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在國內(nèi)山河
到了濟(jì)南
一
到濟(jì)南來,這是頭一遭。擠出車站,汗流如漿,把一點小傷風(fēng)也治好了,或者說擠跑了;沒秩序的社會能治傷風(fēng),可見事兒沒絕對的好壞;那么,“相對論”大概就是這么琢磨出來的吧?
挑選一輛馬車?!疤暨x”在這兒是必要的。馬車確是不少輛,可是稍有聰明的人便會由觀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馬是應(yīng)當(dāng)雇八個腳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強(qiáng)負(fù)拉人的責(zé)任?自然,剛下火車,決無意去替人家抬馬,雖然這是善舉之一;那么,找能拉車與人的馬自是急需。然而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兒,因為:第一,那僅有的幾匹頗帶“馬”的精神的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顧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帶“馬氣”的馬,本來可以將就,那怕是只請他拉著行李——天下還有比“行李”這個字再不順耳,不得人心,惹人頭皮疼的?而我和趕車的在轅子兩邊擔(dān)任扶持,指導(dǎo),勸告,鼓勵,(如還不走)拳打腳踢之責(zé)呢。這憑良心說,大概不能不算善于應(yīng)付環(huán)境,具有東方文化的妙處吧?可是,“馬”的問題剛要解決,“車”的問題早又來到:即使馬能走三里五里,堅持到底不摔跟頭;或者不幸跌了一交,而能爬起來再接再厲;那車,那車,那車,是否能裝著行李而車底兒不嘩啦啦掉下去呢?又一個問題,確乎成問題!假使走到中途,車底嘩啦啦,還是我扛著行李(趕車的當(dāng)然不負(fù)這個責(zé)任),在馬旁同行呢?還是叫馬背著行李,我再背著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阒吲c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錢雇車,而自扛行李,單為證明“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是否有點發(fā)瘋?至于馬背行李,我再負(fù)馬,事屬非常,頗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風(fēng)度,是!可有一層,我要是被壓而死,那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學(xué)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隨便掉失的!不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車呢?小資產(chǎn)階級的邏輯,不錯;但到底是邏輯呀!第三,別看馬與車各有問題,馬與車合起來而成的“馬車”是整個的問題,敢情還有驚人的問題呢——車價。一開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趕車的,我正在向那些馬國之鬼,和那堆車之骨骼發(fā)呆之際,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搶去了。我并沒生氣,反倒感謝他的熱心張羅。當(dāng)他把行李往車上一放的時候,一點不冤人,我確乎聽見嘩啦一聲響,確乎看見連車帶馬向左右搖動者三次,向前后進(jìn)退者三次。“行?。俊蔽业吐暤膯栍??!靶校俊彼愕牡闪宋乙谎??!靶??從濟(jì)南走到德國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懷疑他,只好以他的話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為平他的氣,趕快問:“到——大學(xué),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shù)兒。我心平氣和的說:“我并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毙睦镞€想:“假如弄這么一份財產(chǎn),將來不幸死了,遺囑上給誰承受呢?”正在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體,全由車中飛出來了。再一看,那怒氣沖天的御者一揚(yáng)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后蹄,便軋著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只是上邊落著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御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同時,心中頗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數(shù)步之遙呢。
幸而××來了,帶來一輛馬車。這輛車和車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馬是白色的,雖然事實上并不見得真白,可是用“白馬之白”的抽象觀念想起來,到底不是黑的,黃的,更不能說一定準(zhǔn)是灰色的。馬的身上不見得肥,因此也很老實。韁,鞍,肚帶,處處有麻繩幫忙維系,更顯出馬之穩(wěn)練馴良。車是黑色的,配起白馬,本應(yīng)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濟(jì)南的太陽光為何這樣特別,叫黑白的相配,更顯得暗淡灰喪。
行李,××和我,全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一揚(yáng),吆喝了一聲,車沒有動。我心里說:“馬大概是睡著了。馬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多少帶點哲學(xué)性,睡一會兒是常有的事?!壁s車的又喊了一聲,車微動。只動了一動,就又停??;而那匹馬確是走出好幾步遠(yuǎn)。趕車的不喊了,反把馬拉回來。他好像老太婆縫補(bǔ)襪子似的,在馬的周身上下細(xì)膩而安穩(wěn)的找那些麻繩的接頭,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鐘吧,馬與車又發(fā)生關(guān)系。又是一聲喊,這回馬是毫無可疑的拉著車走了。倒叫我懷疑:馬能拉著車走,是否一個奇跡呢?
一路之上,總算順當(dāng)。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guān)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面坐著的,可是頂牛兒更顯著親熱;設(shè)若沒有這個機(jī)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xué)的時候,我摹仿著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二
上次談到濟(jì)南的馬車,現(xiàn)在該談洋車。
濟(jì)南的洋車并沒有什么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lǐng)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jì)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蔑濟(jì)南洋車構(gòu)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細(xì)膩,晴日飛揚(yáng),陰雨和泥的,沒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塊,只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zhì)學(xué)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dāng)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jì)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歷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只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zhèn)壓著濟(jì)南的風(fēng)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著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后跟。左腳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腳會緊跟著滑溜出多遠(yuǎn),早有一塊中間隆起,稜而膩滑的等著你呢。這樣,左右前后,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jié)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jīng)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只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xí)三級跳遠(yuǎn)。推小車子也沒有經(jīng)驗,只能理想到:設(shè)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后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jì)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志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
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著脖子正著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后,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里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jì)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著脖子,懈松著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jīng)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著彈性。像百碼決賽預(yù)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tài)度,最為相宜。一點不松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jù)鞍而立,車落應(yīng)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xí)慣了,以后可以不暈船。
坐車的時間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適宜坐車的時候是犯腸胃閉塞病之際。不用吃泄藥,只須在飯前,喝點開水,去坐半小時上下的洋車,其效如神。飯后坐車是最冒險的事,接連坐過三天,設(shè)若不生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車為是,因沒有一個時間是相宜的。
末了,人們都說濟(jì)南洋車的價錢太貴,動不動就是兩三毛錢。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這種石路上拉車,給你五塊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三
由前兩段看來,好像我不大喜歡濟(jì)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愛“看”,看了,能不發(fā)笑嗎?天下可有幾件事,幾件東西,叫你看完而不發(fā)笑的?不信,閉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說別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對呀,喜悲劇的人不替古人落淚不痛快,因為他好“覺”;設(shè)身處地的那么一“覺”,世界上的事兒便少有不叫淚腺要動作動作的。噢,原來如此!
