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姐姐

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作者:戴正陽 著


鄭直原來住在海淀,這小子是我發(fā)小,家都住在一起。但是他爸不知道從哪兒聽的小道消息,說北京七、八環(huán)已經(jīng)規(guī)劃完成,涿州也納入了首都范圍。結(jié)果老爺子一時興起,拿著積蓄跑到涿州又買了三套房,還是同一個小區(qū)的同一層。

我問他:“那你這豈不是京冀兩頭兒跑?”

鄭直說:“可不是嗎,家里響應我爸的號召,呼呼啦啦全搬過去了。一開始還覺得挺美,地方寬敞,而且空氣不錯??墒亲〉镁昧耍桶l(fā)現(xiàn)問題了,交通太麻煩!早上開車去上班,收一短信‘北京聯(lián)通歡迎您’,下班回家再收一短信‘河北聯(lián)通歡迎您’,循環(huán)往復,日月不休。后來一想,得嘞,這油錢基本上就夠得上一大筆了,結(jié)果一家子現(xiàn)在又折騰回北京?!?/p>

我說:“那這涿州的房子怎么辦?”

他說:“租著唄,租出去了兩戶,還有一戶空著,我有時候也去住一陣子,順便收收房租。”

“你知道租我那房子的是什么人嗎?”

鄭直壓低嗓子,又探頭探腦地環(huán)顧左右,那神色很有點兒像是原來中關(guān)村裹著軍大衣、鬼鬼祟祟問你要不要光盤的二道販子。

“樓鳳!”他輕聲說。

“真的?”我有點兒吃驚地看著鄭直,這答案確實沒想到。樓鳳其實是挺藝術(shù)化的稱呼,要是按照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叫法,應該是“雞”。不過樓鳳一般不出臺,也不在娛樂場所工作,她們都是在居民小區(qū)里租一個單間,稍微宣傳一下,有需要的客人就會找上門來,比一般的床上服務業(yè)隱蔽性更高。

“有機會帶你去見識見識?!彼呐奈业募绨颉?/p>

不過鄭直說的話,我轉(zhuǎn)臉就拋在腦后了,就當一插曲聽。

我記得一位哲人曾說過:如果面對百分之五十的利益,就有人敢違背道德;如果面對百分之一百的利益,就有人敢踐踏法律;如果面對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有人敢鋌而走險,哪怕冒著被絞死的危險。

甭管樓鳳這行當聽起來多不堪,說到底還是為了掙錢。

過了有三四個月的時間,鄭直邀請我去看看他家在涿州買的房子,開車都快到那小區(qū)門口了,我才突然想起來他提過的這茬兒。

我問他:“你說過的那樓鳳租客還在嗎?”

鄭直點點頭說:“在呢,這都住了有小半年時間了?!?/p>

我倆邊說邊聊,上了樓。鄭直他爸確實有意思,整整買了二樓一整層,沒走幾步就到了。剛踏上最后一級樓梯,就有人脆生生地喊:“哥!”

“哎!”我下意識答了一聲,抬頭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坐在房門口,兩手平放在腿上,烏溜溜的黑眼珠瞧著我和鄭直。

鄭直笑了一下,拿胳膊肘捅捅我,低聲說:“那是一傻子!你還真答應?。∧阋采盗??”

“傻子?看不出來啊?”我小聲問。鄭直從口袋里摸鑰匙,我扭頭看著那小孩兒,平頭,眉眼不難看,穿著一身運動裝,很干凈。不過喊了我們一聲之后,就馬上移開了視線,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樓梯。

鄭直開了門,把我推進屋,端茶倒水,又帶著我看了看房間。

“你家這房子租得夠奇怪的啊,又是樓鳳又是傻子?!蔽艺f。

“那傻小孩兒是樓鳳的弟弟?!编嵵被卮鸬?,“他們家那門一年四季都敞著,這傻子一大早就搬著個方凳坐在門口,背挺得倍兒直,到晚上都不挪窩。就盯著樓梯看人,分清楚男女老少,張嘴就喊,大爺大媽叔嬸哥姐叫得順溜著呢。”

