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五十狐
自序
如果聊齋里沒有這些嫵媚迷人的花妖鬼狐,那就只剩下詭異怪誕的軀殼。是這些狐媚妖嬈的女子,讓一部書,歷經(jīng)這樣漫長的時光,依然閃爍著魅惑迷人的光澤。
蒲松齡出于鬼魅世界不息的熱愛與探知,和對純美女性的癡迷與向往,在聊齋中孜孜不倦地描摹出如許豐沛飽滿、特立獨行的女子。其中最重要的,大約就是她們迥異于世俗女子的“狐”性。這一點,成就了聊齋故事的萬花叢里,最明亮馥郁的那朵。這一點,也構(gòu)成了所有聊齋女子最值得濃墨重彩的靈魂。
所以《聊齋五十狐》中的“狐”,講的并不只是妖冶的女狐,還包括那些花妖鬼魅和鳥獸魚蟲幻化而成的精靈女子。她們個性迥異,曼妙多姿,但又因這一點共同的呼之欲出的“狐”性,而使得花團錦簇中,見了一條柔韌的絲線;是它貌似漫不經(jīng)心卻又誘人無比的一束,給予了這些女子,一個身心皆安的歸處。
“狐”是一個勾魂攝魄的詞匯。妖媚的,風騷的,艷絕的,放任的,鬼魅的,不羈的,淡定的,骨感的,疏離的,肆無忌憚的,卻又都不足以概括這一個“狐”字里所植入的無限風情。五十個女子,猶如五十條藤蔓,纏繞蓬生在一起,便成為一只只讓人迷戀癡愛的狐。
寫作她們的過程,其實就是以當下的眼光,為之重新闡釋定義的過程。她們在而今的喧囂塵世中,因了時代的不同,而有了簇新的意義。作者曾經(jīng)褒揚的,或許在時下成了無情的嘲諷;而那曾經(jīng)被貶損的,反倒是見了玉石的溫潤。所以其中的每一個“狐”,皆在銳利又不失柔軟的現(xiàn)實主義的解剖下,帶上了撲面而來的現(xiàn)代女性的氣息。
因此這是一部借古代狐,觀現(xiàn)代女的書。時下職場中毫不遜色于男人的女子們,與聊齋中那些敢愛敢恨、灑脫不羈的女狐們相比,在愛情的這場爭奪保衛(wèi)戰(zhàn)中,究竟是迂回向前,還是在節(jié)節(jié)敗退?而假若時空可以跨越,那么聊齋女狐與職場女性關于愛情的PK賽,究竟孰勝孰?。苛凝S中那些總是有團圓喜樂結(jié)局的書生們,他們行至而今男女在物欲中沉浮掙扎的時代,是會生出感傷失落,還是會有了畏懼惶恐,扭頭逃回到那花妖鬼魅的世界里去?
所有這些疑問,皆可以在此書中尋找到答案。盡管,這樣的答案未必精準明晰,甚至帶著些不懷好意的猜測和臆想,但終歸是可以看到時過境遷中人性的變動,還有“狐”性在女子身上的長途跋涉與遷徙。
離去不傷,不過是因為,曾經(jīng)深愛。而緣來不喜,也只是因為,那份深愛早已經(jīng)注定。
所以那一個個從聊齋里倏忽來去的女子,她們的“不傷”與“不喜”,原只是“狐”性中,生來就有的對于愛情的淡定與從容。愛情來時,且讓它銘心刻骨;愛情去后,就讓它隨風而逝。
一個“狐”字,真是奪盡了天下所有的妖媚與風情。
第一卷上:離去不傷
第01章 阿霞: 負心人何顏相見
如果當下哪個女子能像阿霞一樣,愛上一個男人,而在這個男人為了與她相守便無情地拋棄掉結(jié)發(fā)之妻時,提前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下場,并因此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去,那么或許報章網(wǎng)絡中,便會少一些“情感傾述”的怨女癡男??上?,幾百年過去,女人并未進化成如阿霞一樣明智且決絕,即便是再愛,也絲毫不拖泥帶水。
不知阿霞這個女鬼,是不是專為檢閱男人品性,才到陽世走這一遭。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陳生,在野外她要上吊之時,勸她另外嫁人,不必因為母親將其托付的表兄對她施惡而自尋短見。而在得知她無人可托時,又讓她可以暫住自己家中。本以為這第一個出現(xiàn)的男人,會是個熱情俠義之士,言行也必磊落光明,可惜,到了他家,便露了情色的尾巴?!疤魺魧徱暋?,見阿霞“豐韻殊絕”,遂喜不自禁,要猥褻于她。阿霞當即對這個男人失望,“厲聲抗拒”,并因此驚動了陳生隔壁住著的景星景書生。
阿霞見到“逾垣來窺”的景生,即刻將一顆心又投向了這個男人,期待他會是一個德才兼?zhèn)涞暮媚腥耍虼恕澳m?,久乃奔去”。只這一眼,便讓阿霞將自己托付給了景生。當景生回到房間欲關門睡覺之時,赫然發(fā)現(xiàn)阿霞從自己房中走出,并直接向他表白:“彼德薄福淺,不可終托?!边@句話讓景生大喜,那種心花怒放,不次于剛剛陳生挑燈見到阿霞美貌時的程度。由此看來,他德行其實也并不怎么高尚,先是用話挑逗阿霞,看到她“笑不甚拒”,當夜便與其共寢,圓了好夢。
之后景生便將阿霞金屋藏嬌,日日歡愛。但沒過多久,阿霞便告訴景生說,父親將到西部做官,也會帶她與母親同去,為了能夠與景生“相從以終”,她需要趁此向父母說明兩人的關系,否則,“情好雖佳,終屬茍合”。
兩人約定十天左右再次相見后,景生便開始考慮如何安置這個“家外家”。想來想去,在書房里雖然紅袖添香非常浪漫,但常有文人墨客光顧,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墒菐Щ丶胰?,又怕結(jié)發(fā)之妻生出嫉恨。所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將妻子休掉。
即便是當下,也會有一半多的男人,想出休妻這一招來。而另外一些,則是家花野花并存,互不打擾。由此看來,女人們到而今也未曾修煉成阿霞這樣內(nèi)心通透,在熱戀之時,便將那男人看得清晰;而男人們呢,也未曾逃脫掉如景生般好色且喜新厭舊的底子。
景生休妻的招數(shù),也是老套,虛偽而且死要顏面??础拔磭L有失德”言行的妻子,哪兒都不順眼,見到便又打又罵,但卻不道究竟,試圖逼迫妻子主動提出離婚。妻子哭哭啼啼,欲要尋死,他便借機趕她說:“死恐見累,請蚤歸?!蹦腥俗兞诵?,原來是連結(jié)發(fā)妻子死在家里都怕受了連累,恨不能她立刻消失掉才好。而等其離去,他又急急地打掃房間,將昔日的那股子舊塵氣祛除,讓新鮮的愛欲取而代之。
可惜在粉刷一新的房子里左等右等,卻不見那新婦阿霞到來,而且,竟是自此音信全無。在這期間,前妻曾經(jīng)委托好友多次勸說景生,不計前嫌,試圖與他重歸于好。假若景生接妻子回來,或許阿霞會再次與他歡愛,而他的妻子,也未必會如此小肚雞腸,不肯接納阿霞。但偏偏景生還心懷期待,以為阿霞會再回來,不想讓這房子重新被前妻占了去,枉費了一番心機,所以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前妻和好的要求??墒窃谇捌藜藿o與他有世仇的鄉(xiāng)鄰夏侯氏之后,景生又自私地生出怨恨。由此看來,景生這個男人,實屬有才無德的小人,阿霞的那一程短暫的歡愛,都是錯給了他。
一年半后兩人于途中相見,阿霞已經(jīng)嫁給南村鄭公子半月有余。景生幾乎是憤怒地朝阿霞大吼:霞娘!何忘舊約?而阿霞,也在此時反問他說:“負心人何顏相見?”景生不明白,堅持認為:“卿自負仆,仆何嘗負卿?”阿霞終于一語點破夢中人:“負夫人甚于負我!結(jié)發(fā)者如是,而況其他?”
