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科大叔
曹坪莊人物素描
他的簡歷用文字表述如下: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祖籍橫山,逃荒到延安,并積極投身邊區(qū)革命和生產(chǎn)。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又收養(yǎng)了調(diào)往東北野戰(zhàn)軍的我黨工作人員的一個孩子,并將其撫養(yǎng)成人……
這無疑是一段十分光彩的文字,而且我可以擔保這段文字“基本屬實”。
然而,在“基本屬實”之外,只是一個弓著腰的老漢,他叫曹守科。因為還是農(nóng)民,所以我記得他每月只交一角錢黨費。他的弟弟和妹妹,走出了這道溝,以后都是廳局級干部了。因為弟、妹當了公家人,家里缺勞動力,所以雇了幾個攬工的,土改時劃作了“上中農(nóng)”,于是這位老黨員因為支持弟弟妹妹參加革命工作而從革命的依靠對象變作了革命的團結(jié)對象,這是后話。至于他收養(yǎng)的孩子,就是我的親哥哥,只改了姓,叫曹延光。上面這一段是再次說明他的簡歷“基本屬實”。然而,在“基本屬實”之外,他確無多少光彩動人之處。一個弓腰老漢,瘦長的臉上幾根山羊胡子,不扎頭巾,戴一頂油膩的藍布帽子,喜歡到公社集鎮(zhèn)上去賣雞蛋?!按笫澹夏倪_去?”“到李渠街上串串!”
我記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與“基本屬實”有關(guān)的。
1970年夏,京城來了兩個外調(diào)的,說是一個局級干部“假黨員”問題要弄清。那個局級堅持說他的介紹人是曹守科,于是這兩位就這么火車汽車驢車地轉(zhuǎn)進了這條溝。
一連三天,老漢只一句話:“記不得了!”
害得那兩位外調(diào),在飼養(yǎng)員睡的大炕上喂了三晚上的跳蚤。
病急亂投醫(yī),外調(diào)同志給我遞上了煙:“延濱,你幫咱去問問大叔,那位老同志也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
黑幫崽子心疼黑幫崽子,沖那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兒子,我為那個當老子的求情。
大叔正在炕腳下捆煙葉,肥大的好葉子鋪在外面,又黑又小的孬煙葉裹在里頭,含一口水,噗地噴上去,然后才答我的話:“娃,你管毬他那閑事干啥?”“你介紹沒介紹他入黨?”“介紹了!那陣子入黨跟現(xiàn)在湊份子送禮一樣容易,說得投機了,開個會,行了!”“哪為啥你不記得了?”“記他娘個毬!幾十年了,他小子不記得我曹守科,如今倒了霉了,倒想起我曹守科了,沒良心的,讓他一邊待著吧!”說完咕嚕咕嚕又是往旱煙上噴水!
說啥也不行,“再受罪也是在城里洋房里乘涼吃精米白面!我老曹這么幾十年都過來了,他小子才受幾天苦?”
我急了:“人家老婆孩子跟著受罪,你不覺得虧得慌?人家孩子有什么錯?也當狗崽子!你真是自己沒養(yǎng)兒……”我一急,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幸虧我那在公社當獸醫(yī)的哥哥不在家,否則準與我干架!
我一摔門,走了。
大約一袋煙的工夫,大叔弓著腰,背著一捆老旱煙趕集去了,遠遠地沖我喊:“你就給那兩人打個證明吧,這是圖章。”他把圖章放在埝畔的青石板上,走了。
我按大叔的口氣,寫了一個幾十字的條子,然后按上曹守科的牛角兒印。
那兩位外調(diào),歡天喜地找到了會計,戳上一個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的公章,上面寫了四個字“基本屬實”。
199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