“他姐不在家待,聽說是在北京也租了個地方,主要是在那兒招待,挺晚了才回來。我也就收租金的時候見了一兩回?!?/p>

我問鄭直:“照你這說法,你不應該知道他姐是干這個的???這邊屬于生活區(qū),北京那兒才屬于辦公區(qū)?!?/p>

鄭直拿手點了點門外,說:“還不是這傻子惹出來的事兒?!?/p>

其實當天鄭直并不在現(xiàn)場,詳情都是周圍的街坊告訴他的。

那天是周六,晚上七八點鐘,傻子的姐姐領著個男的回來了。據(jù)鄭直估計,那一陣兒正好碰上北京市搞掃黃打非大檢查,估計是市區(qū)內(nèi)的生意不好做,結(jié)果就帶到這兒來了。

兩人進屋,那傻子也要跟著他姐姐進去。

但是那男的不讓,哪有跟個傻子看著的道理,也不知怎么的就和他姐姐吵了起來。傻子也是犯了渾,拿起板凳就打那人,正好凳子腿兒從眼角擦過去,這一下就出血了。兩個人邊打邊跑,吵吵鬧鬧地從屋里一直到屋外,最后連周圍的街坊都給鬧出來了。

那男的光著身子,就穿個褲衩站樓道里,什么臉都丟完了。他當然不肯吃虧,嘴里連噴帶罵:“哪有人這么出來賣的?!婊子還搭著個傻子,絕配!”

話難聽,也把情況都挑明了。這樓里的鄰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鄭直把經(jīng)過講完,還感嘆了一下,說:“這事兒弄的,周圍街坊也知道我家房子租給了那種人,還有人勸過我,說干脆把房子收回來得了?!?/p>

我問他:“那怎么還在租著呢?”

鄭直搖搖頭說:“我確實有過這想法,但是剛出門心就軟了,每次上下樓這傻子都喊我哥,我要是突然把房子收了,他倆住哪兒呢?周圍的鄰居也說,他姐雖然是干這個的,但是那傻弟弟確實沒招誰惹誰,而且喊人喊得勤快,就沖這聲也得念著他點兒好吧。”

就那傻子,鄭直說:“其實不是純傻,我覺得和電影里的阿甘有點兒像。智商不高,但也能想問題,別人和他說話,他也能答。我原來問過他,干嗎別人上下樓,他都要喊。他說是他姐姐讓他喊的,說這樣別人會對他好一點兒?!?/p>

“我估計是他姐姐不想因為自己連累著周圍人罵她弟弟。”

鄭直和我這么解釋道。

我倆又坐了一會兒,準備回北京,下樓的時候,那傻子又喊:“哥!”

聲音很脆。

這些事兒我都是當扯淡來聽的,沒怎么在意,不知道鄭直到底是真的心軟還是因為那樓鳳從未拖欠過房租,總之那傻子和他姐姐還住著鄭直家的房子。鄭直原來也沒想過會碰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兒,其實市井才是大戲,無論小偷兒、妓女還是匪徒、高人,他們也都長著普通人的模樣。

再提起來傻子的時候,都已經(jīng)到十二月份了。

之前北京下了幾場雪,因為延續(xù)的時間比較長,都積在一起沒化開。我們幾個朋友約著去吃羊蝎子,酒桌上無意間聊到鄭直他爸,說老頭兒現(xiàn)在肯定后悔,北京八環(huán)看來是不靠譜了。正說著,鄭直碰碰我胳膊,問:“還記得那傻子嗎?”

我點點頭,說:“怎么了?”

“腿折了?!编嵵逼财沧?,對我說。

“怎么弄的?”我有點兒好奇。

“從二樓跳下來的時候摔的?!编嵵闭f,“真他媽虎逼?!?/p>

這次的事兒,他是親眼目睹了。本來鄭直是去小區(qū)補交暖氣費和之前的水電費用,結(jié)果磨磨蹭蹭一直拖到晚上七點多鐘。天一黑,返京路上有雪不好走,他就打算在涿州的屋里睡一夜。等上樓梯回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男的正站在傻子面前,那男的五十多歲的樣子,短發(fā),眼窩深陷,從鼻子到臉頰都是紅通通的,老遠就能聞著一股酒味兒。

這男的手里還拿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口杯”,這玩意兒和平時用的大白酒杯差不多尺寸,外面罩著塑料膜,里面裝著白酒。那男的摸摸索索從塑料袋里掏出來一個,刺啦一聲撕開,仰起頭咕咚咕咚全灌進肚子里,然后瞪著充血的眼睛。他看到鄭直掏鑰匙準備開門,就搖搖晃晃走過來問:“你是這兒的房東吧?”