阿霞像當下許多的女子,毫不避諱對于前程似錦男人們的熱愛。之所以當初選定托付給景生而不是陳生,原是因為景生“祖德厚”,預測到他可以考中科舉,也即能夠大富大貴??上Ь吧鷴仐壗Y(jié)發(fā)妻子,被冥王給削了富貴,所以這樣的男人,即便是跟隨著他,被他專一寵愛,也了無意義。
阿霞所嫁的鄭生,果然中了科舉。而少年時便聲名遠播的景生,也真的如阿霞預言,落了第,被一王生取代了本應得到的第二名的位置,并因此在之后地位與家境皆一落千丈,人過不惑之年,依然形單影只,無人肯嫁。
假若到此結(jié)束,這一篇章,不過是再老套不過的男人拋妻娶妾卻不成的故事。但偏偏兩人又再相遇,而且,是在阿霞所嫁的鄭生家中。落魄的景生四處蹭飯,恰好遇到舊相識鄭生。想必在鄭生剛剛領其進入家門的時候,阿霞便窺見了他,但還是對鄭生明知故問:堂上客,非景慶云耶?盡管她并沒有詳細告訴鄭生她曾經(jīng)與景生的相約永好,只是說當初避難他家,“深得其豢養(yǎng)”,所以雖然聲名太賤,但祖德尚厚,可以給予接濟。
阿霞不僅勸說鄭生給予景生一些物質(zhì)上的照顧,還遣婢女送景生二十兩私房錢,讓其“覓一良匹”,并坦誠地告訴他,之所以這樣,是為了“聊酬夙好”。
阿霞終究還是沒有無情到嫁了大富大貴的鄭生,便忘了這個為她負心拋妻并因此落下個賤聲名的景生。鬼與人一樣,原本不會看破紅塵到完全與之隔絕。阿霞送出的是金子,實則是過去曾懷的那片深情。
倒是那個景生,回去便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個縉紳家的婢女,而且不知是上天注定還是阿霞所設的小小的懲罰,這一任妻子,又丑又兇。卻是被阿霞說中,生了兒子,且中了進士,算是延續(xù)了景生祖上的厚功德。
鄭生死后,阿霞便在送葬歸來的路上,消失不見。陳生、景生與鄭生,這三個男人在她的檢閱中,只是棋盤上小小的卒子,好與不好,都不過是一程相伴。
第02章 云翠仙: 念汝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
云翠仙遇到了輕浮男人梁有才,注定了不能白頭到老。而梁有才遇到了聰明女人云翠仙,也注定了性格中的自私與狡猾,要遭遇宿命般的懲罰。所謂性格決定命運,這一對男女的歸宿,通過婚姻,毫無波折地抵達命定的終途。
若是生在當下,或者沒有母親的專橫獨斷,云翠仙這樣洞察力強又懂得自愛的女子,必不會與梁有才結(jié)為伴侶,在最初的相遇時,就能看穿他心內(nèi)的詭計與陰暗。不要說讓他騙婚成功,就是身體碰觸一下,都不會讓他尋到機會。所以云翠仙生錯了時代,但也因為性格中的堅定與不屈,她在錯誤的時代里,照樣可以拯救自己,逃離掉一場錯誤婚姻有可能帶來的致命災難。
梁有才一出場就是一副小商販的狡猾卑賤相。在泰山浴佛節(jié)上,別人都虔誠地跪拜上香,唯獨梁有才,看到人群中“年十七八而美”的云翠仙,便“詐為香客”,在她旁邊跪下。跪下單只是祈禱也就罷了,梁有才分明就是一流氓痞子相,假裝膝蓋無力,將手按在云翠仙的腳上。這樣明顯的挑逗,換來的云翠仙的反應是“回首似嗔,膝行而遠之”。梁有才不依不饒,云翠仙終于生了氣,不再跪拜,站起出了門。梁有才緊緊跟隨,卻還是走丟了她。
兩人也是注定的一場孽緣。在回程的路上,梁有才又遇到了云翠仙,還有她的母親。而兩人的談話,恰好是關于云翠仙的婚事。梁有才自然不會放過機會,先是上前搭訕,滿嘴甜言蜜語,并以山路艱險為由,做出一副要護駕保航的殷勤模樣。而且稱呼上無比親昵,對云翠仙稱呼“妹”,對其母則討好為“母”,擺明了要做人家女婿。果然隨后他便毛遂自薦,說既然剛才所言擇婿不嫌棄貧賤,恰好自己未婚,不知是否“當母意”。梁有才若是生在現(xiàn)在,在官場上一定是善于鉆營之人,知道一件事要想辦成,一定要找那主管之人。所以他若求婚,自然先要“當母意”,而且只要當了母意,離成功便不會太遠。
梁有才的攻堅策略果然有效。云翠仙的母親開始動了心思,追問她對這門親事的意見。云翠仙起初沉默,經(jīng)不住母親的百般詢問,便毫不客氣地對梁有才下了定語:渠寡福,又蕩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兒不能為遢伎兒作婦。如此評價,假若做母親的稍稍有一點經(jīng)驗,或者心性再慢一些,不將女兒迫不及待地嫁出去,便會再作打算,委婉拒絕掉梁有才。偏偏這個梁有才,嘴巴上抹了蜜一般,即刻對天發(fā)誓,說自己是個誠摯樸實之人,不會兩面三刀,更不會欺瞞狡詐。
岳母與女婿天生就不會生仇,梁有才的一番忠心耿耿的誓言,沒有打動云翠仙,但卻讓岳母大人當下喜悅,而且一口應下了這門婚事。所以云翠仙再怎么“不樂”又“勃然”,都無濟于事。更何況梁有才此時愈加地獻殷勤,找來抬轎之人,自己則一路步行,好似一位不懼辛苦的仆人,遇到難走的山口,還大聲苛責轎夫不能顛簸搖動。這樣的小細節(jié),最終換來了當天晚上抵達云翠仙的舅舅家時,岳母便喜悅宣布的良辰吉日。
被迫聽從母命嫁給梁有才的云翠仙,在洞房花燭夜,道出心中唯一懇求,便是希望梁有才能夠在此后像一個男人一樣堂堂正正活著,如果梁有才可以做到,那么他便不必為生活而憂慮。梁有才大約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以為只是云翠仙對自己的告誡,所以暫且“唯唯聽受”,以便可以順利娶得美人歸。
如果云翠仙有錯,那么就是沒有阻止母親如此早地給予梁有才一份溫飽無憂的生活。天性懶惰的梁有才,幾句甜言蜜語就得到了云翠仙,還用家徒四壁換得岳母的同情,很順利地便擺脫了勞碌命,并沾染上男人有錢后的賭博惡習。