濟(jì)南有許多好的事兒,隨便說幾種吧:蔥好,這是公認(rèn)的吧,不是我造謠生事。聽說,猶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為吃魚吃的多;山東人是不是因為多嚼大蔥而不患肺病呢?這倒值得調(diào)查一下,好叫吃完蔥的士女不必說話怪含羞的用手掩著嘴:假如調(diào)查結(jié)果真是山西河南廣東因肺病而死的比山東多著七八十來個(一年多七八十,一萬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確是因為口中的蔥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兒里,時常用蔥尖比美婦人的手指,這自然是春蔥,決不會是山東的老蔥,設(shè)若美婦人的十指都和老蔥一般兒粗(您曉得山東老蔥的直徑是多少寸),一旦婦女革命,打倒男人,一個嘴巴子還不把男人的半個臉打飛!這決不是濟(jì)南的老蔥不美,不是。蔥花自然沒有什么美麗,蔥葉也比不上蒲葉那樣挺秀,竹葉那樣清勁,連蒜葉也比不上,因為蒜葉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葉,單看蔥白兒,你便覺得蔥的偉麗了??催\動家,別看他或她的臉,要先看那兩條完美的腿,看蔥亦然。(運動家注意。這里一點污辱的意思沒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還細(xì),焉敢攀高比諸蔥哉?。?jì)南的蔥白起碼有三尺來長吧:粗呢,總比我的手腕粗著一兩圈兒——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請納參觀費大洋二角。這還不算什么,最美是那個晶亮,含著水,細(xì)潤,純潔的白顏色。這個純潔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見過古代希臘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鮮,白,帶著滋養(yǎng)生命的乳漿!這個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顛著,贊嘆著,好像對于宇宙的偉大有所領(lǐng)悟。由不得把它一層層的剝開,每一層落下來,都好似油酥餅的折疊;這個油酥餅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層層上的長直紋兒,一絲不亂的,比畫圖用的白絹還美麗??匆娺@些紋兒,再看看饃饃,你非多吃半斤饃饃不可。人們常說——帶著諷刺的意味——山東人吃的多,是不知蔥之美者也!
反對吃蔥的人們總是說:蔥雖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處。其實這是一面之詞:假若大家都吃蔥,而且時常開個“吃蔥競賽會”,第一名贈以重廿斤金杯一個,你看還敢有人反對否!
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街上有賣柘蓮者,味臭無比,可是土人和華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聽說,英國維克陶利亞女皇吃過一切果品,只是沒有嘗過柘蓮,引為憾事。濟(jì)南的蔥,老實的講,實在沒有奇怪味道,而且確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嘗嘗。
注:此文原有七八段,后幾段多是描寫濟(jì)南之美,因不甚幽默,所以刪去。讀者幸勿謂仆與濟(jì)南來不及也。——作者。
原載1930年10月至1931年2月《齊大月刊》第1卷第1、2、4期
一些印象(選章)
四
濟(jì)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shè)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濟(jì)南。設(shè)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jì)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yù)備著的??墒?,加上濟(jì)南的秋色,濟(jì)南由古樸的畫境轉(zhuǎn)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的秋光秋色是濟(jì)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shù)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jì)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jì)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末,請看濟(jì)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fā)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zhuǎn)移而不同。山頂?shù)念伾煌€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yuǎn)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xì)風(fēng)替“自然”調(diào)和著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lán)的天,晴暖的陽光;藍(lán)得像要由藍(lán)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fā)燥了,可是有點涼風(fēng),正和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jì)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瓷巾斏夏莻€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zhì)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jì)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濟(jì)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墒强此且辞锼?。濟(jì)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jì)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作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lán)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jì)南,是詩。要知濟(jì)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五
上次說了濟(jì)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fēng),便是奇跡;濟(jì)南的冬天是沒有風(fēng)聲的。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jì)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yuǎn)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jì)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shè)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lán)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只等春風(fēng)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jì)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jì)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nèi)察o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zhǔn)保暖和。真的,濟(jì)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xiàn),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fā)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hù)婦。山尖全白了,給藍(lán)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fēng)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jì)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jì)南,城內(nèi)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jié)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窗?,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lán)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lán)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tuán)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jì)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并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jì)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nèi)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lán)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六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里輕易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xì)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一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xì)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lán)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fēng)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lán)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yuǎn),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粗洗蟀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著一些白云,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墻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墻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睒渖陷p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余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guān)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臺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么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墻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fā)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墒抢^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jīng)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旆攀罴侔桑“堰@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著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xué)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著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粽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lán)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xí)溫習(xí)那個夢吧。
七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么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的想作詩了??墒牵皇莻€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聯(lián)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于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xué)。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于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把那三首送進(jìn)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fēng)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閑情詩境里,柳風(fēng)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guī)讟溟_蝴蝶,紫燕聯(lián)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fēng)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準(zhǔn)保有許多人給作注解——好詩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里,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nóng)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么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別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xù)。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yǎng)好,能加入將來遠(yuǎn)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準(zhǔn)多于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么!
