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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青傳 作者:劉可風 著


第二章

1932年11月,柳青(中排右一)在榆林六中與同學合影

一、對文學的興趣

站在眼前的弟弟骨瘦如柴,滿面病容,驚呆了一直惦念他的大哥。

“你怎么會搞到這步天地?”大哥不解。蘊華講述他怎樣學習英文,疾病如何日漸嚴重,大哥心痛不已:“我寫信讓你學好英文,僅僅是為升大學,沒想到你發(fā)展得這樣極端,把身體搞壞了?!钡艿艿玫氖侨巳藨峙碌姆谓Y核,大哥充滿悔意。

心急如焚的大哥,整個暑假到處尋醫(yī)找藥,當時還十分昂貴的盤尼西林(青霉素)需要多少買多少,看病打針,次次陪伴在側。為了給弟弟增加營養(yǎng),三天兩頭燉肉,小屋一時藥味彌漫,一時羊肉飄香,時間、錢財,大哥一切在所不惜。

病情漸漸好轉,1934年8月底,咳血停止了。大哥臉上也舒展許多,怕蘊華耽擱學業(yè),吩咐他們:“現(xiàn)在就去參加入學考試吧!”董學源仍然不愿靠別人供養(yǎng),堅持要投考西安師范。

大概因為他們來自偏遠鄉(xiāng)村,對省城的學校多有敬畏,此前從榆林出發(fā),一路未停復習,甚至路經太原的一夜,仍坐在旅店的鋪板上,背靠泥巴墻,看書直到疲乏得睜不開眼睛。

考試以后,大哥去看過他們的答卷。他興奮地告訴他們:“你倆的成績都很好,是這次錄取學生的頭一二名?!彼牡艿挠⑽某潭?,大哥不僅滿意,甚至感到驕傲。英文卷子上蘊華用了一個十分生僻的單詞,他很奇怪:“你從哪里學來的?”“小時候你教給我的?!贝蟾缫汇叮纯滔肫穑骸笆悄闼臍q那年嗎?我早忘了?!?/p>

和塞上小城榆林相比,西安的報刊多了許多。外國人辦的英文《字林西報》,占去蘊華第一學期的所有假日。大哥看他對英文報紙興趣那么大,勸他:“英文只是工具,你還是首先把數(shù)理化學好吧!”他說:“我的興趣在英文,因為將來我想當翻譯?!?/p>

每到星期天,他都去省立圖書館,這里報刊多,圖書更多,閱讀范圍大大擴展。一旦讀起上海出版的《文學》和《譯文》刊物后,他對文學的興趣又超過了英文,國文教員郝子俊告訴蘊華:“魯迅在《申報》的《自由談》上經常發(fā)表雜文?!闭n后,學校圖書館又成了他的久坐之地。

大量閱讀魯迅作品,對蘊華影響深遠。魯迅精辟透徹分析文學、政治、歷史、社會的許多問題,使蘊華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認識越來越深刻。而吸引他讀了幾十遍,甚至上百遍的仍然是小說,《吶喊》《彷徨》中的孔乙己、華老栓、祥林嫂……這些生動的人物形象,使蘊華對文學揭示社會生活的深刻性和概括各階層人物的典型性有了更進一步的領悟。

他把魯迅作為導師,從他的作品里不斷受到啟發(fā)和教育。

對青年蘊華影響較大的還有卓越的新聞記者、政論家、出版家鄒韜奮。他說:“我是鄒韜奮編的《生活》《新生》《永生》等刊物最熱心的讀者,幾乎期期閱讀,篇篇必看。他的大量言論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在國統(tǒng)區(qū)的青年中引起廣泛共鳴,使千百萬青年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也是熱血青年,他就像我們前進道路上的火炬?!?/p>

