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美麗新世界”
按理說伯納·麥克斯這路角色,根本不應該在《美麗新世界》里出現(xiàn)。因為有如書中所寫,那會兒人類是由“中央孵化與條件設置中心”根據(jù)社會需要制造出來的不同種群,而“所有條件設置的最終目的都是:讓人們喜歡已經注定的社會命運”,沒有誰會另有想法。可是百密一疏,也許伯納的胚胎在培育過程中所吃的“代血劑里放進了過多酒精”,所以才會與眾不同,說出“可是,你從沒考慮過以另外一種方式自由地選擇幸福嗎,麗英娜?比如,以你自己喜歡的方式,而不以其他任何人的方式?”之類離經叛道的話。
《美麗新世界》向被列為“反烏托邦三部曲”之一。另外兩本小說中,也有此類異己分子。相比之下,伯納對于既有秩序的質疑反抗,不僅微不足道,而且淺嘗輒止?!段覀儭防?,Ι-330試圖發(fā)動一場革命,“我”即D-503也被卷入其中;《一九八四》里,溫斯頓和茱莉婭都是地地道道的叛逆。伯納不過發(fā)點牢騷罷了。何況當發(fā)覺行將為此付出代價,他就不失時機地從“保留地”帶回多年前走失的琳妲及其與“野蠻人”生育——“美麗新世界”已不采取這一方式繁衍人類——的兒子約翰,從而保住自家地位,甚至一度成了紅人。此后遂改由“野蠻人”約翰去質疑反抗既有秩序了;但身為外來者,他的所作所為畢竟有限。
作為一部小說,《美麗新世界》不如“反烏托邦三部曲”另外兩本好看?!叭壳蓖瑢倩孟胄≌f,都是傳統(tǒng)寫法;以此而論,《美麗新世界》寫得好像比《一九八四》差些,比《我們》就差得更多。不妨歸結為人物蒼白無力,情節(jié)不夠曲折?;蛘咭f,赫胥黎的藝術手段不像寫《我們》的扎米亞京和寫《一九八四》的奧威爾那般高明;然而在我看來卻別有原因,一言以蔽之:“合該如此”。《美麗新世界》的特殊價值,恰恰與此不無關系。
《美麗新世界》出版于一九三二年。一九四六年再版時,作者增添一篇序言,其中有云:“當然,新的極權主義沒有理由會跟老的極權主義面目相同。以棍棒、行刑隊、人為饑荒、大量監(jiān)禁和集體驅逐出境為手段的統(tǒng)治,不僅不人道(其實今天已經沒有人在乎人道了);而且已經證實了效率不高——在科技進步的時代,效率不高簡直是罪大惡極。一個真正有效率的極權國家應該是這樣的:大權在握的政治老板們和他們的經理部隊,控制著一群奴隸人口,這些奴隸不須強制,因為他們心甘情愿。”三年后《一九八四》面世,赫胥黎在給奧威爾——后者曾經是他在伊頓公學的學生——的信中重申此意,指出《一九八四》所寫乃是發(fā)生在《美麗新世界》之前的事情。也就是說,“一九八四”畢竟只是人類歷史的某一階段而已,“美麗新世界”才具有終極意義。
《我們》里的“大恩主”曾經宣布:“假如他們不懂得我們將帶給他們數(shù)學般準確無誤的幸福,那么我們的義務便是迫使他們幸福?!薄兑痪虐怂摹匪沂镜?,也是同一問題。但這在《美麗新世界》里早已得到解決,因為大家?guī)缀跻恢掳堰@種“幸福”天經地義般地接受下來。就像書中總統(tǒng)對約翰說的那樣:“你看,現(xiàn)在社會安定,人民生活幸福,應有盡有,若是得不到的他們也絕不強求。他們是富裕、安全的,而且他們從不生病,也不怕死;他們每天快活似神仙,不知道激情和衰老為何物;也不存在著父母的問題讓他們擔憂;更沒有妻室兒女和情人所帶來的激情;他們都按固定的條件設置從一而終。即使出了事也可用唆麻來麻痹自己——就是那些你認為它奪走了自由,而扔到窗外去的東西。”牽涉《我們》和《一九八四》中人物命運,構成小說內在沖突的內容,在《美麗新世界》中根本沒有機會發(fā)生;除了“美麗新世界”本身,赫胥黎其實沒有什么可寫的了。那位總統(tǒng)還說:“跟受苦受難所付出的代價比起來,現(xiàn)實中的幸福就顯得平庸了許多。而且,在人們心里,穩(wěn)定不如動亂熱鬧;心想事成也不如曲折離奇來得動人,更不如抵抗誘惑,或是為了抗拒激情和懷疑來得引人入勝。幸福從來就不會顯得偉大。”已經預先道著我們讀《美麗新世界》與《我們》《一九八四》的不同感受了。
