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幾天之后的一個早晨,一輛上海牌小轎車停在A城一條僻靜的胡同口,老導演和他年輕的助手從車上下來,向胡同里走去。
這天早晨,一個小伙子在電話里通知他們說,從晚報上得知他們還在尋找一場重戲的庭院式外景,而他的家就是這樣的一處小庭院,問他們可有興趣來看看。年輕的助理導演懷疑是那幾個小流氓設(shè)下的圈套,要誆他們上鉤,實行某種報復計劃。杜老卻不以為然,堅持一定親自看看。這會兒,助理導演越往胡同深處走,越增加一種步入陷阱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按照電話里留下的地址,他們果然找到了一處獨建的小小庭院?;掖u門樓,暗紅色的油漆剝落的對開門,門上一邊一只被人們的手觸摸得锃亮的銅環(huán)。院內(nèi),小小的天井方磚鋪地,很是潔凈。一株多年的沙果樹,葉子落光,根部培著雪,樹干纏著保暖的草繩??磥硭切≡褐魅说膼畚?。劇本的主人真好像就是在此地寫出那場戲的。他們千里迢迢從北京來到A城要尋找的場景正是“這一個”。助理導演暗自稱奇,很為自己事先的臆斷有點尷尬,偷偷瞄了杜老一眼。老導演也正望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怎么樣,我們沒白來吧?”
杜老是屬于這種類型的導演:從不明確要求什么,永遠習慣于重復一句口頭語:“不行!”他們仿佛對什么都感到不滿意、不稱心。攝影師選擇的角度,他們說:“不行!”美工師繪制的布景,他們說:“不行!”演員的表情動作,他們說:“不行!”為了從他們口中掏出一個千金難買的“行”字,攝制組的每一成員都把自己的才華發(fā)揮到最大極限。有時甚至感到自己的藝術(shù)神經(jīng)將要被“不行”兩個字壓得崩潰,而當終于聽到一個“行”字的時候,會強烈感到一種“我又提高了”的自慰。
助理導演此刻多么希望能從杜老口中吐出一個“行”字?。榱诉@場外景,他差不多跑遍了A城的大街小巷!
然而,杜老卻不動聲色,拍拍他的肩,低聲說了一句:“我們走吧?!鞭D(zhuǎn)身就走。
他一怔,追上杜老,問:“不行?”
“不行。”杜老肯定地回答。
“為什么?”
“因為那棵樹。”老導演掃了自己的助手一眼,那種目光是不客氣的批評,代替了一句潛臺詞:難道你沒有詳細讀過劇本嗎?
哦!那棵樹!那棵該死的沙果樹!年輕的助理導演這時才真正注意到它,并且在一秒鐘內(nèi)就對它的存在詛咒了十次!按照劇本的場景要求,它是必須去掉的東西。
他沮喪極了。
助理導演愣了一會兒,試探地問:“也許,我們可以和主人商量一下,出錢……”
杜老皺起了眉,在猶豫。
是啊,老導演的猶豫是不足為怪的。一棵沙果樹。公正一點的主人可能只按損失要幾十元。斤斤計較一點的主人也許會要上百元。貪婪的主人甚至可能獅子張大口,要幾百元!類似的情況他們不是沒碰到過。搞藝術(shù)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工作,崇高的激情和自尊心往往都會感到受了嚴重的褻瀆!誰知道這里的主人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時,給他們開門的老太太,挪動著一雙小腳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我兒子出門的時候叫我告訴你們,那棵樹嘛,可以鋸了它?!?/span>
“真的?……”助理導演這一喜非同小可。
“唔?……”杜老眉梢一動,又掃了年輕的助手一眼,那目光代替了又一句潛臺詞:瞧,人家比你更熟悉劇本!
杜老把臉轉(zhuǎn)向主人,沉吟了一刻,說:“老人家,這我們可太感激了!一定給你們補償費,您……想要多少?說個數(shù),我們……研究研究。當然,絕不至于讓你們……吃虧……”老導演微笑著,輕輕搓動著雙手。在這種場合,他總想把話說得非常得體,但卻總是顯得那么口拙舌笨,吞吞吐吐。這樣的討價還價的確是難為他了。
“你是說……給錢?”老太太鄭重地回答,“那又何必呢?不就一棵樹么?又不是棵金樹銀樹!再說,也是我們心甘情愿的!我兒子從小是個電影迷,還想過當電影演員呢!你們在我家拍電影,他高興,我也高興,可別再提錢字了!”
這番話竟說得老導演和他的助手慚愧起來。
當天,攝制組的全班人馬就來到了這個小小的院落,攪亂了這里主人的生活規(guī)律。拍攝順利,老導演異常興奮。休息的時候,主人——那和氣可親的老太太,把他們請進北廂的一間屋里,泡了茶,擺出煙,熱情而周到地款待他們。杜老為此番打擾甚感不安,主人卻顯出頗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們見外了,我兒子還生怕我款待不周呢!”
屋子里,擺設(shè)很簡單,一張床,一張寫字臺,靠墻并擺著兩個大書架。書架上,有不少電影理論方面的書。果然是個電影藝術(shù)愛好者,難怪給予攝制組這樣主動無私的支持!
“老人家,這是您的什么人?”老導演忽然指著掛在墻上的相框中的一張照片問。
“那就是我兒子??!”主人用衣袖擦了擦相框玻璃,有意讓老導演看得更清楚些。她用一種充滿母愛的語調(diào)說:“他父親早就去世了。我就這么一個兒子?!?/span>
老導演湊近照片,又認真端詳了一陣,追問:“你兒子叫劉珂?”
“是,是?。 ?/span>
“我認識他。我找他好多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的話,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大為驚奇。
“我這大半輩子,認識過很多人,也忘記了很多人,這個年輕人,到我臨死那一天也忘不了!”老導演非常激動,摸摸衣袋,朝坐在身旁的攝影師伸過一只手。攝影師遞給他一支煙,替他點燃。他猛吸了兩口,并不看任何人一眼,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張照片,用一種緩慢的語調(diào)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