鄭直點頭說:“是,你找哪位?”

那男的指了指傻子,說:“我是他爸,他姐什么時候回來?”

鄭直瞧他喝了不少酒,不想多糾纏,就說不知道。

那男的哼哼了兩聲,又轉(zhuǎn)過身問坐在門口的傻子:“傻子,你姐什么時候回來?”

一聽這稱呼,鄭直心里有點兒不舒服,就算你是老子,也不能這么稱呼自己兒子吧?不過喝了酒的人,又不認識,鄭直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沒再多說,直接關(guān)門進了屋里。進屋之后,他做菜吃飯洗澡,然后看電視,到十點多鐘,這中間都風平浪靜。等到他熄燈準備睡覺了,突然聽到門口一陣吵鬧。

女人的喊聲很尖,還夾雜著男人的罵聲。

鄭直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衣服開門。

剛探頭就看到門外有一個塑料袋,里面全是空的口杯,才幾個小時的工夫,這男的就把酒喝完了。

“給錢,給了錢我就走?!?/p>

那男的說:“我是你爸,你得給我錢?!?/p>

“你管過我們嗎?你找我們要錢,你要臉嗎?”傻子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指著她爸一邊哭一邊罵。

傻子還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姐指著那個男人說:“滾!你給我滾!”

那男的也不答話,只是冷笑。

傻子的姐姐見他不走,直接過去推,沒承想被她爸一把攥住了頭發(fā)。那老頭啪啪兩巴掌扇在傻子姐姐的臉上,然后一只胳膊卡著她的脖子,直接帶著往樓下走。女的連哭帶喊,拿手亂抓,可是都不管用。樓道里也有其他住戶被吵著的,但都只是打開門看,非親非故的,鬧矛盾的又是一家人,就算想管也開不了這個口。

一會兒工夫,這男的就拖著他女兒出了樓道,喊聲越來越遠。

這時候,本來坐在門口的傻子突然站起來了,一臉的焦急。鄭直他們那樓,從二樓開始,樓層間隔都有開口的涼臺,傻子噔噔噔跑到二樓與一樓間隔的那個涼臺口,朝底下張望。

“姐!”他吼了一聲。

還沒等人反應過來,他雙手一撐就站到了臺子上,呼的一下就跳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

這一下鄰居們也嘩啦啦全擠到了涼臺前,鄭直沒湊這個熱鬧,他往樓下沖,這可是人跳下去了,弄得不好就要出大事兒。等他下樓一看,地上的積雪都給騰起來了,萬幸的是二樓的高度并不算太離譜,傻子咧著嘴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挪,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爸的胳膊,死都不撒手。

三個人扎在一起,倒在地上,這一通亂打。

鄭直雖說是一渾球,但確實還有點兒正義感,走過去幫著拉開了那姐弟倆,這才解了圍。

“嘿,你別說,那小子傻是傻,對他姐確實不錯。我把他倆和那男的拉開以后,那傻子立刻竄到他姐面前,盯著不讓人碰,眼神兒和狼崽子似的?!?/p>

鄭直搖了搖頭,有點兒感慨地說。

“他扭頭對他姐說,姐,別怕?!?/p>

“哎喲,當時心里咯噔一下,那滋味兒說不出來?!编嵵焙攘艘豢诰啤?/p>

“后來呢?”我問。

“后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我一出去管,其他人也跟著起哄,你一言我一語,那人犟了幾句,也不好意思再待,就走了?!?/p>