原載1931年3月至6月《齊大月刊》第1卷第5、6、7、8期
更大一些的想像(濟(jì)南通信)
要領(lǐng)略濟(jì)南的美,根本須有些詩人的態(tài)度。那就是說:你須客氣一點,把不美之點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麗輕妙地放在想像里浸潤著;這也許是看風(fēng)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則。反之,你沒有這詩意的體諒,而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說別的,單是人們口中的蔥味,路上吱吱妞妞小車子的輪聲,與裹著大紅襪帶的小腳娘們,要不使你想懸梁自盡,那真算萬幸。單聽濟(jì)南人說話,誰也夢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涼的泉水;而濟(jì)南泉水的甜美清涼確是事實,你不能因濟(jì)南話難聽而否認(rèn)這上帝的恩賜。好吧,你隨我來吧,假如你要對濟(jì)南下公平的判斷,一個公平的判斷,永不會使?jié)蠐p失一點點的光榮。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極閣吧,一路之上(不論是由何處動身),請你什么也不看不聽,假如你不愿閉上眼與堵上耳,你至少應(yīng)當(dāng)決定:不使路上的丑惡影響到最終的判斷。你還要必誠必敬的默想著,你是去看個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別看你腳下的湖;請看南邊的山??茨茄猩罹G,而頭上淡黃的千佛山;看后面那個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兒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藍(lán)而含著金光的天空聯(lián)成一體,它好像表現(xiàn)著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帶著不同的綠色往西走呢。遠(yuǎn)處,只見天邊上一些藍(lán)的曲線,隨著你的眼力與日光的強(qiáng)弱,忽隱忽現(xiàn),使你輕嘆一聲:山,偉大圖畫中的詩料。到北極閣后面來看,還有山呢,那老得連棵樹也懶得長的歷山,那孤立不倚的華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適作個都城的小綠圍屏;濟(jì)南在這一點上像意大利的芙勞倫思。你看到這幾乎形成一個圓圈的小山,你開始,無疑的,愛濟(jì)南了。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樣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樣荒偉的在遠(yuǎn)處默立,這些小山“就”在濟(jì)南圍墻的外邊,它們對濟(jì)南有種親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們也許愿到城里來看看朋友們。不然,它們?yōu)槭裁纯傁裣虺抢锾街^看呢。
看完了山,請你默想一會兒:山是不錯,但是只有山,不能使?jié)巷L(fēng)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國的北方。這么想罷,請看大明湖吧。自然,現(xiàn)在的湖已成了許多水溝,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請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勝,什么歷下亭咧,鐵公祠咧,都沒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賤,而且最惱人的是不劃不搖不用篙支不用纖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駛船方法。這些咱們?nèi)蝗ピ囼?,我只請你設(shè)想:設(shè)若湖上沒有那些蒲田泥壩,這湖的面積該有多大?設(shè)若湖上全種著蓮花,四圍界以楊柳,是不是一種詩境?這不是不可能的;本來這湖是個“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許多“水溝”;上帝給濟(jì)南一些小山,也給它一個大湖,人工勝天,生把一個湖改成溝,這是因窮而忘了美的結(jié)果,不是自然的過錯。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這是不是一個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說再想,那城墻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旁,楊柳蔭中修上平坦的馬路,這是不是個仙境?看那城河的水,綠,靜,明,潔,似乎是向你說: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綠,沒有法形容,因為它們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綠”便是這樣的綠。河岸上,柳蔭下,假如有些美于濟(jì)南婦女的浣紗女兒,穿著白衫或紅襖,像些團(tuán)大花似的,看著自己的倒影,一邊洗一邊唱!
這是看風(fēng)景呢,還是作夢呢?一點也不是幻想;假如這座城在一個比中國人爭氣的民族手里,這個夢大概久已是事實了。我決不愿濟(jì)南被別人管領(lǐng);我希望中國人應(yīng)當(dāng)有比編幾副對聯(lián)或作幾首詩(連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對聯(lián),可惜沒有湖!)更大一些的想像。我請你想像,因為只有想像才足以揭露出濟(jì)南的本來面目。濟(jì)南本來是極美的,可惜被人們給糟蹋了。
原載1932年5月《華年》第1卷第4期
頭一天
那時候,(一晃兒十年了?。┪业挠⒄Z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也不像德語,細(xì)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shù)的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里,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可也把他們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
………
給它個死不下船,還有錯兒么?!反正船得把我運到倫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來二去的到了倫敦。船停住不動,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來了,我也得下去。什么碼頭?顧不得看;也不顧問,省得又招人們眨眼。檢驗護(hù)照。我是末一個——英國人不像咱們這樣客氣,外國人得等著。等了一個多鐘頭,該我了。兩個小官審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里明白的都說了,他倆大概沒明白。他們在護(hù)照上蓋了個戳兒,我“看”明白了:“準(zhǔn)停留一月Only”。(后來由學(xué)校呈請內(nèi)務(wù)部把這個給注銷了,不在話下。)管它Only還是“哼來”,快下船哪,別人都走了。敢情還得檢查行李呢。這回很干脆:“煙?”我說“no”;“絲?”又一個“no”。皮箱上畫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語很有根了,心里說??磩e人買車票,我也買了張;大家走,我也走;反正他們知道上哪兒。他們要是走丟了,我還能不陪著么?上了火車。火車非常的清潔舒服。越走,四外越綠,高高低低全是綠汪汪的。太陽有時出來,有時進(jìn)去,綠地的深淺時時變動。遠(yuǎn)處的綠坡托著黑云,綠色特別的深厚??床灰娗f稼,處處是短草,有時看見一兩只搖尾食草的牛。這不是個農(nóng)業(yè)國。
………
走著走著,綠色少起來,看見了街道房屋,街上走動著紅色的大汽車。再走,凈是房屋了,全掛著煙塵,好像熏過了的。倫敦了,我想起幼年所讀的地理教科書。
………
車停在Gannon Street。大家都下來,站臺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聲音與姿式各有不同。我也慢條斯理的下來;上哪兒呢?啊,來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中國話比我的英語應(yīng)多得著九十多分。他與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車站去;有了他,上地獄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車到了Liverpool Street。這是個大車站,把行李交給了轉(zhuǎn)運處,他們自會給送到家去。然后我們喝了杯啤酒,吃了塊點心。車站上,地道里,轉(zhuǎn)運處,咖啡館,給我這么個印象:外面都是烏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潔有秩序。后來我慢慢看到,英國人也是這樣。臉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會講話。他們慢,可是有準(zhǔn)。易教授早一分鐘也不來;車進(jìn)了站,他也到了。他想帶我上學(xué)校去,就在車站的外邊。想了想,又不去了,因為這天正是禮拜。他告訴我,已給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許地山在一塊。我更痛快了,見了許地山還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說笑話?
