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巴別爾與柳托夫
巴別爾的《騎兵軍》里有個貫穿始終的“我”——既是第一人稱敘述者,又是重要角色。從書中只言片語的描述看,“我”無論職司、相貌還是經(jīng)歷都很像作者自己。第五篇《潘·阿波廖克》中,“我”被人稱作“文書先生”,乃是首次表露身份;第八篇《我的第一只鵝》中,師長薩維茨基提及“我”“架著副眼鏡”,設營員則說:“這可是個很有學問的人……”第九篇《拉比》中,“我”的身份進一步得到證實:“在那兒,在車站,在第一騎兵軍的宣傳車上,等著我的是成百簇閃爍的燈火,電臺奇幻的亮光,印刷間不停飛轉的機器,以及那篇未給《紅色騎兵軍》寫完的文章。”在同一篇里,“我”還承認是猶太人,來自敖德薩;第十一篇《機槍車學》講到“師部給我配備了一名馭者,……他姓格里休克,年三十九”;第十八篇《一匹馬的故事》中,“我”自許“是個性情平和的人”;第二十五篇《騎兵連長特隆諾夫》中,首次借助他人之口,叫出“我”的名字“柳托夫”——巴別爾當年參加布瓊尼騎兵軍,用的正是這個名字。我們看巴別爾的照片,也是薩維茨基所形容的樣子。其間唯有一點出入,即《我的第一只鵝》中,“我”自稱是“彼得堡大學法學副博士”;在后來為《騎兵軍》補寫的《吻》中,再次提到“我畢業(yè)于法律系”,而巴別爾并無這一背景。
從某種程度上講,柳托夫這位《騎兵軍》的敘述者已經(jīng)預先出現(xiàn)在作家參加騎兵軍時所寫日記里了。其中每每見到諸如此類的自我提示:“要寫寫集市”、“寫寫正午時擁堵在殘破的橋頭前的輜重大車”、“要寫寫通信員、參謀長和其他人”……相當一部分,后來即落實于柳托夫的敘述之中。日記還記錄了《騎兵軍》中某些情節(jié)的素材。最早將巴別爾的日記與小說詳加比較的大概是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中,他曾列舉日記與《戰(zhàn)馬后備處主任》《基大利》兩篇小說的相關內容,說明“巴別爾描寫的是他看見過的事”。
有一點愛倫堡語焉不詳:小說中柳托夫所流露的某種態(tài)度,在巴別爾日記里有更為清晰的表述。譬如《通往布羅德之路》所說“日常暴行的記錄像心臟病那樣,時時刻刻憋得我透不過氣來”,《拉比之子》所說“早衰的軀體涌滿了自己思緒的風暴”之類,仔細讀過日記,當能體會此時的柳托夫與當年的巴別爾之間存在著何等共鳴。更顯明的例子,是《騎兵軍》那篇乍看未免有點突兀的插曲——假如將該書視為“短篇小說集”的話,這實在很難說是一篇小說——《科齊納的墓葬地》,所引禱文至為沉痛:“啊,死神,啊,貪婪之徒,不知饜足的竊賊,你為什么從不憐憫我們,哪怕一次?”而“潛臺詞”就寫在一九二〇年七月十八日日記之中。
在《騎兵軍》有些篇章如《家書》《政委孔金》《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科傳略》《鹽》和《叛變》中,柳托夫僅僅是在引述別人所說的話;也就是說,另外有人替代“我”充當了敘述者的角色。其中所講述的事件要么駭人聽聞,要么荒唐透頂,而敘述主體所表明的立場、看法,又與事件的殘酷或荒謬全然一致,仿佛是殘酷或荒謬本身所發(fā)出的聲音。譬如巴甫利欽科有關“活的滋味”的領悟(《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科傳略》),巴爾馬紹夫對槍殺女鹽販子的說明(《鹽》),等等,若是由柳托夫來說,不會那么理所當然。所以“我”只得暫時讓出敘述者的位子。巴別爾曾在日記中說:“我是局外人?!闭捎脕斫忉尅厄T兵軍》敘述主體的這種轉換。柳托夫當然也不止一次講到殘酷或荒謬的事件——如在《泅渡茲勃魯契河》《普里紹帕》《小城別列斯捷奇科》《兩個叫伊凡的人》等篇里——但他只是充當一個冷靜而克制的敘述者而已。
