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寂靜如初的詩意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yuǎn)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jīng)飛離遠(yuǎn)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巴勃魯·聶魯達(dá)《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1
大雨日,無一事不新鮮。
每逢天降大雨,雨點如馬蹄,如戰(zhàn)歌,我都有天降大任的勇猛與悲壯,心口有一種神圣的逼迫。
我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汩汩流淌的是什么,“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我想象著一次靈魂的出走,在陌生的孤島上,赤著腳,拍打海浪,蘸著雨水和淚水寫詩。
而在這個大雨如山響的午后,我再次從一首情詩里尋到缺口,莽莽的思緒繼而流向一部老電影的光影繽紛。一個又一個的鏡頭,打濕記憶與哀傷,像溫柔的閃電撕裂孤獨的天空,滲出絕望而充沛的雨水。
雨水最終融入大地……寂靜的大地,幸福如失。
2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p>
意大利影片《郵差》里,智利黑島的海風(fēng)中,年輕小伙馬里奧曾向她心中的女神幽幽吐露這一句話。
她叫貝特麗絲,青春而性感,并且有著一個被但丁著迷的名字。海浪吻著她的裙裾,細(xì)細(xì)翻飛似蝴蝶。晚霞照耀在她的身體線條上,交集出神圣的光。她分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卻感覺是那么遙不可及。望著她,他眼神里的無助,就跟他的卷發(fā)一樣蜷縮茫然。
馬里奧是小島上一位漁民的兒子,卻不愛捕魚。
他向往遠(yuǎn)方,美國,是他心中的天堂。他經(jīng)常對著寂靜的藍(lán)色海港出神,看著那些漁船,像一片骨灰在海里起航,漂泊,敗落,最終皈依在港口。
他的生活與希望,就如同家中被濕氣長年浸染的墻上起的那些氣泡,陰潤而貧瘠。搖搖欲墜的昏黃燈火,清淡的粥菜,以及老父親蒼老的聲線,匯聚成了唯一的暖意。
直到他成為小島上的郵差,為新搬來的詩人巴勃魯·聶魯達(dá)(Pablo Neruda)送信。
如馬里奧所說,那個喜歡戴著貝雷帽的老詩人,“人民愛他,女人更愛他”。
是時,聶魯達(dá)正卷入一場政治紛爭,于是他被迫攜帶第三任妻子瑪?shù)贍柕铝魍龅侥亲u上。他風(fēng)流多情,與妻子沉迷在小島的美妙風(fēng)景中,觀景,寫詩,親吻,忘情地享受著大自然賦予的祥和與寧靜。在陽光的撫摩下,他臃腫的身形與臉上的皺紋竟都是那般令人著迷。
因為詩人的到來,寂寂無名的島嶼也開始被人注視。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女性讀者給詩人寫信,郵寄禮物。而那些信件,便成了詩人與外界溝通的主要介質(zhì)。
馬里奧騎著自行車奔跑在蔚藍(lán)的海岸線上,風(fēng)吹起他廉價的外套,像吹起一只大鳥的翅膀。海浪怒吼著,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巖石,雪白的浪花似要吻上晨曦。路邊野花星星點點綻放,咸濕的香氣,仿佛要透出屏幕來。
與聶魯達(dá)的幾次見面,讓馬里奧深信,女人為詩人的情詩著迷,而情詩就是最能打動女人心的東西。理所當(dāng)然地,他成了聶魯達(dá)的崇拜者,并一心想與詩人結(jié)為好友。
所以,當(dāng)馬里奧遇到貝特麗絲時,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向詩人求助。對于那個在酒吧工作的妙齡女郎,小島上最美麗的姑娘,他深深地迷戀著她,墜入暗戀之河不可自拔。
對愛情的渴慕,就如同對詩意的追求,近在咫尺,不可觸碰。他羞怯,隱隱自卑,陷入了深刻的憂傷。
他無數(shù)次翻閱著詩人的詩集,不明白為何里面會有“理發(fā)店的味道令我號啕大哭”之類的句子,卻深知自己已經(jīng)被那些句子打動。
在聶魯達(dá)的海邊小屋前,馬里奧耷拉著腦袋,頹廢而小心地探索著詩人的談話,是那樣地渴望從中得到詩歌的技藝。
“明喻”“暗喻”“試著到淺海邊漫步”“留意你的周圍”……詩人的提醒在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爍。
在海邊,看著飛鳥低鳴,看著浪花像軟糯的舌尖滑過一塊裸身的礁石,他好似真的獲得了電擊一般的靈感。
詩意,就如同情感與心靈之間的巨大能量,本就存在于自身,但是,若不能將其融會貫通,就只有等著被它永久拋棄。
“詩意屬于使用它的人”,馬里奧揚著有些稚嫩的眉頭,懇切地告訴聶魯達(dá)。而且他也那樣執(zhí)著地實踐了,并從數(shù)次實踐后獲得了貝特麗絲的芳心。
求愛,一如寫詩,都須要虔誠與技藝。他向她吟誦聶魯達(dá)的情詩,熾烈的火焰一般的深情而性感的句子?!澳懵犉饋硐裨诒瘒@,一只如鴿悲鳴的蝴蝶”,“你這個沉默的人!閉上你的深邃雙眼,那里夜色飄散。你的身體,驚惶雕像般的,赤裸著。你的深邃雙眼,那里夜色拍擊著雙翼”,“別舍棄我,跟隨我。跟隨我,在這悲苦的潮水中。我的話語已沾染上你的愛。你占有一切,你占有一切”……
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抵擋那樣的情詩,仿佛一聞即醉的美麗毒藥。
貝特麗絲依偎在馬里奧的懷里,像一只蝴蝶,沉睡在詩意的花蜜里。
聶魯達(dá)參加了馬里奧的婚禮,與他結(jié)下永恒的情誼。
在婚禮上,詩人也收到了取消流放令的郵件。一場充滿詩意的求愛事件似乎已經(jīng)趨于完滿,那個一直在幕后牽引著主角的靈魂人物,就要離開了,他須要回到自己的國家,繼續(xù)他的政治使命。
對于詩人,小島上的郵差朋友或許只是他旅程中的過客,但對于馬里奧,與詩人共度的時光,將直接影響他的整個生命、生活,以及信念。
是以,當(dāng)詩人離去后,馬里奧沒有一天不在想念著他。他四處搜尋有關(guān)聶魯達(dá)的信息,癡癡盼望著詩人的再次關(guān)顧,或者,詩人的些微牽掛。