到這里,梁有才去掉了偽裝,露出了讓人生厭的真面孔。他不僅不聽從云翠仙的勸說,還偷盜她的首飾拿去變賣換錢。而云翠仙也看穿了這個男人,無法勸他悔改,也暫時無法擺脫掉婚姻,便“嚴守箱奩,如防寇”。夫妻做到這樣猶如防賊一樣的份上,其實已經(jīng)沒有延續(xù)的必要。而梁有才在賭友讓他賣掉云翠仙換得千金賭資的攛掇下動了心思,更直接將這場婚姻導向了終途。
且看這個惡俗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讓云翠仙主動賣身給富貴之家的。自從心中有了賣妻的念想,梁有才便一日都沒有放下過。他還卑劣到不明說,要讓云翠仙主動領悟他的意思。起初他時時旁敲側(cè)擊,說家貧難以度日,見云翠仙不搭理他的抱怨,便使出自私男人的小性子,拍桌子打板凳,罵罵咧咧,做出種種丑態(tài)。其實云翠仙早就從梁有才的舉止里看出了他要賣妻的心思,但大約對他還存著一點念想,所以就姑且在飲酒對酌時試探于他,建議他賣掉家中唯一的婢女,或許可以稍稍寬裕一些。不想梁有才搖頭說:其值幾許!這一場酒,喝得很長,也有些悶,兩個人心里在作無聲的較量。梁有才期盼中的結(jié)果,終于在云翠仙徹底的失望中得到。
梁有才表面上對云翠仙主動提出的賣妻一事驚愕,并虛偽推讓:容再計之。但實際上興奮莫名,早早地就聯(lián)系到了買家。只是他沒有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云翠仙不是他想象中的弱女子。他騙她走上賣己的路,她也以探望母親為由,騙他歸省至岳母家。這一去,梁有才便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云翠仙在母親面前,對梁有才的怒罵,不只是倒出昔日所受的委屈,也是對全天下猶如梁有才一般獐頭鼠目男人的痛訴。她將梁有才從最初相遇時的輕薄,到結(jié)婚后的好逸惡勞,再到如今起了賣妻的“大惡”,一一數(shù)來,一句“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道出了云翠仙對這場婚姻早就看清了結(jié)局,只是為了不違逆母親意愿,而用事實來證明所嫁的男人,怎樣的卑劣和低賤。
云翠仙最終沒有聽從周圍人的建議,殺掉梁有才,而是將其放逐,自生自滅。離了云翠仙的梁有才,很快地落魄成乞丐,沿街乞討,遭人唾棄。但他還有一點點的清醒,隨身帶著一把刀,并最終尋找到機會,殺死了那個曾經(jīng)勸說自己賣妻的賭友。這點清醒,不能解釋為是他的悔改,反而可以看出他個性中的偏執(zhí)和陰暗,明明是他自己內(nèi)心先有了不軌,卻偏偏將這樣的悲劇,歸咎于那個不過是導出他內(nèi)心不軌的賭友。
梁有才死于獄中,算是罪有應得。而不知是狐是仙的云翠仙,自此也無蹤跡。這一場婚姻,是梁有才人生中的全部,而于云翠仙,則不過是漫漫人生途中的一粒微塵,有風吹過,即刻便隱匿不見。
第03章 霍女: 如恐相累,不如早去
如果放在當下,一個女子隨心所欲選擇于己有利的男人,委身一陣,見其無利可圖便隨即“跳槽”至別家,且毫無羞恥心可言,雖無法律羈絆,但是她大抵也不會被哪個男人引為紅顏知己,一生珍愛。偏偏聊齋里這個有姓無名的霍女,卻因其“放蕩不羈”和自由隨性,成為一個讓男人們又懼又愛的狂放女子。
想來這霍女必是蒲松齡特意勾勒,來懲罰那些吝嗇貪色之徒,讓其用女子的美色,來“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速其蕩”。否則這樣一個女子,不管以后與貧窮書生如何相愛,都無法讓人輕易原諒她在夜間“啟后扉亡去”的放縱舉止。
在遇到所愛的黃生以前,霍女對于偶遇的男人,皆抱游戲姿態(tài)。她本就是跟隨“蕩子”“流落江湖”之人,所以閱人無數(shù),也便不會珍惜。而且所遇兩個男人,一個是“非兒女婚嫁,座無賓,廚無肉”的吝嗇之徒,一個是“豪縱好客,燈火達旦”的驕奢之輩,本也不值得托付終身,無家可歸的霍女,也就暫且借宿。正所謂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此等你情我愿的事,貪戀奢靡生活的霍女,當然不會放過。所以她才在夜晚與朱大興相遇后,明明知道其是“逾垣過村,從蕩婦眠”,依然隨其歸家。朱大興好色,偏偏又慳吝無比,所以霍女的食必燕窩,衣必錦繡,讓這男人有揪心的疼痛,但為了這絕色美女,他只能“竭力奉之”。最終當然還是被這霍女吃窮了家道,漸漸供給不上,只能任其半夜逃走,委身于鄰村何姓男人。
這何姓男人,貴為世胄,又喜揮霍,似乎可以滿足霍女之奢欲,讓其長久居留下來??上д衼砼c朱大興的官司,兩相權衡,收留霍女,既違了國紀,又不能長久,所以索性將其歸還給朱大興,不打這無利可圖的官司。
一朱一何之所以再多奢靡也始終不能讓霍女停留下來的原因,細究一下,不過是霍女一針見血的那句話:如恐相累,不如早去。兩個男人精明起來,勝過霍女,知道她所追尋的物質(zhì)生活不能長久滿足,此后必會被其拖累,因此放其遠走,不過是遲早之事。
這便牽引出霍女對貧士黃生的動人之愛。這黃生除了“工于內(nèi)媚”,在物欲上,不能夠滿足霍女絲毫。可這霍女,卻是浪女回頭般,突然轉(zhuǎn)變?yōu)橐粋€懂得辛勤持家的節(jié)儉主婦。比較起來,雖然想要嫁給朱何之類富有男人的女人在當下社會不在少數(shù),但是假若遇到黃生這樣“為人蘊藉瀟灑”的倜儻男人,想必也有女人會如霍女一樣,棄掉到手榮華,并為那精神之愛,甘愿倒貼。
霍女的來與去,似乎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與黃生相愛數(shù)年,知道歸期已近,便勸黃生陪其回歸鎮(zhèn)江故里。這一程,她回報給了黃生一生的幸福,使其既有了用來營業(yè)的金錢,又娶了婉妙妻子阿美,并在此后得到兒子“仙賜”。一個男人所想擁有的,霍女都給了黃生。而霍女,知道自己并不屬于人間,能與黃生同行一段,已屬上天恩賜,所以別時傷痛,并不如黃生強烈,淡定自若中,有素常女子不能企及的冷靜與從容。
