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賦者,古《詩》之流也”正義

中國詩歌研究(第十三輯) 作者: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趙敏俐 著;李敏俐 譯


“賦者,古《詩》之流也”正義

安小蘭

【摘要】在評析魏晉以來“六義說”之誤的基礎上,對漢人“賦者,古《詩》之流也”的涵義進行了探討,指出此命題是班固借《詩經》以自辯、自重、自高之辭,本質上是對賦的性質進行定義和提升,強調賦與《詩經》一樣,有美刺的功效和價值。這一命題關乎“賦之義”而無關乎“賦之體”。厘清其本始內涵,對于深化大賦起源問題的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大賦 古《詩》之流 六義說 賦之體 賦之義

從漢代開始,賦的起源問題就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班固在《兩都賦序》中提出了“賦者,古《詩》之流也”的命題,即認為賦乃《詩經》之流變。此說一出,遂為后世所繼承、增益,成為文學史上耳熟能詳的經典命題。然則說者攘攘,迄今為止,對于這一命題的真正涵義,學術界的理解卻依然比較混亂,甚至亦不乏誤讀。本文目的,即希望在總結、平議學術界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的涵義進行深入分析,并申明此種辨析的意義。

一 命題的提出:“賦者,古《詩》之流也”

關于漢賦的源起,漢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論述,然則表達最簡潔也最為后人樂于引用的說法則來自班固《兩都賦序》:

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兒寬、太??钻?、大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且夫道有夷隆,學有粗密,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故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于孔氏,列于《詩》《書》,其義一也?;瞎艅t如彼,考之漢室又如此。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闕也。

序文開篇,班固便提出了“賦者,古《詩》之流也”的命題,明確提出賦乃《詩》之流變的觀點。這里有兩點需要辨析,其一,此觀點并非班固獨見,在漢代有代表性和普遍性。漢末楊修在《答臨淄侯箋》中即有“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文選》卷四十)之語,而班固的觀點也是引用他人“或曰”之辭,足證此說在漢代很常見。其二,《序》中之賦,指的是漢大賦。在漢代人的概念中,“賦”的含義是頗為廣泛的,從《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的著錄來看,賦包括了楚辭、隱語、成相、大賦等。而《兩都賦序》所說的“賦”顯然不是指廣泛意義上的賦,而是指言語侍從之士、公卿大臣所作的“潤色鴻業(yè)”的大賦。所以我們在這里探討的,實際是漢大賦的源起問題。

班固此說一經提出,遂成為后世論賦的不刊之論,引述者代不乏人,影響極大:“賦者,古《詩》之流也。始草創(chuàng)于荀、宋,漸恢張于賈、馬。冰生乎水,初變本于《典》、《墳》;青出于藍,復增華于《風》、《雅》。”“賦者,古《詩》之流也”等。“賦,古《詩》之流。古《詩》如《風》、《雅》、《頌》是也,即《離騷》出于國風、小雅可見?!薄把郧橹x本于《風》,陳義之賦本于《雅》,述德之賦本于《頌》。”

表面看來,“賦者,古《詩》之流也”的意思很顯豁,說的就是大賦與《詩經》的源流關系,似乎無可深論。然則我們會發(fā)現,后世人對這句話的理解卻有很大的歧義。那么,班固的意旨到底為何?對此,我們有必要進行深入的辨析。

二 賦之體:“六義說”的謬誤

對于“賦者,古《詩》之流也”這句話,后世人在引用的同時也常有推闡。例如,上引諸說即認為大賦與《詩經》的關系在于文體與題材上的繼承性。而在此類說法中最具理論意義、影響最大的則是“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說(下文簡稱“六義說”)?!傲x說”的基本含義是,“賦者,古《詩》之流也”說的是大賦與《詩經》的源流關系在于文體的繼承。

