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紜家世:童年長伴是清貧
一條發(fā)源于南太行崇山峻嶺間的滏陽河,在華北平原上劃下了九曲十八彎的弧線,繞過寶云塔進入衡水市區(qū)后,也沒有能伸直了身子,繼續(xù)曲里拐彎恣意地蜿蜒,為沿河人們帶來了舟楫之利和灌溉之便,還魔術般地轉化為誘人的酒香,成就了衡水老白干這個“中華老字號”,酒因水而生香,地以酒而名揚。一座像時間一樣古老的安濟橋連接了東西兩岸,逐漸衍生出縣邑桃城的獨特景觀,形成了滏陽人家的市井繁華,也演繹了蕓蕓眾生為名為利為生存,或悲或歡有哭有笑的人間故事。
我是土生土長的衡水人,祖輩好多代一直就在衡水市河東的南華街繁衍生息。早年間,村里人家臨滏陽河而居,向東邊向北邊也朝南面延伸成為錯落分布的自然村,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就與衡水縣城連接成了一片,故村莊搖身一變改稱“南華街”。雖然稱“街”,但是一代代的鄉(xiāng)親與生俱來就與“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難分難解,“村民”的身份依然,多少年來以務農(nóng)為主,從土里刨食春種秋收夏鋤冬藏,農(nóng)閑季節(jié)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時至今日尚有少量農(nóng)田由各家各戶耕種。也有一些頭腦活泛者,憑借縣城的繁華和滏陽河漕運發(fā)達的地利之便,經(jīng)商辦廠開店擺攤叫賣為生計,開店擺攤者平常日子賣副食小吃日用雜貨,春節(jié)來臨賣年貨,元宵節(jié)制作元宵自產(chǎn)自銷,中秋節(jié)則賣月餅。村中的釀酒業(yè)也興盛已久,早年街道上曾經(jīng)分布著前店后廠的“信大”“德昌”“記興”三個釀酒作坊。歲月飄來飛去,世事變遷猶如白云蒼狗,一輩輩的老人逐漸凋零,一代又一代承繼著先人基因的新面孔繁衍開來。
在城市化進程日新月異的今天,老家南華街又有了一嶄新的稱謂—“城中 村”,田野和村莊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古老漸漸衰去淡出人們的視野,時尚和新潮野草一樣瘋長,年輕人追星泡吧網(wǎng)上聊天購物搶紅包。前些年村里人去房空的舊屋任其自生自滅,后來主人們略加修葺向外出租賺錢補貼家用,有的人家還將院子都建成了住房,以備有朝一日拆遷時多得補償。不變的是街道格局面貌依然,兩旁參差不齊的民居,狹窄而幽深的胡同縱橫穿插,鄉(xiāng)親們就在一座座原生態(tài)的農(nóng)家院里安居樂業(yè),自古村中民風淳樸,芳鄰間和睦相處,一派文明祥和的氣氛。
七十三年前的1944年七月二十日(農(nóng)歷),我就出生在滏陽河東岸南華街一個清貧的農(nóng)民兼小業(yè)主家庭,家中又一次喜添男丁,況且父親已經(jīng)四十四歲,算是“老來得子”,父母親格外高興,得起個好名字??!當年因家境貧寒日子過得太緊巴,沒有實力聘請老秀才之類的文化人,給我起一個文縐縐或者響當當?shù)暮妹?,只因我呱呱墜地時正是莊稼成熟的秋天,有點文化的父親就樂呵呵地順手拈來為我起了個“秋生”的乳名,與鄉(xiāng)村孩子中的“春生”“冬生”“伏生”一類名字類似,又模仿農(nóng)村孩子中的“滿場”“滿囤”“滿倉”一類的常用名,為我取了個沾點兒文化氣的學名“肖慶年”,這個名字一直伴隨我讀完了初中,后來走向社會時又用了小名“肖秋生”,以至于多年后與許多老同學闊別重逢時,他們無不驚訝地說:“都知道肖秋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卻原來你小子就是當年的肖慶年啊!”
我的學名“肖慶年”,與乳名“秋忙”、學名“肖豐年”的哥哥,兩兄弟合起來就是“慶祝豐收年”之意,大人們祈盼下一代年成好有吃有穿有余糧!多么美好的向往和寄托,多么吉祥的寓意與愿景,在窮日子的煎熬和焦慮中度日如年的父母,總是希望兒女們能夠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憐世間父母心!