蘊華回憶說:“我參加抗日活動的最初階段就是辦學生救亡刊物,我努力學習鄒韜奮辦刊物的特點:針對青年的思想實際,出刊快、篇幅短、版面活躍?!?/p>

他借書,買書,廢寢忘食地看書,當他又一次重讀了法捷耶夫的《毀滅》后,開始醉心于蘇聯(lián)十月革命以后的小說。

大哥見他一回來帶的就是小說,漸漸地壓抑不住說:“看這些閑書有什么用?怎么很少見你復習數(shù)理化,那才應是你的功夫所在?!边@樣的勸告,次數(shù)一多,蘊華漸漸有了不表現(xiàn)出來的厭煩。

1935年高一下學期,學校突然宣布4月到7月舉行全國高一學生集中軍訓。中斷蘊華的讀書生活莫說三個月,一天他也不愿意,他向學校申請,回答是:“不行!不去下學期不能升級?!贝蟾鐡牡艿艿纳眢w,直接跑教育廳,得到的回答一樣干脆。想不出辦法,大哥說:“那你只好先去吧。”軍訓由豫陜合辦,受訓地點在開封。

集訓剛開始,他就咳血了,夜間不??人裕硗绿?,使他的下鋪無法入睡。下鋪雙腳猛跺床板,憤怒吼叫:“唾沫星子都濺到我臉上了……”態(tài)度雖然不大友好,可多虧這位下鋪,由于他不斷向上反映,使蘊華住進了醫(yī)務所。

他暗暗高興:這下又可以看書了。他以看病為由,到街上跑進書店,將買來的書飽覽無遺。中間咳血一度停止,歸隊后,一次行軍中又咳血了,只好“二進宮”,這正合他的心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他的書,混到軍訓結束。

在榆林六中時,蘊華還能學得進數(shù)理化,現(xiàn)在簡直用槍炮也打不進去了。逢這幾門課,教員點完名,他夾起書本,沿墻根溜出去。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學期末突擊一兩周。第一學期他的總成績降到中等,到后來,除了英文、國文和歷史名列前茅,理科就是最差的學生之一。

文學使蘊華心馳神往。在開封集訓時,創(chuàng)作欲望異常強烈,街頭的一點見聞,醫(yī)院里看到的某些現(xiàn)象,都成了他的寫作題材,并不斷往上海的文學刊物投稿,可一次未被采用。直到1936年春天,一篇散文《待車》,才第一次變成鉛字,登在開明書店出版的《中學生文藝季刊》秋季號上,作者署名用了“柳青”。

林默涵在一篇紀念柳青的文章中寫道:“這篇散文不足兩千字,寫了一群在反共內戰(zhàn)中負傷的國民黨士兵(大概是東北軍),在西安車站待車被轉到別處去的情景。從這極小的一角,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很多,想到這一群傷兵的悲慘命運,想到他們被迫打內戰(zhàn)的無言的憎恨,想到他們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懷念?!嘁婚_始寫作就表現(xiàn)出他的描寫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具有攝取一點反映更多東西的本領。”

二、救亡運動

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了我國東北三省以后,由于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采取了不抵抗主義,到1935年,日寇肆無忌憚向華北入侵。北平大中學生,強烈要求抗日救國,沖破軍警的武力威脅,舉行了轟轟烈烈的示威活動,暴發(fā)了震動全國的“一二·九”運動,掀起了全國抗日救亡運動的新高潮。全國各地學生與北平學生相呼應,開始罷課、游行、示威、請愿和宣傳活動。西安學生運動也迅速開展起來。

和所有的愛國青年一樣,蘊華身上也沸騰著憤怒和戰(zhàn)斗的熱血。他參加了所有較大的社會活動:西安學生舉行追悼會,紀念被日本工廠主打死的上海工人梅世鈞;為綏遠抗日戰(zhàn)士進行募捐等等。蘊華不是一個在大眾云集時能出頭露面的善于鼓動的青年,但他是一個參加每次活動都一絲不茍的人。

蘊華善于埋頭實際工作,他參加了西安高中學生刊物《救亡線》的編輯工作??锏膬热萑渴切麄鳌巴V箖葢?zhàn)、一致抗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自從黨中央的《八一宣言》提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以后,這也是學生運動的主要口號?!毒韧鼍€》向社會發(fā)行,編輯部人手少,每個人都要承擔大量組稿、編輯、聯(lián)系印刷、組織發(fā)行等工作,還要不斷為刊物撰寫文章,經常徹夜工作。不久,蘊華肺病發(fā)作,痰里經常帶著血絲,很快便大口大口吐血。