“傻子這時候才喊了一聲,姐姐我腳疼。他姐姐抱著他,哭得眼淚都止不住了?!?/p>

“我們那小區(qū)有人面兒廣的,還認識那男的。別說,還真是那姐弟倆的親爹,也不知道怎么攤上這么個玩意兒。我也是聽別人說,他倆的爹原來出過事兒,在涿州的西關(guān)那兒扎死人了,直接進號子了。那時候姐弟倆還小,爹前腳剛進去,媽后腳就改嫁了,兩人就跟著爺爺奶奶。后來爺爺奶奶也死了,就這倆小的一塊兒過?!?/p>

“聽著像八點檔悲情連續(xù)劇劇情似的?!蔽艺f。

“可不是么,要不怎么說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早有真事兒墊著呢。前幾年那男的刑期服滿,一出來就要錢,都沒法兒說。不是我同情心泛濫,媽走了爹進去了,爺爺奶奶又不在了,還有一傻弟弟,你說怎么辦?有人看不起出來賣的,我不這么想,但凡是有能力有正經(jīng)營生的,誰愿意干這個?”

“生活所迫,這四個字兒顛撲不破是真理。”

我笑著說:“得了吧,再說你該變哲學家了,那傻小孩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打了石膏綁著繃帶,不過原來是坐在門口不動,現(xiàn)在是每到晚上十點,他就瘸著個腿往樓下跑,站在樓道門口候著,準備接他姐回家?!?/p>

“這么冷的天兒,受得了嗎?”我皺著眉問?,F(xiàn)在晚上一出門,風都跟刀子似的,從后脊梁插進去,剝皮抽筋。

鄭直揚著眉毛,說:“傻唄!”

鍋里的熱氣升騰,我手中的酒杯卻漸漸冷了。

鄭直在涿州的房子本來租出去了兩戶,因為快要過年了,有一家最近退了房。鄭直就喊我過去幫忙打掃一下,這樣年后要是有新的租戶就可以立即搬進來。

還是鄭直開車接我,聊了一會兒別的,我問他:“是不是租戶只剩下那傻子和他的樓鳳姐姐了?”

鄭直點點頭。

“他們過年不回家嗎?”我問。

鄭直搖搖頭,看著我說:“他倆還有家嗎?”

我聳聳肩,這小子現(xiàn)在說話和文藝青年一個尿性了。

我們從北京出發(fā)的時候是下午三點,我透過車窗看外面的天,感覺陰沉沉的,怕是要下雪。接近年關(guān),車多人多,一直到五點多我們才到目的地。風刮得耳朵疼,像是要被凍掉了一樣,我和鄭直兩人縮著脖子搓著手進了樓道。

那傻子還是坐在門口,只不過左小腿連腳都裹著厚厚一層白紗布,手還是平平地放在腿上,背依然挺直。倒是頭發(fā)長了一點兒,不再是我之前見他時的短發(fā),身上穿著一件厚軍大衣,是那種老式的,軍綠色,在脖領那兒還有一圈黑色的翻毛。

臉色有些白,眼皮也低垂著,不像我印象里那么有精神。

聽到我和鄭直的腳步聲,他抬起頭,喊我們。

“哥?!?/p>

聲音有些急促,伴隨著白白的水汽,飄散在樓道里。

鄭直只是悶著頭應了一聲,我朝那傻子點點頭,也隨著鄭直進了另外一個房間。原來租住的這一戶是一家三口,雖然人是走了,但是也留了不少不要的破爛兒。我倆收拾了半天,才弄完三分之一,這就已經(jīng)到了晚上六點多。鄭直說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晚了,再回北京都不知道幾點了,干脆在這兒將就一宿。而且他家里還有面條,冰箱里還有點兒菜,等會兒去隨便弄點兒吃的得了,今晚一鼓作氣把屋子打掃完。

我倆從屋里退出來,正好瞧見傻子站起身,傷腿半蜷著,單腿兒往他房間里跳。我問鄭直:“他這是要干嗎?”鄭直說:“大概是餓了,去吃飯吧。”

我側(cè)著頭,往屋里瞄。果不其然,客廳中間有個黑方桌,上面擺著白色的盤子,傻子從上面拿了幾樣東西,又單腿兒往外跳。等走近了,我一看,傻子手里拿的就是那種早餐攤上經(jīng)常見的圓燒餅,一個只有拳頭大小,沒多少內(nèi)容。

我對鄭直說:“就這東西,又沒味兒又小,能填飽肚子?能好吃?”