歸程之中,遇到那個因驚霍女之艷而“反舟綴之”的好色巨商之子,表面看似霍女售己于他,只是為黃生謀得千金,但細心品讀,其實這是霍女試探黃生之心的小小謀略。假若黃生真的同意鬻妻,或者對千金誘惑表現(xiàn)出稍稍的貪戀,那么以霍女兩次從男人身邊逃走的任性,定會將黃生留在舟中,轉(zhuǎn)身不見。還好,這千金試出黃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在霍女登商人舟離去與他遙顧作別時,黃生“驚魂離舍,嗌不能言”,及至看那商人舟楫如箭般疾行,則“大號,欲追傍之”。黃生的癡情,霍女當然知曉,所以才會在黃生臨江掩泣間,趕來嬌呼“黃郎”,讓其轉(zhuǎn)悲為喜。
但也就在此時,黃生對霍女的身份生了疑慮。及至后來抵達霍女家中,在霍女強為其娶得阿美為妻,又以到南海為由,離去未歸之時,黃生才從霍女兄長及妯娌那里,慢慢窺察出他們并不是尋常凡人,而是“凜若天神”。驚駭之下,打算出逃,但并不想攜阿美同去。黃生以阿美父母會有異議為由,不想帶其同歸。這一決定,看似為阿美聲名著想,不想連累其背上私奔之名,但其實可以窺出,阿美在黃生心中,并未抵達太深,否則不會讓其等待他兩年后歸來,亦不會讓其如若等不到他,可自行選擇嫁給他人。而不管黃生如何恐慌霍女一家不凡來歷,他對霍女的一往情深,其余任何女子,都無法替代。
凡女阿美對待霍女,有一般女人間的嫉妒。即便是在霍女之兄助其與黃生同行歸家時,她依然不能原諒霍女與黃生的這段情緣,日日擔憂霍女會尋來與她爭搶妻妾之名,甚至為此連故鄉(xiāng)父母也不敢探視。其實她擔憂的,未必就是那為妻為妾的名分,最根本上,她不過是擔憂霍女會重新將黃生的心給吸引了去。她知道霍女與黃生曾經(jīng)情愛深沉,不是她這插足之人,所能分開,即便是后來生子,黃生為感激霍女,都替其取名“仙賜”,所以阿美心內(nèi),一直惴惴不安,與這無蹤無影的霍女,時刻做著靈魂的爭斗。
霍女對待黃生的深情,是在十幾年后,通過這名為仙賜的兒子,才得以真正地傳遞。如若沒有這個孩子,或許霍女只會被定義為懲罰惡男,又助黃生通向幸福的俠女。她來世一遭,不過是英雄好漢般劫富濟貧。是到這個孩子出現(xiàn),霍女之為女子的柔情,才得以生動地傳達。她對黃生的不肯相忘,只不過是與仙賜的幾句相聊,便足以窺探愛之深度。她問仙賜名字何意,仙賜不知,她便說“歸問汝父當自知”。在仙賜問其是誰之時,她則反問:兒不知更有一母耶?相聊之時,霍女又猶如所有疼愛孩子的母親一樣,為仙賜梳理頭發(fā),“自摘髻上花代簪之, 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nèi)袖”。
霍女言行舉止,不過是塵世母子間最平淡的鏡頭。但是讀至此處,怕世間所有癡情男女,都會如黃生般“感嘆不已”??梢仓挥心屈S生,方能真正解得這幾十年的憂喜與悲歡。
即便是遠在天涯,相隔一世,也要千里迢迢地趕來,問一句,君可安好?天下情緣,愛至深處,莫過如此。
第04章 宦娘: 新愁舊愁,刬盡還生
明明自己先喜歡上的男人,卻因無法相守一生,要千方百計地將這知音轉(zhuǎn)送給別人。而那代人去寫的情詩中,字字句句,皆關的是自己的情。所以那愁緒,新的舊的,一起涌來,猶如鏟盡又生的草,茂密無邊,直叫那宦娘在將溫如春的婚事撮合成功后,還不忍放棄,一日日隱在他的家中,以想要學習琴技為借口,帶著濃濃的醋意與憂傷,看他與新婚妻子共享琴瑟之好。
如果不算隱在暗處的窺視,女鬼宦娘與書生溫如春,從始至終,只有兩面之緣。但這并沒有妨礙宦娘在心靈上將溫如春引為藍顏知己,并在彼此只有一瞥后,便一路追隨,不舍不棄。溫如春真正吸引宦娘的,其實是那塵世間無人能及的精湛琴技。當初若不是他在古寺中遇一背琴的道人,得其指點,又精心操練,練就琴上絕技,想必宦娘只匆匆抬眼一望,也不至于到“日日為情顛倒”的地步。
所以放到當下,溫如春是個才華橫溢的藝術青年,對琴的癡迷成癖,讓他舉手投足中有種讓女人迷戀的藝術家的風度與氣質(zhì)。而“少喜琴箏”,并因琴技不能得大師真?zhèn)鳎隆蔼q以為憾”的宦娘,在寂寞不能成眠的雨夜,聽見隔壁房內(nèi)借宿的溫如春,“危坐鼓琴”,不能不心生愛戀。而琴聲將那長夜映襯得愈加的綿長,猶如一陣風來,不僅把愁緒般的雨絲吹得斜飛起來,人的心也猶如“海棠帶醉,楊柳傷春”。想必“系情殊深”的溫如春在詢問宦娘母親是否能夠結(jié)為姻緣時,“舉首見客,驚而走入”的宦娘早已躲在門后,側(cè)耳傾聽到他們的談話,并與求婚失敗的溫如春有一樣的悵然。兩個人雖然只隔著薄薄的一扇門,卻是一陰一陽,無法跨越。這一場相遇,所有的惆悵與孤單,寄托在溫如春的琴聲中,也只有宦娘能夠懂得。
溫如春悲愁之下,不等天亮,便“冒夜遂歸”。對于宦娘,這一別,便“只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縱使“望穿秋水”,也再盼不來所愛的溫如春。而對于溫如春,這一場求婚,只不過是人生里的一個插曲,他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所以也不必擔心遇不到比宦娘更貌美如仙的女子。他也果真于不久之后,在同縣的葛公家里,看到其“麗絕一世”且善詞賦“有艷名”的女兒良工,即刻便忘了被拒婚時的難堪與寂寥,迫不及待地找媒人求婚。
只是溫如春這次依然不能如愿,因為家境式微,即便是有一腔的才華,也不能夠吸引到良工的父親葛公。溫如春是個薄臉皮的書生,當初被宦娘母親拒婚,連夜便趕著離開;而今遭良工父親冷漠,更是自此絕跡于葛公家門。所以假若沒有宦娘暗中相助,好面子的溫如春想必不會有一帆風順的婚愛歷程。而大家閨秀良工,盡管偶爾聽到溫如春的琴聲便“心竊傾慕,每冀再聆雅奏”,但是沒有父母主動同意,她是會將這點仰慕,爛到肚子里,也不開口表白的。