誠如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行的“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一樣,我的出生帶給家庭的歡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整個家庭仍舊被衣食之憂的愁云慘霧籠罩。齊刷刷的兄弟姊妹四個中,我排行老四,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哥哥肖豐年大我八歲。家中人丁興旺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是作為家庭頂梁柱的父母卻愁腸百結,一家老小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啊!
那時,四個孩子正是長身體之際,俗語所說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果真不假,可是能吃的東西在哪里?我出生時祖父祖母已經(jīng)過世,家中幾畝薄地的收成和父親小攤點的微薄收入,維持一個六口之家的大家庭顯得捉襟見肘,要吃要喝要穿是個難事,有病有災是個煩事,平常日子清湯寡水吃糠咽菜,春天挖野菜夏天捋樹葉,摻著山藥干面玉米面貼餅子蒸窩頭,吃白面饃饃的日子太少見,吃肉更是難得一見的奢侈,遇上災荒年更是揭不開鍋,吃了上頓發(fā)愁下一頓。一家老小穿的衣服鞋襪,都是自家織成的土布染色再用針線縫制而成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是常態(tài),上面補丁摞著補丁,大孩子不能穿了弟弟妹妹再接著穿,總之貧窮就像影子一樣趕之不走揮之不去。
無奈又沒轍兒的爹娘也有一跺腳下狠心的時候,大姐十二歲那年,就被父母咬著牙含著淚送給大葛村一戶遠房親戚當了童養(yǎng)媳,聘禮是三斗谷子,這三斗谷子成了我們一家人數(shù)著粒吃的“救命糧”!可憐我大姐的命運比黃連還要苦,進了陌生的門沒多久,她丈夫就跟隨冀南區(qū)南下的解放軍大部隊開赴大別山一帶,少不更事的她還沒有享受到新婚的歡愉就開始了別離,丈夫這一走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了,苦等苦盼數(shù)年卻盼不來絲毫音信,大姐獨守空房,悲慘凄苦的坎坷人生給她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整日里以淚洗面,性格也變得抑郁易怒,無奈之下回到娘家。新中國成立后又改嫁給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做“填房”,丈夫原籍武邑縣,因平時在天津做工,所以她依舊在娘家的大家庭中生活,生下了一兒一女,兒子一歲半時丈夫就去世了,她又成了孤兒寡母,四十多歲時郁郁而終,撇下的兩個孩子去了天津,跟同父異母的姐姐長大成人。
我的哥哥肖豐年,也沒有因為“秋忙”和“豐年”的吉祥名字而逃脫貧苦的命運,甚至尚在襁褓中就與死神打了個照面,僥幸地躲過一劫活了下來。他生于1936年戰(zhàn)亂歲月,不滿一歲時正趕上盧溝橋事變,京津淪陷后,二十九軍和其他國民黨軍隊沿滏陽河往南敗退,地上有日本兵一路窮追猛打,天上有鬼子的飛機追蹤狂轟濫炸,炸死炸傷軍人和老百姓無數(shù),滏陽河邊上的衡水縣城也在劫難逃,并且殃及我家。那一日,我母親正在家中一明兩暗三間房的東屋里哄我哥哥睡覺,猛然間聽得一聲震天的巨響,隨著西屋的北墻轟然倒塌砸到了炕上,屋頂?shù)臋_條椽子泥土呼啦啦傾瀉下來,一陣暴土揚塵,母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頓時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過神大哭起來,幸好母子倆沒有在西屋!原來是一顆炸彈在我家屋后胡同里爆炸,摧毀了我家的房屋,差一點炸死我的母親和哥哥。該死的小日本,十惡不赦的侵略者!驚魂未定的母親真的害怕啦,趕緊抱上孩子去了鄉(xiāng)下康辛莊的親戚家躲避,半個月后戰(zhàn)亂稍微平息才回家。