1936年4月,《救亡線》第四期剛印好,由于西安高中學生會混進的一個偽裝進步的國民黨分子告密,當局沒收了全部刊物,《救亡線》被迫停刊。

高二第一學年,蘊華用在功課上的時間大大減少,主要精力投入到救亡活動中。暑假從陜北回來,升入高中最后一年,他仍懷著考大學的愿望,所以比過去用功。然而不斷高漲的抗日救亡運動,又一次吸引他放下功課。他先參加了十月間追悼魯迅的大會和游行活動,隨后又參加了“一二·九”周年紀念游行。

這是西安學生組織的一次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在一些先進分子的帶領下,上萬人的游行隊伍群情激憤,列隊出城,要步行到臨潼向蔣介石請愿,要求抗日。早有抗日愿望的東北軍首領張學良將軍立即驅車追上學生隊伍,勸阻學生不要去,免遭無謂犧牲。學生不依,隊伍中東北學生紛紛站出來哭訴亡國亡家之痛,高呼口號要張將軍帶領他們打回東北去。面對這一場面,張學良大為感動,當即向學生表示:一定要抗日,一個禮拜內用事實回答大家。兩天以后,就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楊虎城、張學良捉蔣兵諫。

事變以后,西安學生聯(lián)合會要蘊華出來負責《學生呼聲》的編輯工作,為工作方便,他從學校搬到了學聯(lián)會。

西安事變之前,董學源曾代表組織和蘊華談過他的入黨問題,現(xiàn)在因為他負責《學生呼聲》,組織上對這一問題抓得更緊了。12月20日晚上,董學源找到正在緊張工作的蘊華。一同來到西高,在寂靜的操場上轉了很久,兩人談了過去對革命曾存在過的幼稚想法;說到現(xiàn)在,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對中國人民身受的民族壓迫、階級剝削感受尤深,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爭取解放的斗爭充滿信任和敬仰。一陣交談后,蘊華在激動中沉默了,他心里還有許多話在翻滾。董學源從他不平靜的呼吸聲里能感受到他激動的心跳,體會到他盼望加入中國共產黨,為抗日獻出一切的真誠愿望。

第二天晚上,蘊華在董學源宿舍見到了黨組織代表馮文彬。他向組織談了自己1928年入團,到1931年后失掉組織關系,并且說明了榆林六中當時的情況。組織上承認他的三年團齡,沒有候補期,直接入黨。從這天起,他成為中共正式黨員。

這次談話的第二天上午,他就以《學生呼聲》負責人的身份參加了李一氓領導的中共陜西省委臨時宣傳委員會,在宋綺云家里開了第一次會。

形勢在急劇變化,工作異常緊張。就在這次會后一兩天,馮文彬向他轉達了黨中央關于釋放蔣介石的決定,說明讓他事先知道,首先是為了避免思想混亂,其次是要他向群眾解釋,放蔣是為了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以后,在國民黨中央軍進西安以前,因為不能斷定國民黨是否真有執(zhí)行協(xié)議的誠意,黨組織決定將事變期間表現(xiàn)突出的同志撤回延安,于是省委通知蘊華到延安去。因為準備將來還要回來,對外不能暴露面目,組織決定他以《學生呼聲》主編的身份、學聯(lián)會代表的名義訪問延安。

他的同行者是不久前認識的《大公報》著名記者范長江。兩人坐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的卡車,于春節(jié)前兩天,來到了牽動著全國億萬抗日志士心弦的延安。除了早到延安的馮文彬,周圍人雖然都不曾相識,卻給了他們親人般的接待。

