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1 文學的千分之一
文學的形狀
文學史難寫,中國文學史尤其難寫。劉永濟1928年在沈陽東北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日后編成《十四朝文學要略》,其敘論即云:“今代學制,仿自泰西。文學一科,輒立專史,大都雜撮陳篇,補苴瑣屑,其下焉者,且稗販異國之作,絕無心得之言,求其視通萬里,心契千載,網羅放失,董理舊聞,確然可信者,尚無其人。……是則文學史者,直輪扁所謂古人之糟粕已矣?!比缃窠倌赀^去,國內各種文學史著作據說已逾千種,能夠不被劉氏言中者,少之又少。
文學史本是近世教育改制的產物,但和其他學術史相比,文學史的生命力似乎更為校園所囿,很多離開學校的人也許還會鉆研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翻閱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或者饒有興味地捧讀高居翰的中國晚期繪畫史系列,但如果不是為了備考或論文寫作,大概沒有多少人還會把文學史當作閱讀樂趣之一種。在我看來,這其中除了著作質量的關系,一定還有文學不同于其他學科的特殊之處,具體似可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文學和歷史的古老沖突,二是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的根本差異。
如果說狹義的文學可以對應廣義的詩,那么亞里士多德對于歷史和詩的區(qū)分仍有借鑒意義:歷史記述已經發(fā)生的事,而詩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一部文學史照理應當是已經發(fā)生的文學的記述,但作為被記述的對象——文學,其本身卻拒絕被限制在一個已經發(fā)生的歷史世界中,它隨時要向那個即將打開它的讀者開放,向他所有感官擁有的諸種可能性開放。由此,文學可視為一種超越文本意義上歷時性存在的、精神意義上的共時性存在。所有過往的文學,如艾略特所言,同時存在于當下寫作者和讀者面前,其整體的秩序隨時會因為一件新藝術作品的加入而發(fā)生調整。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該如何談論文學的歷史,既然所有的文學都匯聚在當下并處于生生不息的調整運動之中?事實上,我們能夠描述的文學史,是作家作品的接受史,是文學批評和文學思潮的更替史,是版本和文體的流變史,這些都和文學有關,但即便精通了這些,也完全有可能對文學還是一無所知。文學并非和歷史無關,但文學無數次擁抱、吸收并最終離棄了歷史,文學就是目睹巨石滾下山坡的西西弗斯,那一刻他卸去了歷史的重擔,輕盈欲飛,但下一時刻,他又緩緩回身走向巨石。
在文學與歷史的糾葛之外,尚有中西文學的同與異。如今在國內院校,治中國古典文學者和治西方文學者,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類人,他們之間偶爾產生的交流往往還是通過海外漢學家的中介,好比分居多年的夫妻要借朋友之口才相互知道近況,這樣彼此淡漠的直接后果便是,治中國文學者近于迂而治西方文學者近于浮。
要了解中西文學最微妙處的相同相通,非錢鍾書的《管錐編》莫屬,在我的視野中,《管錐編》是沒有完成的現代版《文心雕龍》,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首先即是中西文心之間的拈花一笑。而若要知曉和感受中國文學在西方文學范囿之外的特殊性,乃至中國人最深沉獨特的文學情操,所謂清明與知性、安定和飛揚、文學與非文學之際的混茫興起,我以為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上卷最具啟發(fā)性,這也是我在離開學校以后,唯一還會時常翻閱的準文學史著作。退而求其次,是錢穆《中國文學論叢》中的部分篇章,所謂“中國文學之成家,不僅在其文學技巧與風格,而更要者,在于此作家個人之生活陶冶和心情感映。作家不因于其作品而偉大,乃是作品因于此作家而崇高也”,也頗得中國文學整體面貌之精髓。今日學者,若是離此數人來奢談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學史,我總覺得有些可疑。