“六義說”由左思首發(fā):“蓋《詩》有六義,其二曰賦。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三都賦序》)皇甫謐進行了呼應:“《詩》人之作,雜有賦體。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sup>蕭統(tǒng)亦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保ā段倪x序》),劉勰總結為“六義附庸,蔚成大國”(《文心雕龍·詮賦》)。自此之后,后世多有承其論者,流波所及,至于唐宋元明清。如,《兩都賦序》李善注云“《毛詩序》曰:‘《詩》有六義焉,二曰賦,故賦為古《詩》之流也’”,祝堯的“漢興,賦家專取《詩》中賦之一義以為賦,又取《騷》中贍麗之辭以為辭”等。

上述說法的創(chuàng)新點在于從《詩》之六義角度對“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尋找理論上的依據。其基本思路是:《詩》“六義”“風、雅、頌、賦、比、興”之中有“賦”,其意為鋪陳,而大賦也有鋪陳的特征,兩者因之形成自然的聯系:“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sup>“《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毁x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x附庸,蔚成大國。”(《文心雕龍·詮賦》)“賦者,古《詩》之流也。所謂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

“六義說”以“鋪陳”特點挽結大賦與《詩經》,貌似很有道理,因此出現后一直被奉為圭臬,直到近代才有學者對其提出了異議。范文瀾首開質疑之風。他在1925年就引李詳語對“六義說”進行了否定,然未及詳細申說,1936年則對其早期的觀點做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其主要論據是,如果賦真的出自《詩經》之賦體,則賦作中不應出現比興,但屈宋諸作卻頗多比興,足證劉說之未必然。褚斌杰師1982年撰文指出,“賦,作為一種文體,它與《詩經》‘六義’的所謂賦,并沒有什么源流、演化關系,賦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與《詩經》表現手法之一的所謂‘賦者,鋪也’,含義也是不一樣的”。其基本論據,除了范氏所論,又有兩條:其一,六義出現于《毛詩序》中,但在此之前,荀子已有賦作產生,因此,賦不可能出自六義;其二,賦的體制特征是多樣的,非“鋪陳”二字可以概括,且與表現手法的六義之“賦”不是一回事。1987年,姜建群也撰文指出“六義說”將鋪陳的表現手法與文體之“賦”混淆,違背了“起碼的形式邏輯”。除此之外,亦有其他學者對上述看法進行了呼應。諸說信而有征,給人以很大的啟發(fā)。筆者僅就其未盡之處補證兩條。

第一,“六義說”不是漢人的說法,亦不代表漢人的思想。“六義說”并不見于任何漢代文獻,最早是由魏晉人提出的。事實上,漢人也沒有提出“六義說”的可能??贾傲x”的提法,最早見于《毛詩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彪m然《毛詩序》的作者以及相應的創(chuàng)作年代問題,千古聚訟,迄今尚未有定讞,但《毛詩》在前漢未立學官,只在民間流傳,不受重視卻是事實?!稘h書·藝文志》記載:“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薄睹姟分疂u漸風行于世,乃在漢末鄭玄為其作箋之后,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從班固自身來說,其所習之《詩》兼通三家,又以《魯詩》為主。因此,無論從當時的《毛詩》地位、學術氣氛,還是從班固的學術淵源來看,我們都很難想象班固會將《毛詩序》之語作為重要的立論根據。此其一。其二,從現有材料來看,漢人文學評論中對于“六義”中的“賦”,即“鋪陳”的手法并不重視。王逸評論屈原作品,認為“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這里的“《詩》人之義”,說的是比、興:“《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保ā峨x騷經序》)足見在漢代人眼中,對“比”“興”之義遠較“賦”為重視,而“毛公述傳,獨標興體”(《文心雕龍·比興》)也是眾所公認的事實。因此,我們也很難想象漢人會將大賦的鋪陳特點與《詩經》聯系起來。由此看來,“六義說”只是魏晉以后人的發(fā)揮,并不能代表漢代人的思想。