鄭直搖頭說:“菜不夠飯來湊,他們家是壓根兒連菜都沒有,只有靠這個了。你說他姐姐在家的時間才幾個小時?也沒時間給他做飯,就只能事先買好了干糧,這傻子要是餓了,就自己抓著吃,渴了就倒白開水喝?!?/p>

我說:“這確實慘了點兒,大冬天吃這個胃也受不了。要不咱倆接濟他一下,等會兒也喊他吃面條,加雙筷子的事兒?!?/p>

鄭直挺詫異地看著我,說:“呦,真看不出您老人家還是菩薩心腸?!?/p>

我說:“社會主義國家不能忘記階級弟兄,但凡能幫襯點兒,也不吝嗇搭把手。咱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但是吃口面,熱湯熱水兒的,這也算力所能及。”

鄭直擤了擤鼻子,對我說:“就當積德?!?/p>

打發(fā)了鄭直去煮面,我站在門口對那傻小孩兒說:“別吃餅子了,等會兒去那邊吃面條?!蔽抑噶酥膏嵵钡募?。

傻子愣了一下,一邊嚼著嘴里的餅,一邊抬頭瞧我。眼神呆愣愣的,但是看著特別通透,能從他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怕他沒聽懂,又重復了幾遍,還一直比畫著動作。

傻子放下餅子對我笑,好像還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估摸著,他明白我說的是什么了,就攙著他的胳膊,把他架了起來。我胳膊剛挨著他的襖子,他就有點兒不自然地退了一下,腦袋磕在墻上,一聲脆響。我心里覺得有點兒好笑,但還是扶著他,往屋里走。

傻子剛剛已經(jīng)吃了一個餅了,手里還攥著兩個,舍不得撒。

我剛安頓他在餐桌前坐下,鄭直從廚房里探出個腦袋對我說:“你可以和他聊聊天兒。你別看他是傻子,但其實也能說點兒話。你問個一加一等于幾,只會呵呵對你傻笑流口水的是純傻。這小孩兒不是,他說不定還能給你整出個一加一等于三。你就把他當一個五歲小朋友就行了。”

我聽了鄭直的話,就試探著問傻子,他叫什么名字。

傻子望了望我,有點兒怯生生的,嘴里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我只聽清劉什么,姓是清楚了,后面的名字不知道。

我又問了不少問題,他能說的不多。

我問他:“干嗎老是坐在門口?”他說:“等姐姐?!?/p>

我又接著問:“你怎么知道姐姐什么時候回來,那要等很久?”剛問出口,我覺得這問題有點兒難,怕這傻子拐不過來彎兒。

沒承想他說得倒是挺順溜,說:“數(shù)數(shù),數(shù)四萬下姐姐就回來了,姐姐這么說的?!?/p>

嘿,我聽著覺得挺有意思,傻小孩兒也知道數(shù)數(shù)。正說著,鄭直端著面條過來了。食材簡單,做的是西紅柿雞蛋面。那傻子接過面,熱氣撲到他的臉上,他抬起頭朝我和鄭直笑了笑,然后把餅放到了面湯里泡著。我對鄭直說:“瞧,還挺會吃。”

鄭直笑笑坐下來,我倆邊吃邊聊,結(jié)果我的面還沒吃到一半兒呢,那傻子已經(jīng)吸溜著連湯都喝完了,坐在飯桌上傻樂。

“飯量還不小?!蔽倚χf。

鄭直點點頭,夾了一筷子面塞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可不是嘛,這么個累贅,他姐也沒想過撒手不管。前段時間,我聽說還有人給他姐介紹了個對象,但是最后沒成?!?/p>

“呦,這怎么回事兒?”我放下筷子問他。

鄭直一邊吃一邊說:“就這樓里,有一戶認識樓鳳的親戚,好像和那親戚還是同事吧。說是樓鳳的親戚前幾個月給她介紹了一對象,那是一瘸子,就是小兒麻痹,都四十多了,還沒娶親。但人還算老實,也是涿州本地人,和樓鳳他們還是一個地方的,知根知底,而且最難得的是沒嫌棄樓鳳是小姐。”

我嘆了一下說:“這確實不容易,那為什么又吹了?”