少共中央局熱情地安排他參加黨的活動會,并安排他和當時的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吳亮平、蘇維埃教育部長徐特立等中央領導同志談了話。他在一次座談會上介紹事變前后西安學生的運動情況。其后又聽了張聞天同志關于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報告。而使他一生都不能忘懷的是,到達延安的第二天,正是除夕下午,毛澤東同志接見了范長江和他,留他們一道吃了晚飯。主席的談話誠摯親切,每一句關懷、鼓勵、期望、教導的話都深刻地印在他的記憶里。

在延安生活了十幾天,周恩來同志給中央發(fā)來電報說,顧祝同部進西安后,有執(zhí)行決議表現(xiàn),無捕人現(xiàn)象,需要回西安的同志可以回西安。帶著更加堅定的革命信念,蘊華離開了延安。

元宵節(jié)這一天,他回到西安。西高已經成立了黨支部,蘊華擔任宣傳委員。他繼續(xù)讀完了高中最后一學期。

三、大哥的心事

蘊華在涉世不深的年代,努力遵循大哥的指導去生活,他人生道路最初幾步都遵照大哥的安排。以往,大哥在外讀書,兄弟只在個別假期短暫相聚,到西高以后才開始了朝夕相處的生活。

大哥因為弟弟身體不好,沒讓他住學生宿舍,就安排在自己宿舍套間的外屋。大哥每月收入一百四十塊銀元,經濟相當寬裕,他盡量滿足弟弟的需要,除了較好的營養(yǎng)條件,生活和治療上給了蘊華無微不至的照顧。

大哥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是他崇拜的人。上北京大學以后改名“劉春元”的大哥,一直是個非常勤奮,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他先后在數(shù)學系和哲學系就讀,領得兩個學位。成為教員以后教的是數(shù)學,不但書教得好,而且十分關懷愛護學生,是深受學生喜愛的教員。有時,蘊華和與他思想接近的同學聚在大哥外屋談哲學、政治、時事,大哥間或指出一些不妥之處。接受了不少唯物主義思想的大哥影響了他的弟弟和學生,促使他們認真閱讀《唯物史觀》和艾思奇寫的《大眾哲學》等書。蘊華喜愛探討哲學問題,發(fā)表些議論,同學們覺得常有新意,開玩笑叫他“philosopher”(哲學家)。

大哥衣著樸素,為上講臺,他只有一件讀書人穿的長袍,時興的皮鞋和穿戴則一樣不買;平時很用功,除了教書就是讀書。蘊華一樣簡樸刻苦,他把大哥作為自己的榜樣。但是,沒想到現(xiàn)在的大哥和1928年到米脂教書時的劉紹華大不一樣了,那時,是他和周圍的同志引導蘊華走上了革命道路,而現(xiàn)在他卻遠離革命,很少談政治,只是一心執(zhí)教了。

高中一年級,蘊華經??磿缴钜?。他帶回來的英文和中文小說,在外屋桌上擺得很高。里屋大哥桌子上也壘得很高很高,全是學生的作業(yè)本,一摞挨一摞。大哥坐在油燈前批改作業(yè),常常忙到蘊華就寢以后。漸漸地,他臉上失去光澤,兩個眼圈發(fā)青,第二天仍振作精神去講課。他不僅在西高代課,為了多掙錢,也到外校代課。晚上進門又抱回來一摞摞作業(yè)本。一天,蘊華看書已經很晚,困意漸濃,他把書扣在桌上上了床。躺下很長時間,還聽見大哥不停翻動紙張和咳嗽的聲音,蘊華心疼大哥,讓他不要看了,早點休息。大哥說:“不看完不行,明天還要發(fā)下去?!彼麚拇蟾绲纳眢w,披上衣服,走到大哥身邊,關切地問:“你不能少代些課嗎?你的身體……”大哥沒有抬頭,邊寫邊說:“你快睡吧,我看完就睡?!碧N華沒有離開,看著哥哥和自己一樣消瘦的背影,不忍大哥如此辛勞,他勸大哥:“不要在外校代課了,我們的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么非要掙那么多錢?”大哥放下筆,轉過身,拉起弟弟的手,深情地望著弟弟:“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蘊華略顯困惑地睜大眼睛,這是在問為什么。

“我要為你盡早掙夠一筆錢,讓你到西洋上大學,將來成為一個學者。”一陣病態(tài)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停息片刻,大哥又語重心長地說:“早些掙夠,即使我有個三長兩短,或者害病離世,也不會影響你出國,你不要辜負我的一片心意呀!”