所幸有了宦娘,她不能夠嫁給溫如春,便盡力地為其找一個可以匹配的美麗女子,來代替她做他的知音。這種為人做嫁衣的感覺,其實并不是多么的好。她代良工寫的那首《惜馀春》里說: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只這一句,便足可以看出宦娘內(nèi)心的煎熬,明明是愛溫如春愛到“因恨成癡”、“望穿秋水”,還要為他另謀新歡。所以那“新愁舊愁”,也“便如青草”般,“刬盡還生”。
此詩讀來字字句句都是濃郁熱辣的思念,也難怪良工的父親葛公在撿到這首詩后,因為其“詞蕩”而大動肝火,并立刻要給良工找一佳婿,斷了其思春的念頭。隱身的宦娘當然不會任葛公成就良工與劉公子的姻緣,盡管這個劉公子看似與良工家庭容顏都相匹配,良工嫁給他,未必比窮書生溫如春差到哪里。所以由此看來,宦娘的成人之美,因為帶入了自己的愛戀,而變得有些任性和一廂情愿,幾乎像一個獨斷專行的家長,覺得溫如春才華橫溢,便千方百計要讓良工下嫁給他。
一只故意陷害劉公子的座下的女鞋,一首纏綿悱惻的《惜馀春》,兩株從葛家跑到溫如春家綻放的稀有綠菊,宦娘用這些道具,終于換來了葛公對女兒良工的懷疑,認定是良工不顧聲名主動勾引了溫如春,并因此覺得羞恥,連帶地讓良工也為這樣的羞辱而“涕欲死”。不過這樣的結(jié)果正中了宦娘的計,良工母親怕此事傳出去損了家族的榮譽,便“計不如以女歸溫”。
在溫如春迎娶良工入門之前,宦娘心底的落寞與憂傷,也只有借助溫如春掛在墻上的琴來表達。那“梗澀”的琴聲,未必就是因為宦娘的琴技太差,或許只是由于她內(nèi)心過于傷悲,所以才哽咽不能言語。而當她在溫如春特意為其所設的琴上彈奏之時,她也一定知道溫如春正潛在暗處偷聽,只是她始終不愿意說破,自己并不是那個偷聽的女狐,而是一個無法與其相守的泉下女鬼。
還是女人間能夠敏銳地察覺出彼此的心事。良工從那凄楚的琴聲里,便窺出彈奏的是一女鬼。那把從良工家?guī)淼摹翱设b魑魅”的古鏡,照出的不只是宦娘的影子,還有她對溫如春遠比良工更深的癡情。但這樣的深情,從宦娘口中說出的時候,依然是淡若無痕。在溫如春與良工的幸福面前,她也只能如此淡然,好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情。她為他“合佳偶”,在她的解釋里,只是報答當時溫如春向她求婚的“眷顧之情”,并作為對琴師的酬謝。
只是再如何地淡然,掌握了琴技也即失去了理由接近溫如春的宦娘,面對永遠的離別,還是不免“凄然”,一句“薄命人烏有此?!?,便將宦娘心底所有的依戀,表露無遺。而對“再世可相聚”的期盼,和讓溫如春懸在臥室的自己的畫像,更可以窺出,宦娘其實已經(jīng)在內(nèi)心,將自己嫁給了溫如春,只不過,代其行使“琴瑟之好”的女子,是同樣懂得琴聲的良工。
沒有人能夠真正懂得宦娘的新愁舊愁,幸福之中的良工不能,曾經(jīng)“系情殊深”的溫如春也不能?;履锼M?、快意之時讓溫如春面對自己的畫像“對鼓一曲”的這最后一點的懷念,不過是她一個人綿綿不絕的癡戀而已。
第05章 葛巾: 今見猜疑,何可復聚
大凡男女間的猜疑,都頂著愛的名義,要么查其情史明細,要么窺其蛛絲馬跡,要么慮其對己之心;但是那生疑之人,總是忘了,心內(nèi)一旦起疑,猶如美玉之裂痕,無論如何修復,終究還是成了讓人扼腕嘆息的瑕疵。而牡丹花妖葛巾,生而為花中之王,遭遇一段熱烈到要私奔的愛情,但是一旦被所愛之人猜疑,同樣當機立斷,棄之而去,毫無猶豫。
那愛上葛巾的洛陽書生常大用,初時的癡情,的確讓女人為其動心。但他千里迢迢趕來欣賞牡丹的癡愛,聯(lián)系到后來得知葛巾是牡丹花妖之后的“駭異”,總讓人想起那個貽笑大方的好龍的葉公,所以即便是小說中在起始對常生的熱愛,做足了文章,又是徘徊園中,又是作詩百首,又是典當春衣,流連忘返,但是依然覺得他的癡迷,有懦弱書生的矯情和虛假。不過想必還是感動了花妖牡丹,所以她才會現(xiàn)身園中,與常生“偶遇”。
常生對葛巾的猜疑,先是因其“宮妝艷絕”,而疑“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及至苦心趕上,被老嫗呵斥警告一通,即刻“大懼”,并因此得場大病,差點斷送了性命。葛巾對常生的這初次疑惑,毫無怒容,只是淡淡一笑,轉(zhuǎn)身走人。隔幾日后,猜出這可憐的常生懼怕過后,又愛慕美色,并相思成疾,便派老嫗用牡丹之精華假說鴆湯,試探于他。生聞又駭,但終究還是愛戀勝過了對死亡的恐慌,只因那湯是葛巾親手所調(diào),便一飲而盡。及至醒來時紅日滿窗,疾病退去,便對自己的猜疑,益加堅信。其實不過是同一女子,在常生認定其為仙人之時,肯為之死;而等到最后確認其為花妖,便立刻面無顏色。由此推論,常生對葛巾的愛,其實更多的,是對其身份光環(huán)的癡迷。一仙一妖,差別大矣,常生之愛,當然也就區(qū)別對待,并因此一手將好端端一個家庭,推向了悲劇。
常生認定葛巾是仙人下凡之后,日思夜想,再次相遇,便驚喜到要跪拜葛巾,而及至私會葛巾之閨房,則心生慶幸:自謂福薄,恐于天人無分,亦有今夕也!可惜被葛巾之玉版妹妹攪了好事,常生只偷了床頭如意,恨絕而歸。隔夕葛巾趕來討要如意,常生便直接表白內(nèi)心癡愛: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葛巾一直在消解常生對其艷為仙人的猜疑,告訴他說: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為情動耳。又暗示他說: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但是常生卻是幾近喋喋不休,問過葛巾名姓,又打探老嫗何人,玉版是誰,與戶籍科衙役不相上下。