不過在日記與《騎兵軍》之間,或者說巴別爾與柳托夫之間,也有明顯的不同之處。對此愛倫堡說:“巴別爾在筆記本中描寫了所看到的一切?!欢髌穮s不是這樣:其中盡管描寫了戰(zhàn)爭的恐怖和那些年的險惡氣候,但是里面卻充滿著對革命和人的信心?!比沼浰卸≌f所無的內容,遠遠不止這些。日記中的巴別爾不僅記錄一應印象,時而還試圖為這一切找出答案,正如其一再所說:“我感到憂傷,需要仔細思考這一切,既包括加利西亞,又包括世界大戰(zhàn),以及個人的命運?!薄霸诼飞?,乘坐大車,我思考著,擔憂革命的前途?!倍≌f里“我”并沒有想那么多,至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都表述出來。與思考者巴別爾相比,柳托夫更是一位行動者。
另一方面,小說所有而日記所無的內容,同樣值得注意。日記中的巴別爾是個自我審視者,小說中則幾乎所有哥薩克都在審視他。他們不止一次尖銳表達對于柳托夫的批判態(tài)度。譬如在《多爾古紹夫之死》中,當“我”表示對殺死負傷的戰(zhàn)友“下不了手”,阿弗尼卡說:“你們這些四眼狗,可憐我們弟兄就像貓可憐耗子……”在《夜》中,當“我”抱怨“我在咱們騎兵軍活得太累了”,加林說:“您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我們命里注定得忍受你們這些沒有出息的東西……我們正在為你們剝去核桃的硬殼。用不了多少時間你們就會看到剝凈了硬殼的核桃仁,那時你們連鼻孔里都會伸出手來,你們就會用美妙的散文贊頌新生活,而現(xiàn)在,您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沒有出息的東西,別拉著我們的手哀號?!痹凇稇?zhàn)斗之后》中,伊凡·阿金菲耶夫針對“我”在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說:“你參加進攻,卻不裝子彈……安的是什么心?”“你沒有裝子彈,你信仰上帝,叛徒……”在《千里馬》里,騎兵連長也對力圖與千里馬的主人言歸于好的“我”說:“我從骨子里看透了你……你巴望活在世上太太平平,沒一個敵人……你用吃奶的力氣朝著這方面去做——千萬不要有敵人……”這些話語不僅劃出哥薩克與柳托夫之間的距離,似乎還標舉彼此自有高下或對錯之分。盡管巴別爾當年日記中也有“我當不了布瓊尼的好士兵”、“我是外人,穿著長馬褲,但不是自己人,我是孤立的”的說法,寫小說時的他顯然走得比這要遠多了。
當巴別爾在日記中寫下上述話時,他僅僅是道出事實,并未試圖有所改變;小說中的柳托夫卻不止一次采取趨同于哥薩克與革命的行為。譬如在《我的第一只鵝》中,“我”殺死了女房東的鵝,從而得到哥薩克的好評:“這小子跟咱們還合得來?!倍凇对F媸小分校拔摇鄙踔练呕馃硪晃慌繓|的房子——如果說前一回“我”是做給哥薩克看的,以求得他們的認可;這次“我”可是自發(fā)地干了。其間也許可以看出某種遞進關系。在《意大利的太陽》和《基大利》中,與瘋狂的幻想者西多羅夫和“空想共產(chǎn)國際的創(chuàng)始人”基大利相比,柳托夫的立場要現(xiàn)實得多。在與基大利爭辯時,“我”更成了革命的代言人?!獝蹅惐ふf《騎兵軍》“充滿著對革命和人的信心”,大概此乃例證之一。而在巴別爾的日記中,的確看不出這一點來。