然而《美麗新世界》自具魅力同時也是驚心動魄之處,恰恰在于作者有關未來世界的構想,無所謂其中發(fā)生什么異常之事。“反烏托邦三部曲”皆為憂世之作,赫胥黎是從不同于奧威爾和扎米亞京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在他看來,甚至是超越了奧威爾去考慮問題?!段覀儭凤枬M;《一九八四》激越;《美麗新世界》乍看兩樣兒都不占,但或許更深刻,至少作者想得更遠。我讀《一九八四》,的確覺得奧布蘭引溫斯頓和茱莉婭入其彀中,然后加以折磨,未免浪費時間精力,甚至可能構成對于體制的一種內耗??墒菑牧硪环矫嫦?,這正是奧布蘭以及凌駕其上的“老大哥”乃至整個體制的樂趣所在。就像赫胥黎說的,“《一九八四》中占少數(shù)的統(tǒng)治者信奉的是一種虐待狂的哲學”。奧威爾所寫畢竟還是人間之事。我曾稱其為“終極之書”;也許應該說明一下,它所展現(xiàn)的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最后景象。赫胥黎描寫的則是“美麗新世界”。
在《我們》和《一九八四》中,那些叛逆者、反抗者,雖然勢單力薄,最終難逃一死,但仍然構成小說的主體;《美麗新世界》中,無論伯納,還是約翰,都不具備這種意義,因為他們無所作為。另一方面,《美麗新世界》中的總統(tǒng)也沒有《我們》中“大恩主”和《一九八四》中“老大哥”那種力量——用句現(xiàn)成的話:缺乏他們那樣的“主觀能動性”。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執(zhí)行者而已,同樣無所作為。在這里,體制而不是人性——即便是人性之惡——決定一切。赫胥黎所強調的“提高效率”,正是體制而不是人性的要求。扎米亞京和奧威爾所述仍為善惡之爭;赫胥黎筆下善惡俱已泯滅,人性被徹底抹殺。在《我們》和《一九八四》中,人至少在理論上還存在著做出選擇的可能;《美麗新世界》完全否定了這一點,——其實“人”已經是科學進步的產物,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了?!兑痪虐怂摹防餆o論溫斯頓、茱莉婭,還是奧布蘭,甚至“老大哥”,都還是人;《我們》里的人物只叫號碼,沒有名字,但也是人;《美麗新世界》寫的則是一個徹底的非人世界。
赫胥黎說:“《美麗新世界》的主題并非科學進步本身,而是科學進步對人類個人的影響?!笨茖W進步也是《我們》和《一九八四》的重要內容,但到底還是實施極權主義的工具,也就是說,它服務于某種強加于人的意識形態(tài);在《美麗新世界》里,科學進步與極權主義已經融為一體,所要求的“提高效率”,成了唯一的意識形態(tài)。按照這個思路,“提高效率”終將成為大家的一致愿望,而不單單是統(tǒng)治者的“覺悟”。從這個意義上講,“美麗新世界”可能比“一九八四”更難為我們所抵御,因為它沒有“壞”,只有“好”。雖然這種“好”意味著人已經喪失一切,甚至比在《我們》和《一九八四》中喪失更多。
《美麗新世界》與《一九八四》都受到《我們》的啟發(fā),彼此卻不能相互替代。雖然有如赫胥黎所說,“美麗新世界”位于“一九八四”之后,但是它或許距離我們更近。世間有了《一九八四》,人得以明白就中道理,看到危險所在,“一九八四”的實現(xiàn)因此困難許多;有了《美麗新世界》,“美麗新世界”仍然無法避免,因為是愿望而不是權力導致它的降臨。小說中,當約翰說:“我要的不是這樣的舒服。我需要上帝!詩!真正的冒險!自由!善!甚至是罪惡!”總統(tǒng)回答:“實際上你是在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痹凇笆娣迸c“受苦受難”之間,人們很容易做出自己的選擇。雖然《美麗新世界》寫的是非人世界,它卻仿佛根植于人性之中,更像是我們發(fā)自內心對于未來的一種期待。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