細細想來,這常生對葛巾也算得上癡情,為其流連不歸,囊中空空,要斷掉后路,賣馬維持生計,只為可以多留幾日;受到葛巾資助,卻也只肯取一半銀兩;預謀二人未來時,又錚錚誓言:一惟卿命,刀鋸斧鉞,亦所不遑顧耳!可惜他人太過“迂謹”,初時害怕葛巾父兄羞辱自己;后來恐懼潛入女子閨房,要受刑罰;只是聽到流言蜚語,便“不復能自主矣”;等到兩人成功逃至洛陽,又日夜畏懼,會有人追至千里。反倒是身為女子的葛巾,比他要有大丈夫之從容不迫,每走一步,都是坦然,且計劃周密,真不知她怎會愛上這樣一個怯懦不能主事的窮酸書生。
愛上也就罷了,葛巾還要搭上自己的玉版妹妹,下嫁常生之弟。而這次膽小怕事的常生,再一次恐慌。擔心會被人想起自己攜葛巾私奔之事,硬是“不敢從其謀”。也是葛巾心中深愛,否則放在當下,如此謹小慎微之男人,必會遭來女人之詬病,將其一腳蹬開,另尋他人也不一定。
由此可見葛巾對常生的信任,程度之深,已近乎傻。大約每個女子,在戀愛中,都會有這樣癡傻到恨不能為男人犧牲掉自己的悲壯,以為拿心來換,必能得其深愛。可惜人心隔了肚皮,葛巾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以成功私奔,成全真愛,卻洞悉不得那始終心存疑慮的男人,以致為愛放棄所有,最終卻只換得一把同情淚。
常生對于葛巾究竟是仙還是凡女,抑或花妖的執(zhí)拗探究,猶如當下男人對于女人過往情史的刨根問底。那股子熱情,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所愛,是否值得。如若對方歷史清白,那么女子的癡迷,便可以珍惜;但若如葛巾一樣,來路不明,那么她的一腔癡情,就值得商榷。
所以葛巾即便是資助常生回洛盤纏,為弟娶得美妻,助其家族興旺,幫其勸退匪寇,還是未能消退常生心中疑慮,以致在葛巾和玉版已為家族各生一子時,還要懷疑其身份不正,非要重返曹州,探得虛實。這次他終于“心滿意足”,在昔日借住的主人那里,得知葛巾所言的“母封曹國夫人”,原是一株“高與檐等”的牡丹之王。
到此時,常生便有了許多心懷詭異的男人的可惡相。心中已經(jīng)大駭,還要假裝若無其事,只淡淡將墻上那首贈曹國夫人的詩念給葛巾來聽。讀此詩時,常生的視線,一定有強壓的恐懼,和不為人知的惡毒,他只等著葛巾在這首詩后,會“蹙然變色”,承認花妖事實。這就像某個男人,沒有將女人捉奸在床,卻掌握了與此不相上下的證據(jù),于是便拿來試探,窺測女人神色,并由此逼迫女人“自首”。
常生大約是希望葛巾能夠隱瞞的,或者求其諒解也可??上?,如葛巾一樣可以跟他私奔的女子,在面對猜疑之時,也必是心內(nèi)決絕,丟一句“今見猜疑,何可復聚”,便義無反顧棄他而去;甚至將她與玉版為常生家族所生二子,也要摔地使其消失不見。這段從始至終都被猜疑橫貫的愛情,也終落得個讓世人嘆息的悲涼結(jié)局。倒是那牡丹,由此在洛陽生了根,美名遠揚,不次于那來處的曹州。
而男女間的猜疑,也像那繁衍不息的牡丹,歷經(jīng)了多少風吹雨打,依然是繁盛無比。
第06章 胡四姐: 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
胡四姐遇到了總愛移情別戀的山西尚書生,便開始了一生在情路中的艱難跋涉和忘卻之旅。
胡四姐對尚生,一心一意,而且愛恨鮮明。而多情的尚生,則始終三心二意,逃不過任何一個美色女子的誘惑。尚生是個見到美貌女子便有些挪不動步的男人,只是秋夜徘徊花影之下,便由花及人,生了遐想。所以在愛上胡四姐之前,遇到逾墻而過、榮華若仙的胡三姐,連其身世名姓也不追究,便“驚喜擁入,窮極狎昵”,而且盼著夜夜相見,也不管這胡三姐是惡鬼還是歹狐,又是否會借機要了卿卿性命??瓷先ド猩鷮γ恳粋€遇到的女子,都癡迷至極。在與胡三姐交往時,愛到可以整夜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也不生厭,在他的眼里,胡三姐就是紅藥碧桃,植滿他的庭院,讓他每每看到,便會思及愛戀。就是這樣地愛慕女子的容顏,這才讓胡三姐引出了她的妹妹胡四姐。
尚生在還未見胡四姐前,聽到胡三姐提及,便很沒出息地跪地“哀請”,恨不能立刻見到讓其傾倒的美色。及至真見了年方十五又“媚麗欲絕”的胡四姐,尚生的表現(xiàn),是得了千萬資產(chǎn)似的“狂喜”。盡管被那胡三姐逗引著,未曾與只“嫣然含笑”的胡四姐說上半句,但是他心里一定是急得抓耳撓腮,看那“惟手引繡帶,俯首而已”的羞澀少女胡四姐,愈發(fā)地比胡三姐要嫵媚誘人,猶如那煙雨中的杏花,或者朝露中的粉荷,含苞待放,靜等他這賞荷人的愛撫,所以盡管一直都在與胡三姐調(diào)笑,但是心里想的卻全是那胡四姐,只是礙于顏面,不好在胡三姐面前太過放肆。
但是等到她們即將離去,尚生一下子慌了手腳,也顧不得顏面,拉住胡四姐緊緊不放,又請求胡三姐能代為說兩句好話,留住胡四姐。胡四姐當是在心里也早就愛上了懂得討女子歡心的尚生了吧,否則不會在胡三姐要求她稍稍留下陪陪情急的尚生時,她用“無語”回應了胡三姐。果然等到胡三姐一走,兩人“備盡歡好”,昔日不曾言語一句的胡四姐,也對尚生“傾吐生平,無復隱諱”,而尚生對胡四姐的迷戀,幾近癡狂,知道其為女狐,依然對其深愛。而胡四姐對尚生之愛,則是獨斷且不容任何外人侵入的。早先尚生與胡三姐調(diào)笑之時,她雖未言語,但是心里一定起了恨意,或許也正是這股子恨,才讓她不屑與胡三姐一樣,跟尚生言談。因此兩人交歡之后,胡四姐便毫不客氣,將胡三姐早已狠毒地殺掉三個男人的劣跡,抖給了尚生,又恨恨地“警告”曾經(jīng)被胡三姐迷惑的尚生說,凡是迷戀她的男人,沒有不死于非命的!