第二,六義概念殽然紛亂,迄今尤有爭議。據此來解釋問題,只會起到治絲益棼的效果。六義,《周禮·春官·大師》又稱為“六詩”:“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關于“六義”“六詩”的含義,自古說者紛紜,其中影響最大者有“體”“用”兩說,分別以孔穎達和章太炎為代表。孔穎達認為“賦”與“比”“興”一樣,同為《詩經》之“用”,是一種“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鄭玄語)的藝術表現手法。若依此說,則“六義說”將表現手法的賦與文體意義上的賦混為一談,出現了明顯的邏輯混亂,故而無法成立。這一點前人已論,不贅。章太炎則認為“賦、比、興”同“風、雅、頌”一樣,當為《詩經》之不同文體,各有篇什,但因不能合樂而被孔子所刪。若依章氏之說,則大賦與《詩經》文體上的源流關系也應不存在,因為現存《詩經》中并無賦體之章。

綜上,我們認為無論將“六義”之“賦”理解為表現手法的“鋪陳”,還是文體意義上的“鋪陳”,都無法令“六義說”成立。此說既非漢人之說,亦非“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的正解。

“六義說”的本質,是從文體角度探索賦與《詩經》的源流關系。其所理解的“流”,實際指的是文體之“流”。這是魏晉以來學者們闡釋“賦者,古《詩》之流也”的基本思路,即認為賦體是從《詩經》演變過來的。“六義說”之捍格難通,證明這種基于文體流變角度的推衍思路是講不通的。有學者敏銳地指出:“細讀班固此序(按:《兩都賦序》)及其所撰《漢書·藝文志》。他所謂的‘古《詩》之流’與后來左思、皇甫謐及劉勰的闡述實有區(qū)別?!?sup>至于區(qū)別所在,則未及詳論。在下文中,我們將拋開文體源流觀念的干擾,在漢代文學批評的背景中對“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的真實內涵進行重新探討。

二 賦之義:賦與古《詩》

與《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不同,《兩都賦序》對于賦之起源的看法,不以勾勒賦史發(fā)展軌跡為要,而重在闡述賦的寫作價值和意義?!缎颉肺拈_篇即從西周成、康盛世之《周頌》談起,認為武、宣朝“雍容揄揚”“潤色鴻業(yè)”之賦堪與《周頌》類比。雖然“道有夷隆,學有粗密”,與《詩經》比起來,武、宣朝之大賦寫作只是一件“細事”,但也稱得上是“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其所以如此,乃在于大賦同《詩經》一樣,具有抒下情而通諷喻、宣上德而盡忠孝的功效,因此,賦乃“《雅》《頌》之亞也”,乃“古《詩》之流也”。

班固對大賦與《詩經》關系的闡述,字里行間帶有強烈的自辯與自高之意。這里流露出漢賦作家一種特有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漢代作家于大賦創(chuàng)作殫精竭慮,十分看重;另一方面,在寫作時又懷有強烈的自卑之感。這種心態(tài)很普遍,司馬相如臨終遺文言封禪事而無辭賦之作,揚雄中年悔其少作,不復為賦,都可為證。而將大賦比附《詩經》,則是一種提升大賦價值、進行自我辯護的方式。這種借《詩經》以自高的現象,只有將其放在漢代文學批評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到理解。

眾所周知,漢大賦的成立,以枚乘《七發(fā)》為標志?!镀甙l(fā)》所確立的特征,劉勰在《文心雕龍·雜文》中有中肯的評價:“枚乘拸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夸麗風駭?!薄半檗o云構,夸麗風駭”的確是漢賦之為漢賦的根本特征,但漢賦之飽受詬病,也是因之而起。《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云:“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指責漢賦用華麗的辭藻淹沒了諷喻之義。揚雄評論司馬相如之賦,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亦戲乎”(《漢書·司馬相如傳》),又有所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吾子》)之語,都是對漢賦靡麗特點的嚴厲批評。