………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給我找了房。這雖在“大倫敦”之內(nèi),實在是屬Hertfordshire,離倫敦有十一哩,坐快車得走半點多鐘。我們就在原車站上了車,趕到車快到目的地,又看見大片的綠草地了。下了車,易先生笑了。說我給帶來了陽光。果然,樹上還掛著水珠,大概是剛下過雨去。
………
正是九月初的天氣,地上潮陰陰的,樹和草都綠得鮮靈靈的。由車站到住處還要走十分鐘。街上差不多沒有什么行人,汽車電車上也空空的。禮拜天。街道很寬,鋪戶可不大,都是些小而明潔的,此處已沒有倫敦那種烏黑色。鋪戶都關(guān)著門,路右邊有一大塊草場,遠(yuǎn)處有一片樹林,使人心中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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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進(jìn)了胡同:Carnarvon Street。這是條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邊上還有些流水,因剛下過雨去。兩旁都是小房,多數(shù)是兩層的,瓦多是紅色。走道上有小樹,多像冬青,結(jié)著紅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種著花草,我看見了英國的晚玫瑰。窗都下著簾,綠蔓有的爬滿了窗沿。路上幾乎沒人,也就有十點鐘吧,易教授的大皮鞋響聲占滿了這胡同,沒有別的聲。那些房子實在不是很體面,可是被靜寂,清潔,草花,紅綠的顏色,雨后的空氣與陽光,給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它是城市,也是村莊,它本是在倫敦作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區(qū)所。房屋表現(xiàn)著小市民氣,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氣味,和一點安適太平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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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要作我的寓所的也是所兩層的小房,門外也種著一些花,雖然沒有什么好的,倒還自然;窗沿上懸著一兩枝灰粉的豆花。房東是兩位老姑娘,姐已白了頭,胖胖的很傻,說不出什么來。妹妹作過教師,說話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謝他給介紹兩位中國朋友。許地山在屋里寫小說呢,用的是一本油鹽店的賬本,筆可是鋼筆,時時把筆尖插入賬本里去,似乎表示著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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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很?。簶窍率且婚g客廳,一間飯室,一間廚房。樓上是三個臥室,一個浴室。由廚房出去,有個小院,院里也有幾棵玫瑰,不怪英國史上有玫瑰戰(zhàn)爭,到處有玫瑰,而且種類很多。院墻只是點矮矮的木樹,左右鄰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還有幾株梨樹,掛了不少果子。我說“左右”,因自從在上海便轉(zhuǎn)了方向,太陽天天不定由哪邊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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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所小房子里處處整潔,據(jù)地山說,都是妹妹一個人收拾的;姐姐本來就傻,對于工作更會“裝”傻。他告訴我,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死時把買賣給了兒子,把兩所小房給了二女。姊妹倆賣出去一所,把錢存起吃利;住一所,租兩個單身客,也就可以維持生活。哥哥不管她們,她們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操持一切;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領(lǐng)與襪子等交洗衣房:她自己給洗并燙平。在相當(dāng)?shù)姆秶鷥?nèi),她沒完全商業(yè)化了。
易先生走后,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禮拜。妹妹得作飯,只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們很虔誠;同時,教堂也是她們唯一的交際所在。姐姐并聽不懂牧師講的是什么,地山告訴我。路上慢慢有了人聲,多數(shù)是老太婆與小孩子,都是去禮拜的。偶爾也跟著個男人,打扮得非常莊重,走路很響,是英國小紳士的味兒。鄰家有彈琴的聲音。
………
飯好了,姐姐才回來,傻笑著。地山故意的問她,講道的內(nèi)容是什么?她說牧師講的很深,都是哲學(xué)。飯是大塊牛肉。由這天起,我看見牛肉就發(fā)暈。英國普通人家的飯食,好處是在干凈;茶是真熱??谖对鯓?,我不敢批評,說著傷心。
………
飯后,又沒了聲音??粗萃獾年柟獬鰶],我希望點蟬聲,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連地山也不講話了。靜寂使我想起家來,開始寫信。地山又拿出賬本來,寫他的小說。
………
倫敦邊上的小而靜的禮拜天。
原載1934年8月《良友畫報》第92期
還想著它
錢在我手里,也不怎么,不會生根。我并不胡花,可是錢老出去的很快。據(jù)相面的說,我的縫指太寬,不易存財;到如今我還沒法打倒這個講章。在德法意等國跑了一圈,心里很舒服了,因為錢已花光。錢花光就不再計劃什么事兒,所以心里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還拿著我?guī)讉€錢,要不然哪,就離不了法國。這幾個錢僅夠買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無法,到新加坡再講吧。反正新加坡比馬賽離家近些,就是這個主意。
上了船,袋里還剩下十幾個佛郎,合華幣大洋一元有余;多少不提,到底是現(xiàn)款。船上遇見了幾位留法回家的“國留”——復(fù)雜著一點說,就是留法的中國學(xué)生。大家一見如故。不大會兒的工夫,大家都彼此明白了經(jīng)濟(jì)狀況;最闊氣的是位姓李的,有二十七個佛郎;比我闊著塊巴來錢。大家把錢湊在一處,很可以買瓶香檳酒,或兩枝不錯的呂宋煙。我們既不想喝香檳或吸呂宋,連頭發(fā)都決定不去剪剪,那么,我們到底不是赤手空拳,干嗎不快活呢?大家很高興,說得也投緣。有人提議:到上??梢越M織個銀行。他是學(xué)財政的。我沒表示什么,因為我的船票只到新加坡;上海的事先不必操心。
船上還有兩位印度學(xué)生,兩位美國華僑少年,也都挺和氣。兩位印度學(xué)生穿得滿講究,也關(guān)心中國的事。在開船的第三天早晨,他倆打起來:一個弄了個黑眼圈,一個臉上挨了一鞋底。打架的原因:他倆分頭向我們訴冤,是為一雙襪子。也不是誰賣給誰,穿了(或者沒穿)一天又不要了,于是打起活來。黑眼圈的除用濕手絹捂著眼,一天到晚嘟囔著:“在國里,我吐痰都不屑于吐在他身上!他臟了我的鞋底!”吃了鞋底的那位就對我們講:“上了岸再說;揍他,勒死,用小刀子捅!”他倆不再和我們討論中國的問題,我們也不問甘地怎樣了。
那兩位華僑少年中的一位是出來游歷:由美國到歐洲大陸,而后到上海,再回家。他在柏林住了一天,在巴黎住了一天,他告訴我,都是停在旅館里,沒有出門。他怕引誘。柏林巴黎都是壞地方,沒意思,他說。到了馬賽,他丟了一只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而后告訴那位出來游歷的:“她們都釣我呢!”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yuǎn)被她們占據(jù)著。她們吸煙,吃飯,掄大腿,練習(xí)唱,都在這兒。領(lǐng)導(dǎo)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干老頭兒,臉像個干橘子。她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著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墒悄俏簧倌昀险f她們關(guān)心著他。
三等艙里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鐘頭。那個小干老頭似乎沒有夸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墒撬齻円膊辉诤酢K齻兂驋嗤?,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fēng)。我們的茶房是中國人,永遠(yuǎn)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二十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著往起長肉,好像一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的少起來。我的心里還懸虛著:到新加坡怎辦呢?
