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錄四十
終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過看見窗外四角形慘黃色的天,還有什么感?只有幾封信,說道,“久違芝宇,時切葭思;”有幾個客,說道,“今天天氣很好”:都是祖?zhèn)骼系甑奈淖终Z言。寫的說的,既然有口無心,看的聽的,也便毫無所感了。
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于我有意義?!?/p>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jīng)“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于今數(shù)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墒沁@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dāng)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jié)婚的惡結(jié)果,卻連續(xù)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guān),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xiàn)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的痕跡。
可是東方發(fā)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于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yīng)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于是起了苦悶,張口發(fā)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xí)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zé)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我們不必學(xué)那才從私窩子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題注: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1919年1月15日),署名唐俟。收入《熱風(fēng)》。魯迅的婚姻是包辦婚姻,魯迅友人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記載,魯迅新婚后說過這樣的話:“這是一件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此“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的一首詩,讓他產(chǎn)生強烈共鳴,寫下這篇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