“麗靡”之賦何以招致如此的批評?這與漢代經學化的文學批評觀有很大的關系。漢代是一個經學“昌明”和“極盛”的時代。而經學之大義與宗旨則在于“治”:“六藝之于治,一也:《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史記·滑稽列傳》)以“治”為指向的經學宗旨直接導致了以《毛詩序》為代表的政治教化型詩學觀的產生。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上以風化下,下以風諫上”,即是這種實用主義文學觀念的展開。在漢代,《詩經》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準則和規(guī)范,是為文之法典,它的綱領——“詩言志”“美刺”觀等成為衡量文學作品價值高低的最高準秤。以《詩》學精神衡量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漢代文學批評的基本特征。例如,司馬遷評論屈原之作,引劉安“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屈原列傳》)之語,即是贊美屈賦具有《詩經》“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的精神特征;王逸評論“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也是指屈賦繼承了《詩經》“諷諫”的精神傳統(tǒng)。

經學化的標準當然也成為批評大賦的最高原則。司馬遷評司馬相如賦,以為“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就是以《詩》義回護大賦創(chuàng)作的典型之論。漢宣帝所謂“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遠矣”(《漢書·王褒傳》),也是以“仁義風諭”的古《詩》之義回護辭賦之舉。至于漢賦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屢屢標舉“美刺”之旨,則常見于揚雄、班固、張衡等人的創(chuàng)作表白中。茲不贅。然而,盡管人們以各種方式極力標舉大賦的“諷諫”之旨,也還是難掩大賦與經學化文學批評原則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對此,揚雄有深刻的體會:“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宏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然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保ā稘h書·揚雄傳》)炫人耳目的夸張描寫是大賦的根本特征,也是其價值所在。麗靡之辭帶給人的是“縹縹然有凌云之志”的超越性審美感受,這種感受與“曲終奏雅”的道德性指向和要求背道而馳,從這個意義上說,大賦的美學本質已經決定了它無法滿足經學化詩學觀念的要求,無法擔當“上以風化下,下以風諫上”的重任。這是大賦招致批評的原因,也是大賦作家兩難心態(tài)的來源。

以大賦為諫文是一種很難達到的目標。然而,試圖超越大賦的本質特點,為大賦灌注政治倫理內涵,使其合于經學化詩學觀念卻一直是大賦作家努力的目標。大賦作家很少有人公開承認寫作中追求華麗言辭和外表的正當性。這是“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提出的真正原因。將大賦與《詩經》相提并論,這是班固借《詩經》以自辯、自重、自高之辭,本質上是希望從性質上對賦進行定義和提升,強調賦與《詩》一樣,有美刺(此處又特別指向美頌)的功效和價值,并由此獲得寫作大賦的正當理由。“后代之賦本取于《詩》之義以為賦名;雖曰賦,義實出于《詩》,故古人以為古《詩》之流。”這是非常準確的理解。

因此,班固所謂的“賦者,古《詩》之流也”,指的是大賦繼承了《詩經》的精神特征,具有《詩經》一樣的美刺時政的功能和價值。這一指向其實是關乎“賦之義”而無關乎“賦之體”的。厘清這一內涵,對于深化大賦起源問題的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四 辨析的意義