就在那么心里懸虛一天的,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只好下去。雇上洋車,不,不應(yīng)當(dāng)說雇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夫是多數(shù)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夫便跑下去。我是想上商務(wù)印書館。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去的時候曾經(jīng)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跑下去,我心里說:商務(wù)印書館要是在這條街上等著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事情真湊巧,商務(wù)館果然等著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jìn)門就找經(jīng)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么工作沒有。經(jīng)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在地面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自然是先在商務(wù)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后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樣,他不喜喝香片,便都?xì)w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后話。我還得去找事,不遠(yuǎn)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jīng)理徐采明先生至今還是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作,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意。他說有辦法。馬上領(lǐng)我到華僑中學(xué)去。這個中學(xué)離街市至少有十多里,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徐先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有了事作,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后支了點錢,買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風(fēng)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rèn)清了——有好些好些字,我總以為認(rèn)識而實在念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yù)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老鼠雖大,可并不多。講多是壁虎。到處是它們:棚上墻上玻璃杯里——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吱的,沒什么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xué)生問住,還不至于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渡過去。六點鐘落太陽,晚飯后還可以作點工,壁虎在墻上唱著。夜間必須蓋條毯子,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里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沖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fā)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校醫(y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yuǎn)。吃了金雞納霜,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yuǎn),死我也不怕了,于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上聽著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里制構(gòu)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樹檳榔;海藍(lán)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著腳,趿拉著木板,嗒嗒的走,也許看一眼樹叢中那怒紅的花。有詩意呀。矮而黑的錫蘭人,頭纏著花布,一邊走一邊唱。躺了三天,頗能領(lǐng)略這種濃綠的浪漫味兒,病也就好了。
一下雨就更好了。雨來得快,止得快,沙沙的一陣,天又響晴,路上濕了,樹木綠到不能再綠??諝饫镉行龆鴿夂竦臉淞肿游秲?,馬上可以穿上夾衣。喝碗熱咖啡頂那個。
學(xué)校也很好。學(xué)生們都會聽國語,大多數(shù)也能講得很好。他們差不多都很活潑。因為下課后便不大穿衣,身上就黑黑的,健康色兒。他們都很愛中國,愿意聽激烈的主張與言語。
他們是資本家——大小不同,反正非有倆錢不能入學(xué)讀書——的子弟,可是他們愿打倒資本家。對于文學(xué),他們也愛最新的,自己也辦文藝刊物。他們對先生們不大有禮貌,可不是故意的;他們爽直。先生們?nèi)裟芎退麄円哉\相見,他們便很聽話。可惜有的先生愛耍些小花樣!學(xué)生們不奢華。一身白衣便解決了衣的問題;穿西服受洋罪的倒是先生們,因為先生們多是江浙與華北的人,多少習(xí)染了上海的派頭兒。吃也簡單,除了愛吃刨冰,他們并不多花錢。天氣使衣食住都簡單化了。以住說吧,有個床,有條毯子,便可以過去。沒毯子,蓋點報紙,其實也可以將就。再有個自來水管,作沖涼之用,便萬事亨通。還有呢,社會是個工商社會,大家不講究穿,不講究排場,也不講究什么作詩買書,所以學(xué)生自然能儉樸。從一方面說,這個地方?jīng)]有上?;虮逼侥菢拥奈幕?;從另一方面說,它也沒有酸味的文化病。此地不能產(chǎn)生《儒林外史》。自然,大煙窯子等是有的,可是學(xué)生還不至于干這些事兒。倒是有內(nèi)地的先生們覺得苦悶,沒有社會。事業(yè)都在廣東福建人手里,當(dāng)教員的沒有地位,也打不進(jìn)廣東或福建人的圈里去。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出錢辦學(xué)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里。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可看的。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別人也這么說。還拿天氣說吧,老那么好,老那么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況且別的事兒也是死板板的沒變化呢。學(xué)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作。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只能弄點汽水閑談。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我要表揚(yáng)中國人開發(fā)南洋的功績: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開的。都是我們作的。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我們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來。我要寫這個。我們偉大。是的,現(xiàn)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上??墒?,事業(yè)還仗著我們。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假如南洋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我們可上可下。自要努力使勁,我們只有往上,不會退下。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實。馬來人什么也不干,只會懶。印度人也干不過我們。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干活是我們,作買賣是我們,行醫(yī)當(dāng)律師也是我們。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么樣的天氣我們也受得住,什么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么樣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干。說手有手,說腦子有腦子。我要寫這么一本小說。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提著小傘。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沒錢,沒國家保護(hù),什么也沒有。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藝來。我要寫這些真正的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那些會提小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里面。
可是,我寫不出。打算寫,得到各處去游歷。我沒錢,沒工夫。廣東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不敢動筆。黃曼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墒且詭讉€月的工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再說呢,我必須描寫海,和中國人怎樣在海上冒險。對于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輪船。
那么,只好多住些日子了??墒俏乙央x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為省得閑著,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本來想寫的只好再等機(jī)會吧。直到如今,啊,機(jī)會可還沒來。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jī)是:表面的寫點新加坡的風(fēng)景什么的。還有:以兒童為主,表現(xiàn)著弱小民族的聯(lián)合——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并不聯(lián)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爭斗便很厲害。這本書沒有一個白小孩,故意的落掉。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bǔ)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jù)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這么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jié)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設(shè)若有工夫刪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者還能成個東西??墒俏覜]有這個工夫。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著漂亮——確是漂亮——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我很不愿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xué)期之末,正好結(jié)束。在這個時節(jié),又有去作別的事情的機(jī)會。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jīng)驗??墒沁@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這么一來,我就決定離開。我不愿意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在陽歷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顏色,這片顏色常在夢中構(gòu)成各樣動心的圖畫。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無論在經(jīng)濟(jì)上,商業(yè)上,軍事上,民族競爭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原載1934年10月《大眾畫報》第12期