近日閑翻臺靜農《中國文學史》,感慨良多。我并不想在此細究其作為一本中國文學通史著作的優(yōu)劣,因為一方面,這本書只是臺先生的未竟著作,生前雖私下廣為流傳,但未允出版,可見臺先生自己也并不滿意;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文學史著述本來就是一項前途未明的事業(yè)。陳平原寫過一篇短文叫作《假如沒有“文學史”》,構想出一個“文學史”徹底消滅之后的,注重閱讀感受、個人體悟、不成體系但銳見紛迭的學術桃花源,但我很擔心的是,陳平原這些年的努力,也許最終只是在文學史之外增加了一門新的課程,即文學史學史?!皼]有文學史”永遠只是假如,而假如一定要有文學史課程,我倒是寧愿選擇臺先生的這部書作為教材,雖然它是殘缺不全的。
臺靜農《中國文學史》的好處,其實亦可概括在前引錢穆的那段話中。細析又分為兩層,一是因為臺先生人好,所以這部書才好;二是這部書最為關心和用力的,也在于通過大量史料從各個側面凸顯各杰出中國作家的“主體境界”,而非具體作品或文學流變。
西諺有云:要知道一個人的好壞,看他交的朋友。臺先生早年與魯迅、陳獨秀,晚年與林文月、張大春,毋分長幼,皆成莫逆,好多時候,臺先生醇雅寬厚、溫潤清拔的形象,正是由這些值得我們信賴的人所勾勒出來的。他年輕時顛沛流離,數次入獄,后輾轉臺灣,臨危接過臺大中文系主任一職,在海峽那端發(fā)心寫中國文學史,早已超越學科規(guī)范和意識形態(tài)之束縛,錢鍾書《談藝錄》序云,“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臺先生此書也可作如是觀,書中凡錄例詩,往往不合選詩常軌,如述曹操,單錄《卻東西門行》(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xiāng)),不錄《短歌行》,述王安石,錄《寄友人》(飄然羈旅尚無涯,一望西南百嘆嗟),不錄《泊船瓜洲》,知者亦當識言外有哀江南在。
書中于唐宋文學部分最為可讀,也因唐宋詩人史料較漢魏六朝均豐厚許多,從而可以從容玩味詩人之完整主體。如論孟浩然,“觀其生平出處,確有些類乎淵明;比于王維之朝市山林,則大不同??墒撬脑姡瑓s受淵明的影響少,受謝靈運的影響多。杜甫說他的詩‘往往凌鮑謝’(《遣興》),正道破了他詩的淵源”;論杜牧,“其所以有此情調者,則是因為才高一代,而寂寞當時,其磊落抑郁之懷,皆不覺地流露出來,寓嗚咽于豪放,寄清峻于秾麗,往往令讀者低徊感激,有不盡的言外之意”;論李商隱,“他盡可能地將詩的事實隱藏起來,而又盡可能地將詩的感情顯示出來。這同寫謎語不同,謎語是要人猜的,他的詩不勞人去猜,而是要人來感受。他將他的悲憤與感觸,用文字故實、音調鑄成一整體的意象,使讀者不得不為之低徊激動,以此也就達到了他藝術的目的”;論黃庭堅,“以他那樣講求外形技巧,若非有一種時代痛苦精神激蕩其間,則無以成其偉大”。凡此種種,均深得孟子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要領,倒不單單顯示了史料的揀擇鋪排。
魯迅曾經非常推崇的丹麥史家勃蘭兌斯,在他那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的序言里曾說過一段感人至深的話:“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這些過往的無數靈魂,匯聚成同一道大水,我們并不能將這水條分縷析,切割歸納,因為上游和下游、主流與支流的水已匯到一處,此刻每一顆水珠中都蘊藏著其余的水珠。文學,如水一般浩蕩混沌,亦新亦舊,無有形狀,是文學史每每想給予文學一個定形,這是馮至的詩嗎?“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但在最好的意義上,取水人最終也加入這水中,成為無限洪流的一分子。
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