賦文體的起源問題,一直是漢代賦學研究領域的熱點問題。近代以來,學者們提出了“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說、出于縱橫家說、出于行人說。在此之前,占主流地位的則是源于《詩經》說,此說的基本依據就是《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與《兩都賦序》里的論述。關于《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賦源論的意旨,筆者已經撰文指出與《詩經》文體無關。而關于《兩都賦序》,盡管已經有不少學者指出了“六義說”的謬誤,并意識到漢人未曾提出過賦體源于《詩經》之說,但這些意見并沒有引起學術界充分的重視?!傲x說”影響深遠,迄今為止依舊是人們談論大賦文體與《詩經》淵源關系的重要依據。例如,有些學者認為,“賦者,古《詩》之流也”的說法“不僅在形式上把詩與賦混在一起,而且在內容、功用上也把賦與詩視為同類,唯一不同的是詩是能唱歌的”。“與漢賦的內容一樣,漢賦的形式也是頗受《詩經》的影響的。”這種影響表現在,其一,漢賦繼承了“《詩經》六詩之一的賦和《詩經》三種表現手法之一的賦。把他們的特征接受過來,并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另一種嶄新的文體”;其二,漢賦韻律格式接受了《詩經》的影響,有一定的節(jié)奏旋律,可以“不歌而誦”。而事實上,“賦者,古《詩》之流也”說并沒有在形式上將《詩經》與賦混同,這只是后人的誤讀。至于表現手法的“賦”如何變成了一種嶄新的文體,這里也沒有詳論。

在體現前沿研究成果的文學史中,這些誤讀也依舊延續(xù)著:

“賦”本是《詩經》中的“六義”之一,是詩歌藝術表現手法之一種?!对娊洝分?,這種表現手法在楚辭中得到更大的發(fā)展。楚辭擴大了詩的篇幅,語言上更加鋪張華麗,“賦”的手法表現尤為突出,所以后人或以“賦”名之,稱屈原作品為“屈賦”。到了荀子,制作“賦篇”……并且以賦名篇,“賦”也就成了一種文學體裁的名稱。

漢代,賦發(fā)展成為具有鮮明特色的獨立的文學樣式?!荒芩闶窃姼?,但卻是從詩歌衍變而來,是“古詩之流”……它篇幅很長,洋洋大觀;它夸飾鋪陳,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與主張“六義說”者一樣,對“賦者,古《詩》之流”命題的誤讀,使得人們不可避免地陷入各種各樣的闡釋困境和矛盾之中,為了彌縫,學者們甚至常常使用一些不可靠的證據強為之說,因而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述和結論。

康達維先生對“賦者,《古》詩之流也”有很深入的闡釋,其說法很受學界的看重,因此我們有必要以此為例進行分析:

此外,“流”字也可解作“種類”或者“學派”的意思,例如班固在《漢書·敘傳》中提到“劉向司籍,九流以別”。由此,“流”也可以引申為“文體”的意思,例如摯虞編輯的《文章流別集》,其“流”字即是采用“文體”的意思。由此,班固主張“賦者,古《詩》之流也”,是說“賦”是《詩經》之一體。當時所說的《詩》都是指《詩經》一書而言,而《詩經》對班固來說,自然是古代詩歌,包括“賦”的源泉所在。

若是依據中國后代文學分類的看法,“賦”和“詩”(不論是指“詩歌”或是《詩經》)是不能混為一談的,如此班固似乎未能清楚劃清賦與《詩經》的界限。然而我們或可解釋這種“失誤”是因為班固對“賦”的定義來自儒家經典注疏的傳統(tǒng),而這種傳統(tǒng)在班固的時代便已盛行,也就是將“賦”劃歸為“詩”的六義之一?;蛟S到了班固的時代,“六義”之一的賦與文體的“賦”已經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這段話里頗有卓識??凳峡吹搅撕笫牢膶W分類中“賦”和“詩”文體無法混同的事實,并意識到了班固的說法與漢代“儒家經典注疏的傳統(tǒng)”有關,已經接近了命題的核心。可惜的是,他沒有沿此路徑深入辨析,而是囿于文體源流的視角,得出了一些頗可商榷的結論。

康氏首先肯定班固“賦者,古《詩》之流也”的意思“是說‘賦’是《詩經》之一體”;基于“賦”與“詩”無法混同的事實,又只好得出班氏未能劃清賦與《詩經》的界限是一個失誤的結論;又將造成“失誤”的原因指向“儒家經典注疏的傳統(tǒng)”,并將這種傳統(tǒng)等同于“六義說”(將“賦”劃歸為“詩”的六義之一),為印證結論,他不很肯定地將“六義說”提前到了班固時代。

