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一
本篇是陽明對“知行合一”的解說?!爸泻弦弧笔顷柮鲗W說中的重要論點,曾與學生反復講習辨析。按照陽明的意見,人心中本有一種“良知”,良知的本原,就是“知行的本體”。知與行,本來是合一的,一個人的認識與行為不相符合,并不是知與行真地分而為二,而是良知被私欲“隔斷”了,去除了私欲,知、行自然就合而為一。良知是知善知惡的,這是“知”的一面;良知又是好善惡(wù)惡的,這是“行”的一面。一個人真正做到好善惡惡,說明他不僅具有辨別善惡的“知”,而且已將“知”表現(xiàn)為“行”,知與行的過程始終相隨,因此不可分隔。對于這種“知行合一”的認識,梁啟超曾加評論:“此語最令人無所逃遁,凡吾輩日言愛國而無所實行者,皆未知國之可愛也。推之一切,皆如此?!?/p>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1],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2],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3]。”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shù)苷?span >[4],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5]。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6]。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7],說:如好好色[8],如惡惡臭[9]。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10]?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11]!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么意[12],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13],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14]。”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15],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16],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17],全不解思惟省察[18],也只是個冥行妄作[19],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20],全不肯著實躬行[21],也只是個揣摸影響[22],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23]。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個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24],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25]?只是閑說話。”
【翻譯】
徐愛因未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和宗賢、惟賢反復辯論,仍不能判斷,就去問先生。
先生說:“試舉例來看看?!?/p>
徐愛說:“現(xiàn)在的人盡有知道對父親應當孝敬、對兄長應當順從的,卻不能真正去孝敬、去順從,可見這‘知’與‘行’分明是兩回事。”
先生說:“這已經(jīng)被私欲隔斷了,不是‘知行’的本體了。天下沒有知而不行的事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就是要恢復知行的本體,不是讓你只那樣地就算了。所以《大學》指了個真正的‘知行’給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到美色,屬于‘知’,愛好美色,屬于‘行’。人只要一見到美色,就已經(jīng)愛好了,不是見了美色又立個心去愛好。同樣,聞到穢臭,屬于‘知’,憎惡穢臭,屬于‘行’。人只要一聞到穢臭,就已經(jīng)憎惡了,不是聞到穢臭又立個心去憎惡。比如鼻子塞住的人,雖然看見穢臭的東西在眼前,鼻子里沒有聞到臭味,也就不會很憎惡,他也就只是不曾知臭。這就如說某人懂得孝、懂得悌,必定是這人已經(jīng)實行孝、實行悌了,那才可稱他是知孝、知悌了,難道只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就可稱作知孝悌了不成?又比如知痛,必定是已經(jīng)痛了,才知什么是痛;知寒,必定是已經(jīng)寒了;知饑,必定是已經(jīng)饑了。知和行,怎么分得開?這就是‘知行’的本體,不曾被私欲隔斷過的。圣賢教人必定要這樣才可稱為知,不然就只是沒有知。這是多么要緊切實的功夫!現(xiàn)在定要苦苦地將知、行說成兩回事是怎么個意思,我要將知、行說成一回事又是怎么個意思,如果不明確圣賢立論的宗旨,只管爭一回事還是兩回事,又有什么意義?”
徐愛說:“古人將知、行說成兩回事,也是要人明白,應該一面做‘知’的功夫,一面做‘行’的功夫,那樣功夫才有著落?!?/p>
先生說:“這就失掉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說過: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結果。如果領會了這意思,只要說一個‘知’,已經(jīng)有“行”包含在內(nèi);只要說一個‘行’,已有‘知’包含在內(nèi)。古人之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是因為世上有一種人,糊糊涂涂任意去做,從不知道思考省察,那只是瞎走亂做,所以必須對他說清‘知’的道理,他們才能‘行’得正確。又有一種人,不著邊際地憑空去思索,一點不肯切切實實地親身實踐,那只是無實在根據(jù)地猜測,所以必須對他們說清‘行’的道理,他們才能‘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而補弊救偏的說法。如果能明白這個道理,只說一個‘知’或‘行’字就足夠了。今人卻就把知、行分作兩回事去做,以為必須先‘知’了,然后才能‘行’,所以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了,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就終身不‘行’,也就是終身不‘知’。這不是小毛病,它形成已經(jīng)很久了。我今天提倡‘知行合一’,正是對癥所下的藥,這又不是我憑空臆造出來,知、行的本體原來就是這樣。今天如能懂得這個原則,即使說知、行是兩件事也不妨,因為在實行中仍只是一回事;如不能領會這宗旨,即使說知、行是一回事,又成得了什么事?也只是白說話?!?/p>
注釋
[1] 愛:徐愛,號橫山,王陽明的學生和妹夫。會:領會。
[2] 宗賢、惟賢:王陽明的學生。決:決斷,判明。
[3] 試舉看:試舉例來看看。
[4] 弟(tì剃):通“悌”,弟弟順從兄長。
[5] 本體:本原,本性。
[6] 著:讓。恁:如此。
[7] 與:給。
[8] 好(hào號)好色:愛好美色。
[9] 惡(wù勿)惡臭:憎惡穢臭。
[10] 不成:難道……不成?
[11] 緊切:要緊。著實:實在。
[12] 某:自稱之詞,指代“我”。但也有可能王陽明在說這段話時自稱“守仁”,他的學生在編《語錄》時為了避諱改寫成“某”了。甚么:什么。
[13] 一行:一面。
[14] 下落:著落。
[15] 嘗:曾經(jīng)。
[16] 會得:領會到。
[17] 懵懵(měnɡ猛)懂懂:糊糊涂涂。
[18] 思惟:思考。省察:省視察看。
[19] 冥(mínɡ明)行:暗中行走,猶言瞎走。妄(wànɡ忘)作:胡亂地作。
[20] 懸空:憑空。
[21] 躬行:親身實踐。
[22] 揣摸:揣測,猜度。影響:近似。
[23] 補偏救弊:補正偏失,匡救弊端。
[24] 鑿空:憑空。杜撰:無根據(jù)地臆造。
[25] 濟得甚事:成得什么事。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