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人的起義
被人當作無害的,大概是一種最大的侮辱——無害常常是無能的同義詞。
常有人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有時候是熟人,有時候是偶然結(jié)識的陌生人,我很是得意,認為原因在于我溫厚善良、樂于傾聽,并能保守秘密,而且,我興奮地揣測,他們一定認為,以我的經(jīng)歷和修為,也一定能懂他們的秘密——秘密也要講給能夠聽懂的人。直到我看到電影《丑聞筆記》。
電影由朱迪·丹奇和凱特·布蘭切特主演。女主人公之一,希芭,40歲,在中學(xué)任教,她和15歲的男學(xué)生康納利產(chǎn)生了不倫之戀,她放心地把自己的故事——包括每次親熱的細節(jié),講給她的朋友,同在一所學(xué)校任教的芭芭拉。后者不但仔細傾聽,而且詳細記在日記里,最后還把這丑聞擴散了出去,令希芭身敗名裂,甚至面臨牢獄之災(zāi)。
隨后我找到卓伊·海勒的原著來讀,其中有一段,闡述芭芭拉對于“秘密的聆聽者”這一身份的認識。她認為,一個人經(jīng)常性地成為別人傾訴秘密的對象,其實是被當作無害的和無能的,是一種“心理上的閹人”,缺乏作惡的能力,行動缺乏影響力。而芭芭拉之所以公開希芭的秘密,一部分,出于她對希芭非同尋常的情誼,另一部分,大概就出于這種被當作“閹人”的惱怒吧。她務(wù)必要希芭瞧瞧她的厲害,看清楚,她也并非被生活徹底去了勢的。
被人當作無害的,大概是一種最大的侮辱——無害常常是無能的同義詞。《色·戒》中的王佳芝,大概就是這么惱了的,被同伴當作清白素凈、可以隨意擺弄的小白兔,被放心地放置在秘密的最核心,她大概開始并不以為恥,漸漸才悟出這里面的一種惡毒。還有社會新聞里看到的故事,匪徒綁架了人質(zhì)進行勒索,因為態(tài)度較為和藹,有問有答,被機敏的人質(zhì)當作了策反的對象,徹夜長談,循循善誘,但就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在匪首的提醒下,他突然翻臉了,甚至成為最終撕票最積極的那個人。因為人質(zhì)的認定和選擇,等于是在扇他的耳光,分明在控訴他的不專業(yè)。在必須要作惡的時刻,被認為是較為善良的、無害的或者危害較輕的,大概也是一種侮辱。
錢鐘書也曾說:“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北划斪髦液窭蠈嵢说?,偶然也會厭倦這種認知上的慣性,務(wù)必要小小地破壞一下這慣性的節(jié)奏,于不期然之間刺人一下,算是“心理上的閹人”的一種起義。
由此我也突然明白了我們這個小城里某個富豪的作為。從前他是街巷里的混混,終于成了富豪,洗白了身家的同時,也洗白了脾性,但他照舊刻意地、定期地做些壞事,間或召集人馬露個面揚個威,隨后又費勁地挨個為手下善后。因為無害常和無能聯(lián)系在一起,必須要以作惡的方式,宣布一下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