這段話中出現了一連串不夠堅實的論據和牽強的觀點。首先,為了印證“賦是《詩經》之一體”的論斷,康氏先引班固“劉向司籍,九流以別”語,將“流”引申為“文體”,為加強說服力,又引西晉摯虞《文章流別集》之例,證明“流”乃“文體”之義。然而,“文章流別”之“流”,已是有明確文體分類意識下的魏晉人的用法,用此解釋漢人的思想是不恰當的。考之班固的原意,“流”之義與“亞”或者“類”近似,表示大賦是與《詩經》同類的東西,但它雖與“雅、頌”有相同的功能及價值,終究是次于“雅、頌”的,在這里,“流”與“文體”之義沒有什么關系。其次,康氏將班氏說法視為“失誤”,將可以開啟漢人真實命意之門的“儒家經典注疏的傳統(tǒng)”視為“失誤”的原因,則是以今人的思維看待古人,而將“六義說”等同于“儒家經典注疏的傳統(tǒng)”并將其提前到班固時代,則于歷史實情不符。

上述情況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其邏輯起點出現了問題?!百x是《詩經》之一體”,這個論斷本身就是對漢人思想的誤讀,在此基礎上進行論證,自然就存在著邏輯推導上的難度。

又如,在判斷賦的基本文體性質時,有學者認為“賦是詩的一種體裁,或說是一種做法,發(fā)展到漢,學者都已經認定為是詩的別類”?!白匪菰戳?,漢賦是詩的別枝”、“詩的延續(xù)”、“詩的擴大”,“是散文化的詩”,“是敘事描寫的詩”。這里所說的“詩”,即指《詩經》,也指與散文相對的詩歌概念。這種說法忽視了詩與《賦》文體上顯著的差異,是很難令人信服的。而作者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其主要依據就是“賦者,古《詩》之流也”命題。

對“賦者,古《詩》之流也”的內涵進行厘清,不僅于有助于破除一些誤讀,避免邏輯上的不能自洽,亦有助于漢賦起源問題的深入探討。

與康達維先生一樣,馬積高先生看到了賦與《詩》兩種文體的難以混同,也意識到了劉勰等人說法的不足為據。基于此,馬先生提出了賦分三種,其中之一——詩體賦(四言賦)源于《詩經》,而大賦則另有源頭的看法。這一結論已經引起了學術界的呼應,例如:

……不同類別的漢賦既有共同的源頭,又各有其直接源頭。共同的源頭,如《詩》、《騷》對漢賦的影響。而各自更近的淵源,如騷體賦的興盛與漢代楚辭的流行有密切關系……而散體大賦……鋪張揚厲,帶有濃厚的縱橫家氣息。四言賦一般以四言為主,尤重規(guī)諫的社會功能,它應該導源于《詩》。所以我們在討論漢代賦體文學起源時,不能一概而論,而應該區(qū)別對待不同類型的賦。

這種區(qū)分無疑比過去那種籠統(tǒng)的研究更為合理、深入,提醒我們對于賦的起源應有更為細致的分疏,這為今后的漢賦起源問題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最后,總結本文觀點如下:

研究漢賦起源問題,應在區(qū)分“賦之體”與“賦之義”的基礎上進行。所謂“賦之體”,指的是賦的文體,“賦之義”指的是賦的價值和精神,兩者各有源流,不可混而論之。而《兩都賦序》所說“賦者,古《詩》之流也”則只與“賦之義”有關,而與“賦之體”無關。因此在探討賦文體起源問題時,引述這一命題是不恰當的。對“賦者,古《詩》之流也”的內涵進行厘清,不僅有助于正確理解《兩都賦序》的意旨,破除一些誤解,而且對深化漢賦起源問題研究大有裨益。