手足之情,豈止憐愛。

環(huán)顧兩個男人住著的兩間簡樸的小屋,蘊華一下就明白了他與家人長期不解的一個謎。大哥年過三十,為何至今不娶妻室?新添的幾道淡淡的抬頭紋和又黑又瘦的外表,使他越發(fā)顯老。青春在漸漸消逝。

他知道大哥第一次不稱心的婚姻。十幾年前,家庭包辦,大哥成過一次親。他不喜歡妻子,兩個人幾乎沒有共同生活過一天。大哥婚后隨即離開寺溝,從此不再回家,家書連一句冷淡的問候也沒有??帐厝晷路康拇笊┦懿涣死溆觯募拮吡?,大哥才又回家探親。大嫂已走多年,大哥大學畢業(yè),當了教員,薪水足以贍養(yǎng)家室。尤其是從東北回到西安,生活穩(wěn)定,他為何仍然孤孤單單獨身度日呢?原來他這都是要為自己留洋積蓄資金呀!

感激、負疚,蘊華想起到西安以后,大哥常勸他學好數(shù)理化,少看文學書籍,爭取將來出國留學,自己一直不理會,近來還不時反感。今夜他體會到大哥的良苦用心。為了他,大哥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深藏在心底的隱隱不滿頓時煙消云散。他想對大哥說點什么,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又合上……

從蘊華負責《救亡線》的編輯工作以后,大哥多次勸他放棄這件事,蘊華不聽。后來,《救亡線》第四期被沒收,大哥得知這一期登了蘊華為當時紅軍東征過山西寫的一首詩,心神更加不安。西高有些要好的教員勸大哥:“令弟還是躲一躲吧!”開始,大哥硬要蘊華暫離西安,蘊華說:“再看一看,如果國民黨當局追究學生刊物,抓辦刊物的學生,一定會引起全市師生和社會各界的強烈反對,他們未必敢這樣?!贝蟾缬X得他說的有理,也冷靜下來,但仍不放心,又請杜斌丞找陜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探探口風。杜斌丞告訴大哥,邵力子說:“青年學生也是出于愛國心,我們把刊物沒收就是了?!苯豢椫鴮Φ艿艿膼酆秃?,大哥說蘊華:“你將來非死在你那幾個臭文字上不可!”

大哥為什么變了?和他1928年在米脂縣相處的大哥判若云泥。那時,他是個共產黨員,也曾積極給工人辦夜校,宣傳馬列主義,組織活動,參加游行,充滿理想和熱情,期待著光輝燦爛的革命前景……但是,第一次大革命失敗后,他再次回到北平上大學,就脫離了共產黨。

蘊華不了解大哥這種變化的過程和原因。他投入抗日洪流以后,經常勸大哥重回革命隊伍,大哥也有強烈的抗日情緒,但對革命隊伍流露最多的是失望,甚至是反感。他總是在回憶第一次大革命失敗前后的盲目行動和過火行為,提到在革命隊伍中一些起于個人仇恨的報復事例,更加拒絕再次革命。

晚年,蘊華談起大哥,他說:“他對中國的社會狀況認識不深,看不清革命的大方向,把革命隊伍中非主流的消極現(xiàn)象和存在的問題看得過于嚴重?!?/p>

第一次大革命失敗以后,國民黨殘酷屠殺大批共產黨人,在白色恐怖中,許多人離開了黨,有的消沉,有的頹廢,甚至加入反革命陣營。劉春元是否對失去生命有所畏懼?沒有資料,很難判斷。但在教育蘊華時,大哥不斷激勵他個人奮斗,將來成為杰出人物。大哥自己一直學業(yè)成績優(yōu)異,也有成名成家的強烈愿望,只是覺得自己才能不如弟弟,所以對弟弟寄以極大的期望。他擔心弟弟陷于斗爭的漩渦,毀了前程,就想方設法為弟弟鋪設了另外一條人生的路。