這樣一番明顯帶著一種女人間的嫉妒和小心眼的告誡,還是嚇住了尚生,急急地向胡四姐討來專門對付妖狐的符帖。這符帖的來處,雖然據(jù)胡四姐說,是仙人所賜,但未必不是胡四姐平日私藏了,專門等著哪日“對付”總是主動搶走男人的胡三姐。作為姐妹,她們顯然對彼此非常熟悉,而如此熟悉,還要拿出符帖嚇退胡三姐,足可以看出胡四姐對尚生,這次是動了真情了。
果然胡三姐天明之后再來找尚生,看到尚生臥室門上的符帖,立刻明曉了胡四姐的獨占心思,罵她“婢子負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又道出自己本沒有對尚生生出仇意,不想加害,她又何必為了一個男人,無情到這等地步。
不過剛剛讓尚生斷了對胡三姐的念想,偷吃慣了的尚生又因為一點蠅頭小利,被另一無名無姓的“騷狐”勾引上了床。而且,還是約好了與胡四姐見面的同一天晚上。女狐們都頗聰明,胡三姐知道尚生逃不過色誘,而后來的騷狐又看穿了尚生還迷戀金錢,所以慫恿他說:“秀才何必日沾沾戀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鄙猩?jīng)不住蠱惑,收了騷狐不過是一兩銀子的賄賂,便喜滋滋地回家買了好酒,與拿來美味佳肴的騷狐飲酒調(diào)謔,“歡洽異常”。吃飽喝足,又“滅燭登床,狎情蕩甚,既曙始起”。
這一次出軌事故,讓尚生這個男人在聊齋中幾乎等同于現(xiàn)代不知羞恥的“小白臉”,睡了女人的床,又拿了女人的錢,吃了女人的飯,自己則分文不費,好不自在逍遙。
如果擱在當下,女人們想必會甩了這樣吃軟飯的男人,另尋他人。偏偏胡四姐用情太深,雖然罵尚生“君不長進,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近!”,但還是經(jīng)不住尚生的哀求和胡三姐的勸說,很輕易地便原諒了這個屢教不改的男人。
可是她的大度與寬容,又換來了尚生怎樣的相待呢?后來有陜西人作法,將胡四姐一家狐妖全部捉入瓶中。尚生并沒有阻止陜西人捉狐,只是在其吃飯之時,心生惻然,靠近瓶去打算看個究竟。如果胡四姐在瓶中保持了沉默,而不是忿然指責尚生:“坐視不救,君何負心?”怕是尚生斷不會大膽幫助胡四姐逃了生,讓她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修煉成仙,并同時度了他自己,也成為鬼仙,無需受苦。
他們再見,已是十個春秋過去。彼時尚生是俗世的一個普通男人,正監(jiān)督傭工割麥,遙遙看見胡四姐坐在樹下,過去“執(zhí)手慰問”,并“欲與偕歸”,而胡四姐則回復他說:“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后當復見耳?!彼f這句話時,一定是面容平靜,“但思君之念未忘”,這一句又袒露了她內(nèi)心的憂傷。她曾經(jīng)那么愛他,他卻一次次讓她心傷,而今她終于一心一意修煉,且“大丹已成”,只是即便是這樣,依然要千里迢迢地趕來,只為見他一面,問候他是否還好。
之后又過二十余年,尚生當是臨近花甲。與胡四姐再次相見,她告知他的辭世之期,并勸其不必悲憂,因為她會“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
至于尚生辭世之后,是否在天上與已經(jīng)“名列仙籍”的胡四姐相遇,文中并沒有交代。但想來即便是相見,也不能繼續(xù)前緣。
因為,她自15歲那年與他相遇,一直所要做的,便是通過修煉,可以斷絕塵緣,不再眷戀于他。而這樣的深愛,尚生即便是成為了鬼仙,也不能夠真正地懂得。
第07章 俠女: 大事已了,請從此別
金陵人顧生,貧困之下,結(jié)識一心只想為父報仇的俠女,注定了再怎么努力也換不來她滿腔的愛,即便是這一程同行,她為他生了孩子,可是,那不過是因為感激他曾經(jīng)對其母親的恩情。愛情之于俠女,是人生中最奢侈的想象,或許她也曾想過與顧生百年好合,但是終究為了復仇,而將與顧生的這段情緣,作了一個徹底的了結(jié)。
顧生和俠女,在當時都應算是大齡未婚男女。顧生二十五歲,俠女十八九歲,前者家貧,無人愿嫁,后者則以母親老弱為由,不考慮婚嫁。顧生難以娶妻可以理解,俠女找此理由回復別人,也似乎并不勉強,因為讓男人入贅女家,照顧母親,在那時的社會,顯然并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恰好兩家對門,方便來往,所以顧生的母親便生了主意,試圖為兩人做媒,讓兒子代為奉養(yǎng)其年邁老母。
可惜男有情,女無意。盡管俠女家貧到只能靠雙手為人縫補為生,但是在顧生母親提出兩家人一起吃飯生活的時候,俠女未發(fā)一言,卻以冷淡不悅的表情,作出了拒絕的答復。這一次求婚失敗,讓顧生及其母親,都將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的俠女,視為嫌棄顧生家貧的奇人。