馬里奧欣喜若狂,他終于等到了詩人的來信。
他的大眼睛呈現(xiàn)出異樣的光亮,如同詩意中某一部分的復(fù)蘇。盡管,那只是一封由秘書寫來的,索要詩人曾留在海島上物品的信件。
馬里奧依然為遠(yuǎn)方珍貴的朋友錄下了獨屬于小島上的一些聲音,他懷揣一顆干凈細(xì)膩的心,以朝圣的姿態(tài),跑遍了整個島嶼,在海岸線,在星光下,在懸崖邊,在教堂里,在漁港,在愛人的腹部……為時間與友情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那是他送給詩人的禮物,儼然已是一首最美的詩歌:
第一,是海灣的海浪聲,輕輕的;第二,海浪,大聲的;第三,掠過懸崖的風(fēng)聲;第四,滑過灌木叢的風(fēng)聲;第五,爸爸憂愁的魚網(wǎng)聲;第六,教堂的鐘聲;第七,島上布滿星星的天空,我從未感受到天空如此的美;第八,我兒子的心跳聲。
馬里奧知道,聶魯達(dá)一定沒有忘記他,沒有忘記小島的歲月。那么清澈的海風(fēng),那么情深的詩句,況且,聲音,一直都是回憶中不可缺失的有力線索。如相遇之初一樣,馬里奧依然喜歡站在海邊,望著遠(yuǎn)方陷入沉思。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內(nèi)心,他的生命,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同時,我也陷入他的沉思里,像陷入一個被靈魂幻化的黑洞。
幾年后,聶魯達(dá)攜帶妻子再次來到海島,卻只看到了貝特麗絲和她的兒子。
昔日為他錄下小島之聲的青年已經(jīng)不在。馬里奧去羅馬參加集會時,因為一場革命暴動,他死在了那里。
當(dāng)時,他高舉著詩稿,準(zhǔn)備對著全意大利的人們朗誦他的詩歌,以紀(jì)念對詩人刻骨的敬意,對詩心永恒的信仰。但是,他的詩稿卻猶如一片脫離母體的枯葉,在暴亂風(fēng)雨中被無情的腳步踐踏成泥。
當(dāng)世界靜好,停滯,沸騰,虛空,動亂……當(dāng)歲月變幻,你獨自輾轉(zhuǎn)其中,那么,心中對詩意的那份情懷,可否會依舊干凈如初?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遙遠(yuǎn)且哀傷,仿佛你已經(jīng)死了。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jīng)足夠。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p>
馬里奧死時,影片中依然流瀉出了明朗而歡快的曲調(diào),仿佛他生命的終結(jié),只是時間對詩心的一次以吻封緘。
他死了,但詩歌帶給人的震撼與影響依舊存在。如同苦難依舊存在,幸福依舊存在,詩意亦依舊存在。
3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流瀉著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慢一拍的流行樂,也是非常迷人的。
夢幻神秘的西班牙吉他,幽幽如訴的手風(fēng)琴,還有絲滑清透的小提琴……和著教堂滾落的鐘聲,自行車拐彎的丁零聲,合奏成一曲獨屬于小島的淳樸歌謠,令人閉目難忘。如畫,如詩,如一道深情潔凈的傷痕。
筆行至此,我的窗外,依舊夜雨嘶鳴。我被隔空而來的遙遠(yuǎn)哀傷擁抱著,身體里竟慢慢起了微醺的暖意。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是聶魯達(dá)《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之中的一首,寫得最是哀美輕盈。
而聶魯達(dá)的這一詩集,據(jù)說曾是切·格瓦拉寸步不離的書籍,沒有之一。
有人說,“古巴有咖啡,雪茄,還有切·格瓦拉。”誠然,在哈瓦那,那個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古巴革命領(lǐng)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商業(yè)招牌與文化符號。雕塑,畫像,隨處可見。堅毅的胡須,黑色的貝雷帽,憂郁深邃的眼神,也讓他成為了無數(shù)女人為之迷戀的夢中情人。
逝去的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曾賦予英雄的紅色夢想,以及那些璀璨與輝煌,苦難與希望,都在時間的磨合下,變得夢幻起來。
她們,包括我,在銘記他是一個革命家的同時,更愿意記起他是一名藝術(shù)家,曾在離開古巴的前夜,他抽著雪茄,凝視著桌上的聶魯達(dá)詩集,用修長而性感的手指,蘸染著加勒比海的詩意與風(fēng)霜,為愛人寫下訣別詩的樣子:
再見了,我的唯一。
不要在餓狼面前顫抖,
也不要在思念的草原上冷得發(fā)抖,
我把你放在心里,
我們將在一起,直到路途的盡頭。
愛情,本就是美妙的詩篇,流淌著不朽的詩意。
如同聶魯達(dá)筆下所寫:“義務(wù)和愛情,是我的兩只翅膀。”一九七一年,聶魯達(dá)以他的情詩,被譽為二十世紀(jì)“愛情圣經(jīng)”的詩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詞為:“他的詩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fù)蘇了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p>
與《郵差》中所闡述的一樣,聶魯達(dá)一生在政治的漩渦中浮沉,亦為心中的繆斯女神寫盡優(yōu)美斷腸的詩句,但是,政治是他的義務(wù),愛情卻能使人心的憧憬升華到至真至善之境。即便遭遇最深的苦難,也能在活著或死去的生命中保留一份純潔的希望與幻想。
4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經(jīng)遠(yuǎn)去?!?/p>
念著這樣的詩句,舌尖猶如輕顫的音符,游弋在時光的深流里,不知紅塵深淺。而盛夏的雨點砸在我的窗臺上,一種飽滿的破碎之美,依然觸目驚心。
碩大的雨點,像一尾生長出蝴蝶翅膀的魚,戀上人間的翩翩溫柔,而同時不得天空海洋的眷顧。