春風(fēng)
濟(jì)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shè)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yīng)當(dāng)是摩登的少女??墒沁@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jì)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jì)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jì)南到春天多風(fēng),青島也是這樣;濟(jì)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yīng)愛哪里的:濟(jì)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jì)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藍(lán)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著,躺到永遠(yuǎn)。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lán)空給開拓出老遠(yuǎn),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的點在帆外。這遠(yuǎn)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jì)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yīng)當(dāng)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fēng)給吹毀了。所謂春風(fēng),似乎應(yīng)當(dāng)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的傳送花香,同情的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jì)南與青島的春風(fēng)都太粗猛。濟(jì)南的風(fēng)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fēng)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fēng),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fēng)都有時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風(fēng)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fēng),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的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yīng)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wèi)T了風(fēng),可也最怕風(fēng)。聽是聽?wèi)T了,因為聽?wèi)T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fēng)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yīng)當(dāng)有生氣,應(yīng)當(dāng)有花草,這樣的野風(fēng)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fēng)。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shè)法減除;對風(fēng)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fēng)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fēng)!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yīng)當(dāng)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fēng)吧?我不準(zhǔn)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個地方去“避風(fēng)”呀!
原載1935年3月24日《益世報·益世小品》
青島與我
這是頭一次在青島過夏。一點不吹,咱算是開了眼??墒牵荒苷f開眼;沒有別的好處。就拿海水浴說吧,咱在海邊上親眼看見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兒。大概您總可以想像得到:一個比長蟲——就是蛇呀——還瘦的人兒,穿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浴衣,脖子上套著太平圈,渾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這是不是故意的氣人?即使大家不動氣,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著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氣本無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著夏布大衫,遠(yuǎn)遠(yuǎn)的瞧著;偶爾遇上個異教衛(wèi)道的人,相對微笑點首,嘆風(fēng)化之不良;其實他也跟我一樣,不敢下水。海水浴沒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場。青島到夏天,的確是熱鬧:白舞女,黃舞女,黑舞女,都光著腳,腳指甲上涂得通紅晶亮,鞋只是兩根絆兒和兩個高底。衣服,帽子,花樣之多簡直說不盡。按說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該去跳了,出點汗,活動活動。咱又沒這個造化。第一,晚上一過九點就想睡;到舞場買票睡覺,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著跳一氣,不過人家不踩咱的腳指,而咱只踩人家的,雖說有獨到之處,到底怪難以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不招災(zāi),不惹禍。況且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報頌揚(yáng)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攔住了,我向來是不好虛榮的。
既不去趕熱鬧,似乎就該在家中找些樂事;唱戲,打牌,安無線廣播機(jī)等等都是青島時行的玩藝。以唱戲說,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還有許多劇社,鑼鼓俱全,角色齊備,倒怪有個意思。我應(yīng)當(dāng)加入劇社,我小時候還聽過譚鑫培呢,當(dāng)然有唱戲的資格。找了介紹人,交了會費,頭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覺得唱得不錯,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兩點鐘吧,一個人也沒來,社員們太不熱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還是沒人,這未免有點奇怪。坐了十來分鐘我就出去了,在門口遇見了個小孩?!靶『ⅲ蔽液芎蜌獾恼f,“這兒怎樣老沒人?”小孩原來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兒子,知道不少事兒?!斑@兩天沒人來,因為呀,”小孩笑著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鴨子叫喚,所以他們都不來啦;前天您來了嗎?”我搖了搖頭,一聲沒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點不得勁兒??墒抢^而一想呢,票友們多半是有習(xí)氣的,也許我唱得本來很好,而他們“欺生”。這么一想,我就決定在家里獨唱,不必再出去慪閑氣。唱,我一個人可就唱開了,“文武代打”,好不過癮!唱到第三天,房東來了,很客氣的請我搬家,房東臨走,向敝太太低聲說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動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聲明我很討厭唱戲。
我剛要去買播音機(jī),鄰居鄭家已經(jīng)安好,我心中不大好過。在青島,什么事走遲了一步,風(fēng)頭就被別人出盡;我不必再花錢了,既然已叫鄭家搶了先。再說呢,他們播放,我聽得很真,何必一定打?qū)φ棠?。我決定等著聽便宜的。鄭家的機(jī)器真不壞,據(jù)說花了八百多塊。每到早十點,他們必轉(zhuǎn)弄那個玩藝。最初是像火車掛鉤,嘎!嘩啦,嘩啦!嘩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討厭它太單調(diào),忽然改了腔兒,細(xì)聲細(xì)氣的,像老牛害病時那樣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辦法,啪啪,喔——喔,越來越尖,咯喳!我以為是院中的柳樹被風(fēng)刮折了一棵!這是前奏曲。一切靜寂,有五分鐘的樣子,忽然兜著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養(yǎng)差一點的,管保得驚瘋!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聽聽南京怎樣了。嘔,原來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這個《毛毛雨》可與眾不同:第一聲很足壯,第二聲忽然像被風(fēng)刮了走,第三聲又改了火車掛鉤,然后緊跟著刮風(fēng),下雨,打雷,空軍襲擊城市,海嘯;《毛毛雨》當(dāng)然聽不到了。鬧了一大陣,兜著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間如是;這回該我找房東去了。我搬了家。
還就是打個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災(zāi)惹禍,可是我沒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嗎,還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況且十幾張牌,咱得把它們擺成五行,連這么辦還有時把該留著的打出去。在我,這是消遣,慢慢的調(diào)動,考慮,點頭,遲疑,原無不可;可是別人受得了嗎。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討厭。
您說青島這個地方,除了這些玩耍,還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說吧,我簡直和青島不發(fā)生關(guān)系,雖然是住在這里。有錢的人來青島,好。上青島來結(jié)婚,妙。愛玩的人來青島,行。對于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
對,有一件事我作還合適,而且很時行。娶個姨太太。是的,我得娶個姨太太。又體面,又好玩。對,就這么辦啦。我先別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儲蓄倆錢兒。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許我便唱得比鴨子好聽,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原載1935年8月16日《論語》第70期
青島與山大