常言道“家貧出孝子”,哥哥小小年紀就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十二三歲時就到滏陽河的碼頭上“扛大個”當搬運工,從停泊在河邊的大船上卸貨,扛起百十斤重的海鹽包或紅高粱袋子,再沿著狹窄的跳板一直運到岸邊的倉庫里或待運的騾馬車上。他的身子骨尚沒有長成,再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有一次竟累得吐了血,此后他就患上了“癆傷”,病根困擾他大半生,身體一直病病懨懨的硬朗不起來,碼頭上的“大個”是不能再扛啦,可是生計還得維持?。『髞硭闪烁赣H經(jīng)營上的幫手,整日里早出晚歸守著小攤點賺點蠅頭小利養(yǎng)家。再后來趕上了新中國太平盛世,他在文化宮上了幾年班后回家務農(nóng),娶妻生子,也當過一陣子生產(chǎn)小隊的干部,八十年代分田到戶,剛剛過上幾年溫飽的好日子,五十一歲時卻因患病不治而亡過早離開了人世。孩子是娘的心頭肉,尤其是哥哥身為家中長子小小年紀就去“扛大個”,以至身體虛弱,老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些年經(jīng)常念叨,娘對不起秋忙這孩子,可不該讓他小小年紀就去扛麻袋?。∫徽f起這事兒眼眶就發(fā)紅,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我那個二姐出生也晚,雖說也趕上了戰(zhàn)亂的尾巴,然而時間不長就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海清河晏了,她成年后嫁到村南的鐵匠莊一戶鐵匠人家,夫妻倆以打鐵制造小農(nóng)具為生。贍養(yǎng)老人養(yǎng)育兒女,活到了七十多歲。
幼年不知愁滋味,家境的貧寒壓抑不住我一顆頑童無束無羈的心,在父母以及哥姐的呵護下,我自幼聽著土得可愛的鄉(xiāng)音和滏陽河船工的號子,伴著縣城街市的繁華逐漸長大。那年代戰(zhàn)亂頻仍烽火刀兵,因為年紀太小記憶中全無印象,懵懂初開時只隱隱約約記得解放軍大軍南下的場景,門外自衡水通往冀縣南宮的官道上,一隊隊扛槍打背包行走的,一輛輛馬拉炮車趕路的,偶爾也有那時極為稀罕的綠色吉普車載著“大官”模樣的人物從這兒經(jīng)過,行軍的隊伍一直持續(xù)了三天三夜。一開始村民們心存恐懼,我也像大人們一樣只是隔著門縫朝外看。這時候,區(qū)里縣里的干部們走村串戶動員村民慰問子弟兵,人們開始烙大餅煮雞蛋炒花生斂紅棗,用來慰問分發(fā)給解放軍官兵。
待到我初諳人事時,已經(jīng)是新中國“東方紅,太陽升”朝霞滿天麗日和風的盛世了,所以我就成了“生在舊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滏陽河少年。雖然家庭從政治上翻了身,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可是經(jīng)濟上的翻身還遠遠沒有,日子依舊過得清苦貧寒。
記得我上小學那會兒,一條土布的單褲從夏穿到秋,再從秋冬穿到來年春天,只不過在母親的手中先改成了夾褲,又改作保暖的棉褲。秋風帶涼意的一天晚飯過后,母親說秋生你早點鉆被窩吧,娘給你做新褲子!于是,我趴在被窩里做作業(yè),母親把褲子洗干凈,在爐子上烤干,借著一盞油燈如豆而發(fā)出的昏暗微弱的光線,一針一線地把我的褲子縫上夾層。我把作業(yè)做完后困了迷迷糊糊倒頭睡去,母親手中卻飛針走線一直忙活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喜滋滋地穿上了暖和的夾褲,口中一個勁兒地說“忒好了”。冬季天寒地凍北風刺骨時的某一個晚上,我再次遵照母命早早地鉆進被窩,母親再將那條夾褲添加棉花套子,做成了過冬御寒的棉褲,我穿在身上一股暖流充溢全身。第二年春天氣候轉暖再到夏天,母親加工褲子的工序再顛倒過來走一遍,好一個“慈母手中線,嬌兒身上衣”!
1958年我考上了初中,一家人都為我高興,這時母親又犯愁了,兒子上中學了得有件像樣的衣服??!那段日子全家人省吃儉用,趕在開學之前她終于積攢下了兩塊多錢,從商店里買回了六尺藍布,可是送到成衣鋪去加工的錢就沒有了,母親也壓根兒沒有進過成衣鋪為她自己和家人添置過新衣。她戴上老花鏡自己動手,用了兩天時間為我縫制好一件制服式褲子,我穿上后樂不可支一蹦老高,那可是我有生以來穿上的第一件新式制服褲,心里那個美啊!
昔日家境不堪憶,幼年長伴是清貧。我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么多,當下的年輕人們也許覺得是子虛烏有的“天方夜譚”,其實這都是一幕幕活生生的現(xiàn)實。曾記得一位哲人的名言“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一個失去了記憶的民族和國家,是沒有希望的烏合之眾,所以我不厭其煩地記錄下來,以期引起人們對當今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倍加珍惜、珍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