可我依然在想,或許與詩句中表達(dá)的一樣,我目測的這一切只是一個脆弱易傷的表象。源源不絕的情感是它的內(nèi)核,那里面,充斥著不為人知的能量。臨近它,持續(xù)臨近它,才能抵達(dá)寂靜如初的深情與詩意。
如此,心中的天地才能拉開距離,遙遙對望,并給你一個可供靈魂與肉身同時棲息的幸福世界。
附一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Pablo Neruda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were absent,
and you hear me from far away, and my voice does not touch you.
It seems as though your eyes had flown away,
and it seems that a kiss had sealed your mouth.
As all things are filled with my soul,
you emerge from the things, filled my soul.
You are like my soul, a butterfly of dream,
and you are like the word Melancholy.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and you seem far away.
It sounds as though you were lamenting, a butterfly cooing like a dove.
And you hear me from far away and my voice does not rouch you:
Let me come to be still in your silence.
And let me talk to you with your silence,
that is bright as a lamp, simple as a ring.
You are like the night, with it's stillness and constellations.
Your silence is that of a star, as remote and candid.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were absent,
distant and full of sorrow as though you had died.
One word then, one smile, is enough.
And I am happy, happy that it's not true.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巴勃魯·聶魯達(dá)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yuǎn)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jīng)飛離遠(yuǎn)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xiàn),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靈魂,一只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郁這個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yuǎn)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只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yuǎn)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并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huán)。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yuǎn)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yuǎn)且哀傷,仿佛你已經(jīng)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jīng)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李宗榮 譯)
詩人檔案
巴勃魯·聶魯達(dá)(Pablo Neruda,1904-1973),原名內(nèi)夫塔利·里加爾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智利當(dāng)代著名詩人。生于帕拉爾城,16歲入圣地亞哥智利教育學(xué)院學(xué)習(xí)法語。1928年進(jìn)入外交界任駐外領(lǐng)事、大使等職。1945年被選為國會議員,并獲智利國家文學(xué)獎,同年加入智利共產(chǎn)黨。后因國內(nèi)政局變化,流亡國外。曾當(dāng)選世界和平理事會理事,獲斯大林國際和平獎金。1952年回國,1957年任智利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要作品有《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1924)和《詩歌總集》(1950)。1971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聶魯達(dá)一生近半世紀(jì)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情詩一直是他最膾炙人口的主題,也使得聶魯達(dá)的名字幾乎成為情詩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