  1. 本文為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資助、中央財經大學學院科研支持計劃資助成果。項目號:011650314014/009。項目名稱:《政教觀念與漢代文學》。
  2. 安小蘭,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教授。
  3. 這里所說的“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詩歌,而是特指《詩經》。《詩經》原不稱“經”,先秦僅有《詩》或《詩三百》之名。在經歷了一個經典化過程后,最終被稱為經。這個經典化的過程,學術界多有探討。如,有人認為《詩》的經典化起于孔子,完成于漢代初年三家《詩》立于學官之前(常森:《〈詩〉的崇高與汩沒:兩漢〈詩經〉學研究》,1999年北京大學博士論文)。有人認為始于春秋時期賦《詩》、引《詩》,成于漢代傳注大行以后(劉毓慶:《從文學到經學——先秦兩漢詩經學史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為行文方便,本文會同時使用《詩》或《詩經》的稱謂。
  4. 有學者認為,這里的“或曰”可能是淮南王劉安的話。可備一說。劉朝謙:《論賦體不源于詩》,《中國楚辭學》(十二輯)。
  5. 《白居易集箋?!肪硭模痖_誠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622頁。
  6. 皮日休:《皮子文藪·序》,肖滌非、鄭慶篤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 《劉熙載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第121頁。
  8. 皇甫謐《三都賦序》的真假,學術界尚有爭議,但皇甫謐這段話在學術界是被常常引用的話。參見梅運生《皇甫謐〈三都賦序〉之真?zhèn)渭捌鋬r值取向》,《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
  9. 左思乃至后世諸人的說法,亦有一些細微的不同。例如,左思所言之賦,顯然指大賦,而皇甫謐、摯虞等所言之賦,則包含楚辭在內。這些差異,因無關本文宏旨,此處不擬對其進行詳細辨析。
  10. 祝堯:《古賦辯體》,文淵閣本《四庫全書》(集部305卷),第718頁。后吳訥等人多承祝說。
  11. 摯虞:《文章流別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77,中華書局,1905頁。
  12.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賦》,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第100頁。
  13. 《文心雕龍札記》,《范文瀾全集》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第86頁。
  14. 《文心雕龍·詮賦》,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15. 《論賦體之起源》,《褚斌杰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第128頁。
  16. 姜建群:《試論賦的名稱來源及其屬性》,《東北師大學報》1987年第1期。
  17. 駱玉明:《論“不歌而誦謂之賦”》,《文學遺產》1983年第3期;李伯敬:《賦體源流辨》,《學術月刊》1982年第3期;陳赟:《賦者,古詩之流也再探》,《貴州文史論叢》2007年第3期。
  18. 《四庫全書總目》中列舉的就有《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子夏作,衛(wèi)宏作,子夏作、毛公及衛(wèi)宏潤益,詩人自作,《小序》為國史之舊文、《大序》為孔子作,首句為孔子作,毛公門人作,村野妄人作等幾種說法。之后,張西堂(《詩經六論·毛詩序略說》,商務印書館,1957)、李嘉言(《李嘉言古典文學論文集·〈詩序〉作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趙沛霖(《詩經研究反思·關于〈詩序〉的作者》,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也對《毛詩序》作者的說法進行了歸納總結,總括起來約有二十余種。過去,多數學者贊成《詩序》出自漢儒之說,近些年來,隨著楚簡《孔子詩論》的發(fā)現,一些學者開始重新認同子夏作《序》之說,時有新見。例如,劉毓慶認為《詩大序》為子夏作,《詩小序》則與孟子學派有關(《從文學到經學——先秦兩漢詩經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19. 關小彬:《班固〈詩經〉師承考》,未刊稿,2007年,首都師范大學碩士論文。
  20. 章太炎:《六詩說》,《章太炎全集》卷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第390~393頁。
  21. 馬積高:《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中華書局,2005,第3頁。
  22. 皮錫瑞:《經學歷史》,中華書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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