食物,將冰箱填滿,做一頓簡單的晚餐等M下班。他卻到半夜12點才回來。

迷蒙之中,聽見他說:“新接下一間商鋪和附設的辦公空間,有兩千平方米,卻只給兩個星期的設計周期。一干人忙得昏天黑地。”他的體溫如夜色將我包裹,那一刻我想起那不勒斯灣的粼粼波光。再緊的擁抱都無法消弭這數(shù)千公里的距離。

收拾行李是容易的事情,出發(fā)也很容易,但尋找到答案并不容易。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并不會突然消失不見,他們只是漸行漸遠,就如同桌面上逐漸干涸的水漬。

清晨5時16分醒來,神智昏沉卻怎么也睡不著。我知道,新的一期失眠季到了,好像每次季節(jié)變化就會這樣??粗鳰在黑暗中兀自沉睡,不知道他的夢境是怎樣的世界。

輕手輕腳起床做皮蛋瘦肉粥,另一邊爐灶燉銀耳木瓜。以前這樣的時候會有許多舊事可以想,但今天什么都不再記得。看來是到了火候。

回憶之城

裴明的助理和裴明本人一樣體貼,或者一切都是他的指示。

到倫敦的時候,距離馬球賽開始還有兩天時間,可以用來倒時差或者閑逛。

我和M是在倫敦相識的,他在AA讀建筑,我則在藝術大學學服裝設計。要約會,又要趕作業(yè),好像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完全不夠用。重回倫敦,早已經(jīng)不復當年情懷,只是覺得大把時間不知如何打發(fā),干脆選擇做個標準游客搭乘觀光船游覽泰晤士河。這條河目睹過羅馬人的入侵、伊麗莎白一世的艦隊,以及全世界來這里淘金的商船。它就像一把標尺,你可以用它來衡量整個世界的改變。

懂了泰晤士河,就懂了倫敦。懂了倫敦,即是懂了人世的悲歡離合。

從西敏寺橋北側的千禧眼出發(fā),經(jīng)過金禧(Golden Jubilee)橋、滑鐵盧橋、千禧橋、倫敦橋、倫敦塔橋,然后在圣凱瑟琳碼頭掉頭。這段旅程幾乎囊括了倫敦大部分“名勝古跡”??辞暹@城市的表面只要短短三十分鐘,要接近她古老深沉的靈魂,不知三十年夠不夠。

從泰晤士河瀏覽她模糊的側影,反而是那些過去如此鮮明,歷歷在目。玫瑰戰(zhàn)爭打了整整三十二年,瘋王喬治曾經(jīng)清醒了三十年,亨利八世有過六個妻子,伊麗莎白一世以威尼斯白粉敷面,走向都鐸王朝最后的輝煌。那樣精彩曲折的人生,現(xiàn)在講來也不過只字片語?;蛟S,我們都不應該把此刻的愁腸看得太重。

回程的時候變了天,濃云四合,雨水隨時要傾盆而下。比起冷雨迷霧,更叫我印象深刻的其實是倫敦春天的大風,刮起來不知道止息,讓人以為英倫三島會就這樣被吹走。從前喜歡沿著泰晤士河散步,從住處不遠的巴特西(Battersea)橋走到大本鐘的時候,拿出手表來校對時間,游客已經(jīng)紛紛出動,在大風里拍照,看地圖。不太喜歡議會大廈門廊上那些獅子雕像,如同風干的化石,表情里有驚懼且悲愴的味道。

M總喜歡說,若從建筑角度出發(fā),現(xiàn)在這個倫敦不是女王的,不是首相的,而是克里斯托弗·萊恩爵士的。千禧橋前的白色圣保羅教堂在灰黃色建筑群中顯得分外醒目,這不僅是萊恩爵士諸多杰作之一,也是英國唯一的文藝復興風格天主教堂。英國政府規(guī)定泰晤士河畔所有建筑都不可以遮擋圣保羅教堂,所以教堂南側的大樓使用了全透明的玻璃結構。

唯一可與克里斯托弗·萊恩爵士相提并論的建筑師是曾設計瑞士再保險總部大廈和倫敦市政廳的諾曼·福斯特,他仿佛是現(xiàn)代版的克里斯托弗·萊恩,正以自己特征明顯的曲線形設計塑造著整個倫敦市的新風格。這兩位“城市造型師”終于在1996年跨越時間相逢,展開決斗。

為紀念21世紀的到來,倫敦想讓福斯特在金融城興建歐洲最高建筑“千年大廈”。最后獲勝的是克里斯托弗·萊恩,為了不遮擋圣保羅大教堂的光華,建造千年大廈的計劃最終取消。不過,來日方長,萊恩有的是資歷,福斯特有的是時間。誰知道倫敦人的品位又會在下一秒有什么戲劇化的改變?隔著泰晤士河遙遙相望的“千禧眼”就是證明,原本只為慶祝千禧年而建造的臨時建筑,命運卻在最后一刻轉折。如今它已經(jīng)緊跟巴黎迪斯尼樂園之后,成為全歐洲第二受歡迎的收費游覽項目。許多從善如流的“現(xiàn)代派”甚至樂觀地認為倫敦市民將會像挑剔的巴黎人愛上埃菲爾鐵塔一樣,最終愛上這座摩天輪。

千禧眼看著倫敦陰沉的天色

倫敦,似乎總是下雨

演出永不停止

司機愛德華在倫敦水族館邊等我,送我到倫敦西區(qū)的梅費爾(Mayfair)吃午飯。因為倫敦時裝周的緣故,大街上時常能見到高且瘦的漂亮年輕人,穿五鎊一件的爛T恤都漂亮悅目,在人群中出眾得像鶴。

對所有愛好購物的人來說,倫敦西區(qū)這片被花園道、攝政街、牛津街與邦德街包圍的區(qū)域無疑是潮流圣地?;始宜囆g學院的學生們坐在臺階上抽煙,我曾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員,但如今想來,這樣的日子仿佛是前世。

他們左手邊是伯靈頓拱廊(Burlington Arcade),全英國最長的購物走廊,右手不遠處即是紳士行頭的發(fā)源地薩維爾街(Savile Row)。薩維爾街1號曾經(jīng)是皇家地理協(xié)會所在地,如今成了吉凡克斯(Gieves&Hawkes)的店鋪。1969年甲殼蟲樂隊演唱會在隔壁的3號舉行,中途被警察以擾民為由打斷,隨后列儂遭遇刺殺,這也成為甲殼蟲樂隊的絕唱。

Mayfair有她獨特的氣質

既然是幫老板跑腿,自然不能忘記工作本分,計劃去牛津街看看當季的櫥窗和新款時裝。1909年,美國人戈登·哈利·塞爾弗里奇(Gordon H.Selfridge)在牛津街上開了整條街上最大的百貨商店塞爾弗里奇,那句服務業(yè)名言“顧客永遠是對的”也隨明黃色購物袋流傳四海。攝政街上那些灰色的花崗巖建筑,在濃云密布的天色下顯出頹敗的面容,伴著深秋的落葉與穿堂風,幾乎有凄愴的意味。為了讓這條長街重拾繁華,七千萬英鎊被用于整條街的翻新工程,于2012年倫敦奧運會舉辦前完成,之后,攝政街與牛津街交會處就出現(xiàn)“東京式”的十字路口,即行人可向各個方向通行。現(xiàn)代化的蘋果電腦專賣店斜對面,是我自巋然不動的著名時尚概念百貨商店Liberty(英國自由百貨),新與舊,就隔著一條街道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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