而蘊華癡情文學愈來愈甚,他和國文教員郝子俊最為接近。郝子俊不贊成蘊華再上高中,對劉春元說:“令弟完全可以不再上學,在文學方面發(fā)展了?!贝蟾缏犃撕懿桓吲d,只是礙于情面,沒說什么。一次在教員食堂吃飯,又談起這件事,郝先生開玩笑說:“孔子加孟子等于劉蘊華?!贝蟾缃K于變了臉,以后,再也不讓蘊華接近郝子俊先生。

大哥對蘊華說:“古往今來,文人只有兩個下場。一個是餓死,一個是讓人整死。”當時有個趙姓陜北同鄉(xiāng),靠在報屁股上經常發(fā)表點豆腐塊詩文為生,窮困潦倒,往往靠借貸度日。大哥指著報紙上趙某人的一篇旮旯短文對蘊華說:“看!看!這就是文人過的日子?!?/p>

無論是正面的勸告,還是反面的警告,都歸于無效。兄弟的矛盾非但沒因弟弟的感激之情消弭,反而越來越大。在社會上,蘊華用大量時間為抗日救亡奔忙,在學校里,蘊華的行為也常常引起大哥的不滿。

因為蘊華趕走一個英文女教員,兄弟倆幾乎反目。被趕走的女教員劉玉梅,帶甲乙兩班的英文課。她是當時國民黨教育局長的姘頭,對共產黨咬牙切齒,也詛咒革命。她上課時穿著緊身旗袍,一扭一扭走進教室,兩道眉毛描得又細又彎,兩片嘴唇抹得猩紅猩紅,引起不少學生反感。有些人常在課堂上提些疑難問題或給她指謬糾錯,當眾出她的丑。蘊華就是突出的一個。蘊華的英文一向出眾,在一次全西安的英文競賽中,教師故意出了兩個以為不會有學生知道的英文單詞。一個是“汽車”,一個是“孔夫子”。蘊華不但知道,而且全答對了,得了一百零二分(滿分一百分)。當時中國的確知者甚少,他是廣讀作品看到的。

而劉玉梅給高中代課本來就感到吃力,學生們再有意為難,她就越發(fā)心虛膽怯。有一次,她找到劉春元,似有乞求之意說:“令弟英文學得好,我的課講得有何不妥,請到我房子來單獨面談?!庇⑽恼n的情況大哥已有所聞,曾嚴厲警告蘊華:“不得無理!”但時間不長,蘊華反而鬧出事來。

在一堂英文課上,劉玉梅講到莎士比亞的一句名言:“All is not gold that glitters?!北緛硭闹形囊馑际牵骸鞍l(fā)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彼v句中的語法關系,越講越亂,按她的說法,學生只能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發(fā)光的都不是金子。”蘊華站起來說:“你講得不對,按你的解釋,結論不是荒謬了嗎?”他把句中各個成分的關系給大家解釋一遍,大家都聽明白了。教室里發(fā)出一片喝彩聲,嘲笑聲。劉玉梅極度氣憤的面頰變得異常蒼白,呆呆地站了片刻,繼而,惱羞成怒,拿了課本和點名冊奪門而去。

第二天,在一進校門的墻上貼著一張布告:“二六級乙班學生劉蘊華,不遵校規(guī),當眾侮謾教師,記大過一次,以儆效尤。”

劉春元得知此事后氣得臉色發(fā)青,他恨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氣急敗壞趕回宿舍,見了蘊華就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他雙唇哆嗦:“你!你!……”半天才說出來,“你要把我的飯碗踢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大哥竟這樣做人?蘊華對他的不滿變成了憤怒,從心底升到喉頭。但他想起了大哥慈父般的撫育之恩,強壓自己,一句話沒說。