北中國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風(fēng)與黃河的水得到色彩與情調(diào):荒、燥、寒、曠、灰黃,在這以塵沙為霧,以風(fēng)暴為潮的北國里,青島是顆綠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黃色地圖的邊兒上。在這里,可以遇見真的霧,輕輕的在花林中流轉(zhuǎn),愁人的霧笛仿佛像一種特有的鵑聲。在這里,北方的狂風(fēng)還可以襲入,激起的卻是浪花;南風(fēng)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這里,春來的很遲,別處已是端陽,這里剛好成為錦繡的樂園,到處都是春花。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著說,因為青島與避暑永遠(yuǎn)是相聯(lián)的。其實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顯著干燥,因為北方的天氣在這里被海給軟化了;同時,海上的濕氣又被涼風(fēng)吹散,結(jié)果是天與海一樣的藍(lán),濕與燥都不走極端;雖然大雁還是按時候向南飛,可是此地到菊花時節(jié)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邊的微風(fēng)里,看高遠(yuǎn)深碧的天上飛著雁字,真能使人暫時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贊美青島吧。冬天可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有相當(dāng)?shù)睦?,也有不小的風(fēng)。但是,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樣以紙糊窗,街道上也沒有塵土,于是冷與風(fēng)的厲害就減少了一些。再說呢,夏季的青島是中外有錢有閑的人們的娛樂場所,因為他們與她們都是來享福取樂,所以不惜把壯麗的山海弄成煙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們與她們都另尋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給我們久住青島的人。雪天,我們可以到棧橋去望那美若白蓮的遠(yuǎn)島;風(fēng)天,我們可以在夜里聽著寒浪的擊蕩。就是不風(fēng)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處呈現(xiàn)著嚴(yán)肅的氣象,我們也可以吐一口氣,說: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個大學(xué)或者正像一個人,它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guān)系。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的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hù)而擔(dān)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們敘述了青島的四時: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xué)會咧,參觀團(tuán)咧,講習(xí)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dāng)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于冬日寒風(fēng)惡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xué)生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們不會在畢業(yè)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tài)度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dāng)然山大的學(xué)生也得洋服啷當(dāng)?shù)?,像些華僑子弟似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xué)校之后,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yán)肅氣象。學(xué)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xué)校里我們設(shè)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yán)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xué)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墒沁^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yuǎn)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制服以外,藍(lán)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fēng)氣,藍(lán)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吧綎|”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雖然學(xué)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xué),而且是北方大學(xué)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里說,我們是有一種強(qiáng)毅的精神;往壞里講,我們有點鄉(xiāng)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xiāng)下氣,我們也會自傲的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xiàn)的是青島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著的各國軍艦,我們看見的最多,此地的經(jīng)濟(jì)權(quán)在誰何之手,我們知道的最清楚;這些——還有許多別的呢——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警告著我們,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我們眼前的青山碧海時時對我們說:國破山河在!于此,青島與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義。
原載1936年山東大學(xué)《二五年刊》
想北平
設(shè)若讓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讓我單擺浮擱的講一套北平,我沒辦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覺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言語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洫勥@個古城的某一點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黏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fēng)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兒,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我不是詩人!我將永遠(yuǎn)道不出我的愛,一種像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這不但是辜負(fù)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中有個北平??墒俏艺f不出來!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yuǎn)——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jù)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fù)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
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diào)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qū)不遠(yuǎn)。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jīng)驗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shè)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yuǎn)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xué)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xué),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愛呀。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王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dān)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jìn)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chǎn)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里面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nóng)村。采菊東籬下,在這里,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原載1936年6月16日《宇宙風(fēng)》第19期
英國人
據(jù)我看,一個人即使承認(rèn)英國人民有許多好處,大概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樂意和他們交朋友。自然,一個有金錢與地位的人,走到哪里也會受歡迎;不過,在英國也比在別國多些限制。比如以地位說吧,假如一個作講師或助教的,要是到了德國或法國,一定會有些人稱呼他“教授”。不管是出于誠心吧,還是捧場;反正這是承認(rèn)教師有相當(dāng)?shù)牡匚?,是很顯然的。在英國,除非他真正是位教授,絕不會有人來招呼他。而且,這位教授假若不是牛津或劍橋的,也就還差點勁兒。貴族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英國國產(chǎn)貴族才能算數(shù)兒。
至于一個平常人,盡管在倫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八載,也未必能交上一個朋友。是的,我們必須先交代明白,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里,大家一天到晚為生活而奔忙,實在找不出閑工夫去交朋友;歐西各國都是如此,英國并非例外。不過,即使我們承認(rèn)這個,可是英國人還有些特別的地方,使他們更難接近。一個法國人見著個生人,能夠非常的親熱,越是因為這個生人的法國話講得不好,他才越愿指導(dǎo)他。英國人呢,他以為天下沒有會講英語的,除了他們自己,他干脆不愿答理一個生人。一個英國人想不到一個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國的規(guī)矩,而是一見到生人說話行動有不對的地方,馬上認(rèn)為這個人是野蠻,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國的規(guī)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像到別人可以沒有這些規(guī)矩,而另有一套;不,英國的是一切;設(shè)若別處沒有那么多的霧,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氣!