幾日后俠女無米下鍋,前來討借。顧生母親憐憫,給予周恤,俠女接受幫助,卻并未表達謝意。但是她的這種沉默,并非不記得感恩,而是一個大義凜然的女子,對于恩情不動聲色的最深的珍藏。這種忽略了語言的珍藏,讓她突顯出一個妻子的舉止。她為顧生母親洗衣做飯,出入廳堂,在其身體生了膿瘡的時候,不厭其穢,每日幫其清洗敷藥,猶如那些溫柔賢惠毫無怨言的主婦。假若俠女沒有為父報仇的大任擔當在身,她應該會像平凡女子,找一個如顧生一樣的男人嫁掉,為其生子侍母,靜享瑣碎庸常的人生??墒撬齾s被賦予了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仇恨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猶如血管,纏繞其身;所以她有“秀曼都雅,世罕其匹”的容顏,卻又有不茍言笑讓人畏懼的凜冽。一個女子應有的柔軟與溫暖,在她最美好的時候,卻因一場家庭的動蕩,而自此成為奢侈。
可還是能夠窺得見作為一個女子,她在冷艷的外表之下,其實懷有的對待愛情特有的一抹溫情,還有,不能容忍外人插入的嫉妒與排他。顧生被一個“姿容甚美”又舉止輕浮的少年蠱惑,生出狎昵;而那時俠女為了安慰顧生母親,已經(jīng)決意要為其生子,所以對顧生“嫣然而笑”,又“欣然交歡”。但是等到歡愉之后,俠女又回復到昔日“冷語冰人”的凜然之態(tài)。但是對顧生動了一點真情的俠女,這一次的淡漠里,卻更多地是因為那個有斷袖之癖的鄰村少年?;蛟S正是因為他的存在,俠女才最終發(fā)覺了內(nèi)心對顧生的這一點眷戀,并因此愿意為家貧而無力娶妻的他,生下一個孩子,代她為其母養(yǎng)老送終。這個少年的輕佻,挑逗了顧生,也撩撥了俠女的心,讓她一邊寬容顧生的三心二意,一邊卻恨這個搶走了顧生一半心的少年。所以她才會突然于無人處,幾乎是帶著點審訊的味道,質(zhì)問顧生,那個日間常來的少年究竟是誰?
這樣的發(fā)問,可以很鮮明地看出,其實俠女將這句話憋在內(nèi)心很久,只是未曾找到合適的機會,或者是內(nèi)心在作劇烈的掙扎,究竟要不要除掉這個搶了顧生的少年。最終她讓顧生代為轉(zhuǎn)達了一句警告,假若再對她進行騷擾,那就等于拿命相換。這句話雖然指的是少年對俠女的調(diào)戲,但實質(zhì)上卻是針對他與顧生間的私情,也算變相地提醒顧生,不要再跟其來往。顧生并不明白,以為真的是讓少年不要招惹于她。倒是那個少年,有白狐的聰慧,一眼就看出俠女是吃了醋,要與自己爭奪顧生,因此直言顧生,她這樣惺惺作態(tài)、假裝清高,小心他將其與顧生的私通,傳播出去。果然等到俠女再與顧生相見歡愛,少年開門闖將進來,壞了好事,并當場戳穿俠女平日對人冷淡假裝貞潔的“虛偽”。俠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卻抽出匕首,讓這觸及她內(nèi)心隱痛的白狐,瞬間身首異處。
除掉了“情敵”的俠女,并未改變主意,就此為顧生停駐下來。顧生再一次求婚,她依然拒絕。但是她的心里,卻將顧生自此當成了自己的愛人,她與他同床共枕,她為他料理家務,照顧老人,又即將生育孩子,這天下每一個妻子的職責,而今她已經(jīng)盡了,就表明他們已經(jīng)成為夫妻,既然是夫妻,又“何必復言嫁娶”?
盡管俠女表露了自己的真心,可顧生依然對俠女生出懷疑,認為她不肯嫁給他,只是因為嫌棄他窮。這樣的懷疑,讓人不免同情顧生,不是同情其貧,而是同情其遇到了真心愛他的女人,卻并不懂得她的心思,不知道這樣短短的一程相愛,她除了對他相助的感激,并非沒有過依戀與不舍。
及至后來俠女閉門外出,確認仇人地址,顧生又生了懷疑,而且,認定俠女有了外心,赴了別的男人的約會。他不知此時俠女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而且即將臨盆??墒莻b女卻輕易地原諒了他的猜疑,并在生下孩子之后,又為顧生家的聲名考慮,讓其對外撒謊說這是收養(yǎng)來的孩子。
顧生與母親所有的疑慮,是到俠女提了仇人的頭顱前來告別的時候,才一切明了。原來她三年來隱姓埋名,只是為了替官至司馬卻被人滿門抄斬的父親復仇,只是初始為了照顧母親,等到母親去世,又有了腹中胎兒,所以一再延誤,直到而今。此生她注定要隱匿人群,無法與其相守一生,所以愿意為貧寒的顧生,產(chǎn)下一子,報答昔日他對其母的恩情。而今“大事已了”,終于可以離去。
她離去時,像一個被迫離家的婦人,對丈夫的叮囑,深情而且憂傷。她讓他好好照顧他們的兒子,她說他“福薄無壽”,而“此兒可光門閭”,而后又叮嚀他,“夜深不得驚老母”。這最后的留言,簡短卻又滿含了深愛,將顧生的一生,都提及了,似乎,他們是情深伉儷,相伴到老,而這樣的告別,則是他們即將陰陽相隔前,最后的溫暖。
只是,三年后便死去的顧生,假若路過陽世,看到自己十八歲中了進士的兒子,及對其母奉養(yǎng)至終老的忠孝,會不會明白俠女在這短短的一程里,不次于任何一個妻子的溫柔?
第08章 綠衣女: 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
這是一個沒有名姓的女子,在聊齋中,她的這一段與書生于璟的情緣,亦是只有短短的幾百字??墒敲看纹纷x,都會疼痛不已,似乎她之所以存在于世間,不過是為這轉(zhuǎn)瞬即逝卻銘心刻骨的塵緣。
蒲松齡稱她為綠衣女。這是一個極易讓人產(chǎn)生想象的妙稱,夜色之下,一個著綠色長裙的女子,穿越山林,為醴泉寺里飄搖昏黃的燈下,勤奮讀書的益都書生,送去深山中的一抹溫情。她衣裙里的綠色,想必應是湖綠。翠綠太輕,無以承受愛之深沉;新綠太鮮,經(jīng)不起塵埃撲落;碧綠又艷,不能沉靜如水。唯有這湖綠,可以盛得下她動了塵緣之后,心內(nèi)浮動的無邊無際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