大哥打蘊華這是唯一的一次,實在是對弟弟寄予的希望太大了,他仍然不放棄任何一個改變弟弟信念的機會,他希望蘊華不再走自己走過的路。

蘊華在學校小有名氣,英文和國文成績出類拔萃。甭看這個二十歲的青年從來不穿時髦的長袍和皮鞋,深度近視眼鏡上永遠是一頭蓬松鬈曲的亂發(fā),他那極不講究的儀表,竟不知什么時候吸引了一個溫柔秀美的姑娘。姑娘是一個各科成績都優(yōu)異的學生,和他同級,在甲班讀書,也是劉春元的學生。姑娘一點也不嫌棄蘊華那和自己極不相稱的外表。她的一雙美麗的眼睛時常飽含著少女最真誠隱秘的情意。她主動接近蘊華,先是在假日來找蘊華,陪他散步;以后又抽出晚間的空暇給蘊華清洗衣物;當他們坐下來談心的時候,姑娘還默默地拉過蘊華的手,給他剪指甲。姑娘的殷勤和體貼使蘊華萌生了愛戀,她那雙溫柔纖細的手給蘊華留下久久的甜蜜感。

西安事變以后,姑娘也積極投身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共同的民族情感使他們更加親密無間,但就在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蘊華漸漸了解了姑娘的心意,郎才女貌是她滿意的婚姻,出國留學是她奮斗的目標。雖然她不反對革命,但也不愿意投身革命,文學對她的吸引力很有限。她常勸蘊華:“參加社會活動還是適可而止吧!當緊的是把功課學好?!碧N華動員她參與自己的活動,她都借故推脫?!斑@怎么能成為我志同道合的伴侶呢?”他們的靈魂深處格格不入。近半年的交往,蘊華失望了,他沒有能力改變這個美麗姑娘的思想,于是,漸漸疏遠了她。

與女友分手的最初日子,緊張之余,蘊華不時回憶起往日的美好。姑娘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動,文靜的談吐、溫柔的舉止,處處流露出對自己的傾心,這又引起他心中已熄的火復燃,但是,想到她會繼續(xù)阻止自己參加革命,留戀和遺憾轉瞬即逝。他用緊張的工作使自己淡忘這個個性倔強的姑娘。

不難想象,促成這樁婚姻最符合大哥的心意。他不僅喜歡這個姑娘,更因為她能拴住蘊華的心,使他不再熱心于革命。他希望兩個人走一條路,共同奮斗,出國留學。

蘊華斷然結束了這種關系,又一次刺痛了大哥的心。

兄弟倆難得朝夕相處,人雖近了,心卻離得越來越遠。感情的聯(lián)系,思想的對立,把他們的生活搞得別別扭扭,總是難以和諧。

西安事變以后,杜斌丞先生擔任了省政府秘書長,一直信任劉春元的杜斌丞說:“回陜北吧!把我們的綏師好好辦一辦。”大哥答應了。不久,他接到了教育廳委任的校長一職。

出發(fā)前一天早晨,大哥來到學聯(lián)會,找到早已搬到那里的蘊華,他們一起到端履門老孫家泡饃館,準備在這里吃一頓離別飯。

清晨,館子里沒有客人,進到空蕩蕩的飯鋪,大哥又像蘊華初到西安時那樣溫存和善,許久以來對弟弟反感、憤怒的目光全然消失,久久地注視著一兩個月不見面的弟弟。蘊華心里也不是滋味,骨肉間的惜別之情消融了對大哥的疏離和不滿。在默默的對視中大哥突然說:“蘊華呀,過去我總是把你當小孩子看待,對你在西安高中的這一段,認識不正確,妨礙了你的發(fā)展。以后,咱們不在一起了,我也不干預你的事了,你只管走自己的路吧!”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話,蘊華并不意外。大哥終究會改變對自己的看法。他深知大哥的心是愛國的,日本侵華后的種種暴行,他義憤填膺。雖然大哥目前還不想再投身革命,但事變之后,國共合作,聯(lián)合抗日,尤其是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喚起了他對黨的親近感,蘊華近來已經感覺到他對自己家長式的訓斥少了,勸告多了,語言也變得溫和委婉。