“小姐能忍,但你能忍白養(yǎng)一個傻子嗎?”鄭直低頭吃面,又側(cè)著臉睨了一眼傻子,“有一沒事兒干還白白花錢的累贅,你怎么辦?”鄭直冷笑了一下接著說。

“傻子的姐姐不干,說在一塊兒,就得盡量容著她這弟弟,要不然沒人管他,不得死在外邊了。這一來二去,吵了幾回就吹了。當然我這也都是聽說,具體怎么樣,也不清楚。”鄭直搖頭晃腦地說。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低聲對我說: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我覺著有時候這婊子的情挺真?!?/p>

吃完飯,鄭直說他一人先掃著,讓我待屋里看會兒電視。我瞅見傻子想往外跑,就也把傻子摁住,讓他坐沙發(fā)上一起看。樓道里確實冷,那地兒又不是封閉式的,還帶著敞開的露臺,寒風一個勁兒往里刮,他在那兒坐著非吹病了不可。

電影頻道正在演《霸王別姬》,我就耐著性子看,那傻子雖然眼前有電視,但是心卻不在這兒,一前一后晃著身子,嘴里念念有詞。

我仔細聽了聽,他在數(shù)數(shù)。

電影演到了菊仙要脫離妓院,去找段小樓。她把所有的金銀首飾都扔在了桌子上轉(zhuǎn)身出去,這時候老鴇拿了個銀元吹了口氣兒,放耳朵邊兒上聽著,冷笑著說:“我告訴你,窯姐兒永遠是窯姐兒,甭以為出了這個門兒你就是良人?!?/p>

我聽著臺詞,突然沒來由地覺得煩悶。

正好鄭直喊我?guī)兔Γ揖桶央娨曣P(guān)了。鄭直家里的門我也沒關(guān),就讓那傻小孩兒待著,里邊有暖氣好歹能暖和點兒。

過了半個小時,我正掃著地呢,突然聽到樓道里噔噔噔地悶響。

我問鄭直,這是怎么回事兒。鄭直說,大概是那傻子在下樓吧,每次都是這樣,一手扶著樓梯扶手,一手撐著墻,單腿向下蹦,一腳下去,震得整個樓道都響。

趁著鄭直去洗墩布的工夫,我拿了根煙點上火,出門走到二樓的露臺前。

起風了,一抬頭就是黑壓壓的天,像是要塌下來。雪粒兒被風裹著呼呼地往人臉上撲,這種感覺有點兒像是站在戈壁沙漠上,遭遇沙暴的襲擊。小區(qū)的燈光暗淡得厲害,橘黃色的光線只是在道上留了點兒亮,連人的臉都瞧不清楚。

我低頭看,傻子一個人站在樓道口,傾斜著身子,用那條好腿站著。

只是一分鐘的工夫,雪就飄到他的頭上,從我這個方向看上去,他和老頭兒似的,白了頭發(fā)。他有些不安地動著胳膊,應該是冷得厲害。

那件棉襖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大了。

“姐姐!”傻子突然喊了一聲。

我抬眼去看,遠遠地有個人影。

“姐姐!”傻子一邊喊,一邊往前。

傻子單腿兒往前蹦,每一下都在雪里留下深深的腳印,咯吱吱地響著。他的動作很快,頭上的雪隨著他的動作抖落在地上。

遠處的那個人快走了幾步,到了傻子的面前,是個女人,只不過我看不清她的樣子。她用手把傻子穿的棉襖的脖領立起來,這樣能擋著些風雪。

傻子伸出手,牽著他姐姐的手。

“姐姐?!?/p>

他叫道。

兩個人向前慢慢走著,傻子的姐姐扶著傻子的身子,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

那是一傻子,再粗俗一點兒,人們都是喊他傻×。那是一樓鳳,再粗俗一點兒,人們都是喊她雞或者婊子??伤麄兿嘁罏槊?,卻是人世間的真性情。

傻子抬起頭,帶著笑臉,說道:

“姐姐,我們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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