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學(xué)者的尋蹤壯游(第2版) 作者:賴瑞和 著


在西安,似乎沒有多少人曉得唐代的大明宮在哪里。我問了好些人,都說不知道。那些市內(nèi)一日游的團隊,也不到大明宮去。甚至連開出租車的曹師傅,也不知道大明宮怎么去,不愿載我去?!皼]甚么好看的。幾個大土堆!”他安慰我說。

但他可能不知道,這“幾個大土堆”,在一千多年前的堂皇富麗。早在1957年到1962年間,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所的專家們,已經(jīng)對大明宮作過詳細的勘查,而且還試掘了一部分遺址??脊艌蟾嬉苍缫寻l(fā)表。十年前,我還在研究所念書時,就已經(jīng)讀過這份報告了。但沒想到,長安的許多后人,卻不知道大明宮在哪兒。

我只好自己來想辦法。打開西安市的地圖,發(fā)現(xiàn)地圖上倒是標出了大明宮的遺址所在,在西安北郊。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指示了。不過,那地方看來離我住的解放飯店,似乎不遠。我決定自己騎自行車去。

于是,在一個初秋的午后,我等到下午五點多,陽光沒那么猛烈時,在解放飯店的小賣部,租了輛自行車,獨自去尋訪唐代的大明宮。

出了明代所建的城墻北門,沿著太華路一直往北騎。這一帶,有不少工廠和民居,還有一家醫(yī)院。越往北走,越多農(nóng)田。騎了半個多小時,才來到一個叫馬旗寨的小農(nóng)村。從地圖上看,這里離解放飯店只有五英寸的路,但實際上等于大約三公里,可是還完全見不到甚么大明宮的遺址。然而,這一帶從前倒是屬于唐代皇城的一部分,可以想見唐代長安城之大。

我按照地圖的標示,過了馬旗寨之后,才右轉(zhuǎn)入一條地圖上沒有標上名字的小巷。這是一條黃泥路,兩旁有一大片的玉米田。青青翠翠的玉米枝干,在初秋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從考古學(xué)家所繪的復(fù)原圖看來,唐初發(fā)生“玄武門之變”的玄武門,其位置便大約在我右方這片玉米田中了。

越往里走,路變得越來越窄,出租車真的恐怕很難開進來,怪不得曹師傅也不愿載我來。又騎了二十多分鐘,依然不見有甚么大明宮的蹤跡。我擔(dān)心迷路,查看地圖,發(fā)現(xiàn)走的路應(yīng)當是對的,至少方向沒錯。前面不遠,應(yīng)當就是麟德殿的遺址,那是唐代大明宮主要的宮殿建筑之一。

然而,地圖上看來不遠的地方,卻似乎遙遠得很。當時忘了,地圖上的一寸距離,實際上等于大約半公里。不久,果然見到右手邊出現(xiàn)一個大土堆。我趕緊把車子轉(zhuǎn)入一條田間的小路,往那里騎去。

這土堆高達二十多尺,在一大片玉米田中隆起,顯然是一座人為建筑的廢墟。有幾個小孩,爬到土堆上頭去追逐。有一名農(nóng)人荷鋤走過。

“老師傅,請問這是不是麟德殿的遺址?”我問。

“哦,不是。這是三清殿?!彼钢盖胺揭粋€有圍墻的地方,“那邊才是麟德殿。”

這三清殿的廢墟,前面并沒有任何標志,也沒有任何圍墻,只是孤零零地立在玉米田中。我也隨著那些好玩的小孩,爬到土堆上頭去。那里長著一些雜草。在夕陽下,登高望遠,所看到的景物都染上一層溫馨的金黃色調(diào)。

站在這一片廢墟上,想起從前唐代的皇帝們,在面對憂患的艱難時刻,如何經(jīng)常都會在殿中登高“北望昭陵”,或“北望獻陵”,祈求這兩位創(chuàng)業(yè)先帝的啟示,尋求精神上的安寧。然而,這顯然只是象征性的舉動,因為在長安這一帶,也不能清晰見到昭陵或獻陵。我到的那天,正是天氣晴朗,藍天萬里無云的好天氣,但也只能見到一些不知名的遠山朦朦朧朧的影子。

麟德殿遺址倒是建起了圍墻保護,并且有一個管理所。我來到的時候,已是下午六點多,參觀時間已過,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幸好,有一位管理員住在那里。他特別通融開門讓我進去看。

中國科學(xué)院的考古專家,曾經(jīng)在這里做過重點試掘,但發(fā)掘現(xiàn)場現(xiàn)在都用泥土重新覆蓋著,加以保護,要等將來條件比較好的時候,再來發(fā)掘。而今,這一片廢墟的雜草叢中,依然散棄著許多唐磚碎瓦。地面上,也分布著好幾十個排列整齊有序的巨大柱墩。這些柱墩都很新,不像唐代遺物?!澳嵌际乾F(xiàn)代仿造的,”管理員說。

唐代宮殿給我的聯(lián)想,倒和皇帝無關(guān)。我經(jīng)常聯(lián)想到的,反而是唐史上一位悲劇人物,牛李黨爭中的李德裕。這可能是因為他寫的一首詩,非常生動地刻畫了他和朝廷的關(guān)系,而且還寫到了他在宮中工作到深夜的情景:

內(nèi)宮傳詔問戎機,

載筆金鑾夜始歸。

萬戶千門皆寂寂,

月中清露點朝衣。

我騎車離開麟德殿的廢墟時,心中想到的,正是一千多年前,李德裕半夜離宮回家時,“月中清露”沾濕了他的朝衣這個悲涼的意象。當年,他坐鎮(zhèn)武宗宮中的金鑾殿,親自替唐室指揮了好幾場重大的戰(zhàn)事,包括平定澤潞節(jié)度使劉稹的叛亂,經(jīng)常弄到半夜才能回家。這首詩,便是他在公元814年,劉稹叛變期間寫的。

然而,武宗死后,宣宗上臺,李德裕便失勢了,最終更被貶到遙遠的海南島去。他曾在一篇短文中,形容自己在那里“幽悶不樂,誰與晤言”。最后,這位功臣便這樣老死在海南島了。

唐代的宮殿在唐末歷經(jīng)幾次浩劫和大火,如今只剩下這幾個大土堆,孤零零地立在初秋的玉米田中。但李德裕當年在宮中,寫給前方將領(lǐng)和回紇酋長的那一批官文和書信,卻逃過浩劫,流傳至今,仍然保存在他傳世的文集《會昌一品集》里,永垂不朽。這本文集讓我們清楚知道,他當年是怎樣在宮中指揮戰(zhàn)事的。比起堂皇的宮殿,文章確是“不朽之盛事”啊。唐代的宮殿早已不存了,唐代的詩文卻是戰(zhàn)火無法摧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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