談話中,蘊華才知道,因為不久前《學生呼聲》第一期發(fā)表了自己翻譯的《字林西報》轉載的毛澤東和斯諾關于抗日戰(zhàn)爭的談話,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深深地觸動了大哥,促使他重新認識弟弟,徹底改變了過去的看法。大哥還說了許多對不起弟弟的話,一道不斷加深的裂隙迅速彌合。長兄說不盡的囑咐、提醒、鼓勵和祝愿,使蘊華難抑心中的感動,說:“大哥,你放心,我將為國為民,奮斗終生?!?/p>

久違的親密,趁著心靈相通的機會,蘊華真誠地勸大哥重新投入革命,希望他對共產黨里的局部問題,革命隊伍中的暫時現(xiàn)象,能從全局和長遠發(fā)展上重新考慮。大哥凝神靜聽,不置可否。好強的大哥有自己的主見。臨別,他始終在關切蘊華的未來,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

四、到前線[1]

雖然蘊華酷愛文學,但幾年的寫作,沒有得到他希望的成果:“也許我的文學天賦不高,翻譯外語的能力大概可以穩(wěn)步發(fā)展?!备咧挟厴I(yè)前夕,他想把文學翻譯作為職業(yè)追求。

這時,蘊華已經讀了大量蘇聯(lián)十月革命以后的文藝作品,高爾基、法捷耶夫、綏拉菲莫維奇……他一心想把這些作品翻譯過來,他曾嘗試過幾次,從英文譯本轉譯蘇聯(lián)作品,顯然效果不如直接從俄文翻譯過來的好。蘊華心中漸漸形成一個目標:到北平去!報考北大的俄文專業(yè)。

高三畢業(yè)后,他約了好友董學源一同到北平報考大學。他們七月初到,不料一進城就爆發(fā)了盧溝橋事變。北平一度混亂,大學不能維持正常教學,更談不上招收新生。來北平的考生大多沒有安身之地,等待交通恢復后,都踏上了返程。

一回西安,省委來人找他,說:“楊虎城辦的《西安文化日報》才換了新社長,老社長宋綺云剛剛跟著楊虎城出國了?,F(xiàn)在正要創(chuàng)辦副刊,到處找編輯,組織上打算介紹你去?!碧N華很高興,接受了這份工作。

不到兩個月,又出現(xiàn)了學習俄文的機緣,他要去報考的北大俄文系來到西安,名教授曹靖華也來了。來西安的北師大、北大和天津北洋工學院,在西安合校辦起臨時大學。蘊華立即向組織要求放棄編輯職務去學習俄文。

臨大的考試很全面,上高中時,由于學習偏科嚴重,第一次未被錄取。經過短期補習,很快又參加了第二次考試,被錄取了。1937年11月間,他進入了西安臨大俄文先修班學習。

1938年春上,日機轟炸西安日益頻繁,學校不能正常上課,西安臨大首先遷往陜南城固,改名“西北聯(lián)大”。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侵略使青年學生的抗日情緒更加高漲,許多學生不跟學校去,有的去延安,有的到安吳青訓班,有的過黃河上了山西。蘊華也不想去漢中,他要上抗日前線,直接投入到抗擊侵略者的斗爭中,同時,把抗日戰(zhàn)場上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英雄寫出來,他向組織提出北上延安的要求,打算從那里再到前方部隊去。組織上不同意,勸他到陜南學校做黨的工作,繼續(xù)學習俄文。蘊華再三懇求,組織一直不同意,說:“你要離開報社學習俄文,組織同意了;現(xiàn)在組織讓你學習俄文,你又不學了,非要到延安去。”主要原因是認為他適合在學校做黨的組織宣傳工作。

但蘊華仍然堅持前往前線。晚年他提起過這件事,說:“經過我深思熟慮決定的事情,很難更改,這就是我的個性。”

最后,組織不得不屈從他的要求。

他很快就告別了這座城市,奔赴抗日前線。


[1] 此處所說的“前線”,均指抗日敵后戰(zhàn)場的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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