巴別爾日記中最接近于柳托夫所作所為的話是:“應該深入到戰(zhàn)士的內心,我正在做,一切都令人震驚,這些有原則的野獸?!边@似乎揭示了一個方向;三年后開始寫《騎兵軍》,乃是在此方向上的跋涉——巴別爾走向了柳托夫。而《戰(zhàn)斗之后》中“我”所說“我疲憊不堪,一面弓身從墓地的樹冠下走過,一面向命運乞求最簡單的本事——殺人的本事”,則標明了止步之處。也正因為如此,在《騎兵連長特隆諾夫》中,柳托夫堅決拒絕特隆諾夫從登記表中“抹掉一人”的命令,事后更說:“我是所有人中間最后一個審判他的人?!边@是他對自己前述趨同行為最強烈的一次反撥了。
馬克·斯洛寧在《蘇維埃俄羅斯文學》中說:“這個敏感的知識分子同兇暴的騎兵之間的沖突以及最后取得和解的情節(jié)構成了《騎兵軍》中的兩個主題之一?!硪粋€主題是殘酷無情的‘革命士兵’和他們的盡管含糊不清卻是理想主義的愿望之間的矛盾?!眱蓚€主題都根植于巴別爾的騎兵軍日記。斯洛寧還說:“他的全部技巧建立在基調的沖突和感情的矛盾之上,也是建立在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之上?!贝朔N矛盾與沖突也萌生于日記之中。然而日記殘缺不全,《騎兵軍》亦為未竟之作——他曾計劃寫五十篇,因為受到布瓊尼等人的攻擊,遂告中止。據(jù)此對于日記與小說,巴別爾與柳托夫加以比較,好像難以斷言什么,只是覺得其間多有差異罷了。日記是實錄,《騎兵軍》是小說;日記記載的是巴別爾自己,小說中的柳托夫則是他所塑造的一個人物,有此不同亦不足為奇。
《騎兵軍》最初版本計三十四篇,均寫于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六年間;作者此前所作《格里休克》《他們曾經(jīng)九個》以及后來寫的《千里馬》和《吻》,則增補進他生前和死后再版的《騎兵軍》中。《他們曾經(jīng)九個》與《騎兵連長特隆諾夫》描寫的是同一事件,其中“我”的表現(xiàn)更像是寫日記時的巴別爾。C.波瓦爾措夫說:“《騎兵軍》的成就不僅未沖昏他的頭腦,而且促使他思考,不再可能繼續(xù)挖掘以往的主題和已經(jīng)成熟的格調。確實,‘尾巴’——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在繼續(xù)伸展,比如《千里馬》《吻》等小說,但它們只是尾巴,僅此而已。”(《“個人所看到的世界”——關于巴別爾的創(chuàng)作生涯》)依我之見,這兩篇增補的“尾巴”不無深意?!肚Ю锺R》更像是個寓言?!拔摇彬T不了千里馬,也無法與千里馬的主人吉洪莫洛夫取得和解;不過“千里馬教會了我吉洪莫洛夫的騎式”,是以“哥薩克們不再在我身后不以為然地望著我和我的馬”。仿佛旨在說明,革命與哥薩克對“我”來說畢竟是兩回事;“我”可能為后者所接納,卻無法與前者融為一體。
《吻》與此前諸作寫法稍有出入,格調更接近于契訶夫。作為《騎兵軍》事實上的絕筆,這是一篇反思之作。小說寫道:“這些日子,老人沉浸于突如其來而又晦暗不明的激情勃發(fā)的希望,而且為了不沖淡自己的幸福,他盡力不去注意我們對某些嗜血行為的夸耀,以及我們在意圖解決所有世界問題時天真的高談闊論。”其實整部《騎兵軍》所描寫的對象——哥薩克以及企圖與其保持一致的柳托夫——都可以概括在后半句話里。接近結尾處說:“在那里,在儲藏室,我見證了從龔希奧洛夫斯基伯爵城堡開始的吻之路,是怎樣一段無法調頭的致命旅程……”最后那位癱瘓老人也死了,不啻宣告“我”與這一家人曾經(jīng)有過的希望永遠不能實現(xiàn)?!段恰犯爬恕拔摇钡娜啃穆窔v程。它揭示了一個與《騎兵軍》其他篇章截然相反的方向——這回柳托夫走向了巴別爾。
二〇〇五年三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