除了規(guī)矩而外,英國人還有好多不許說的事:家中的事,個人的職業(yè)與收入,通通不許說,除非彼此是極親近的人。一個住在英國的客人,第一要學(xué)會那套規(guī)矩,第二要別亂打聽事兒,第三別談?wù)危敲?,大家只好談天氣了,而天氣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國人很有的說,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講論賽馬,足球,養(yǎng)狗,高爾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許不大曉得這些事兒。結(jié)果呢,只好對愣著。對了,還有宗教呢,這也最好不談。每個英國人有他自己開辟的到天堂之路,乘早兒不用惹麻煩。連書籍最好也不談,一般的說,英國人的讀書能力與興趣遠(yuǎn)不及法國人。能念幾本書的差不多就得屬于中等階級,自然我們所愿與談?wù)摃闹辽偈沁@路人。這路人比誰的成見都大,那么與他們閑話書籍也是自找無趣的事。多數(shù)的中等人拿讀書——自然是指小說了——當(dāng)作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證。一個普通的少女,長得有個模樣,嫁了個駛汽車的;在結(jié)婚之夕證實了,他原來是個貴族,而且承襲了樓上有鬼的舊宮,專是壁上的掛圖就值多少百萬!讀慣這種書的,當(dāng)然很難想到別的事兒,與他們談?wù)摃蛽v亂大概沒有什么分別。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識見了,可是很難遇到啊。況且有些識見的英國人,根本在英國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們連拜倫,雪萊,和王爾德還都逐出國外去,我們想跟這樣人交朋友——即使有機(jī)會——無疑的也會被看作成怪物的。
我真想不出,彼此不能交談,怎能成為朋友。自然,也許有人說:不常交談,那么遇到有事需要彼此的幫忙,便丁對丁,卯對卯的去辦好了;彼此有了這樣干脆了當(dāng)?shù)慕簧媾c接觸,也能成為朋友,不是嗎?是的,求人幫助是必不可免的事,就是在英國也是如是;不過英國人的脾氣還是以能不求人為最好。他們的脾氣既是這樣,他們不求你,你也就不好意思求他了。多數(shù)的英國人愿當(dāng)魯濱孫,萬事不求人。于是他們對別人也就不愿多伸手管事。況且,即使他們愿意幫忙你,他們是那樣的沉默簡單,事情是給你辦了,可是交情仍然談不到。當(dāng)一個英國人答應(yīng)了你辦一件事,他必定給你辦到。可是,跟他上火車一樣,非到車已要開了,他不露面。你別去催他,他有他的穩(wěn)當(dāng)勁兒。等到辦完了事,他還是不理你,直等到你去謝謝他,他才微笑一笑。到底還是交不上朋友,無論你怎樣上前巴結(jié)。假若你一個勁兒奉承他或討他的好,他也許告訴你:“請少來吧,我忙!”這自然不是說,英國就沒有一個和氣的人。不,絕不是。一個和氣的英國人可以說是最有禮貌,最有心路,最體面的人。不過,他的好處只能使你欽佩他,他有好些地方使人不便和他套交情。他的禮貌與體面是一種武器,使人不敢離他太近了。就是頂和氣的英國人,也比別人端莊的多;他不喜歡法國式的親熱——你可以看見兩個法國男人互吻,可是很少見一個英國人把手放在另一個英國人的肩上,或摟著脖兒。兩個很要好的女友在一塊兒吃飯,設(shè)若有一個因為點兒原故而想把自己的菜讓給友人一點,你必會聽到那個女友說:“這不是羞辱我嗎?”男人就根本不干這樣的傻事。是呀,男人之間讓酒讓煙是極普遍的事,可是只限于煙酒,他們不會肥馬輕裘與友共之。
這樣講,好像英國人太別扭了。別扭,不錯;可是他們也有好處。你可以永遠(yuǎn)不與他們交朋友,但你不能不佩服他們。事情是兩面的。英國人不愿輕易替別人出力,他可也不來討厭你呀。他的確非常高傲,可是你要是也沉住了氣,他便要佩服你。一般的說,英國人很正直。他們并不因為自傲而蠻不講理。對于一個英國人,你要先估量估量他的身分,再看看你的價值;他要是像塊石頭,你頂好像塊大理石;硬碰硬,而你比他更硬。他會承認(rèn)他的弱點。他能夠很體諒人,很大方,但是他不愿露出來:你對他也頂好這樣。設(shè)若你準(zhǔn)知道他要向燈,你就頂好也先向燈,他自然會向火;他喜歡表示自己有獨立的意見。他的意見可老是意見,假若你說得有理,到辦事的時候他會犧牲自己的意見,而應(yīng)怎么辦就怎么辦。你必須知道,他的態(tài)度雖是那么沉默孤高,像有心事的老驢似的,可是他心中很能幽默一氣。他不輕易向人表示親熱,可也不輕易生氣,到他說不過你的時候,他會以一笑了之。這點幽默勁兒使英國人幾乎成為可愛的了。他沒火氣,他不吹牛,雖然他很自傲自尊。
所以,假若英國人成不了你的朋友,他們可是很好相處。他們該辦什么就辦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們不因私交而改變作事該有的態(tài)度。他們的自傲使他們對人冷淡,可是也使他們自重。他們的正直使他們對人不客氣,可也使他們對事認(rèn)真。你不能拿他當(dāng)作吃喝不分的朋友,可是一定能拿他當(dāng)個很好的公民或辦事人。就是他的幽默也不低級討厭,幽默助成他作個貞脫兒曼(gentleman),不是弄鬼臉逗笑。他并不老實,可是他大方。
他們不愛著急,所以也不好講理想。胖子不是一口吃起來的,烏托邦也不是一步就走到的。往壞的說,他們只顧眼前;往好的說,他們不烏煙瘴氣。他們不愛聽世界大同,四海兄弟,或那頂大頂大的計劃。他們愿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成功呢,好;失敗呢,再干。英國兵不怕打敗仗。英國的一切都好像是在那兒敷衍呢,可是他們在各種事業(yè)上并不是不求進(jìn)步。這種騎馬找馬的辦法常常使人以為他們是狡猾,或守舊;狡猾容或有之,守舊也是真的,可是英國人不在乎,他有他的主意。他深信常識是最可寶貴的,慢慢走著瞧吧。蕭伯納可以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可是他們會說:“他是愛爾蘭的呀!”他們會隨著蕭伯納笑他們自己,但他們到底是他們——蕭伯納連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些,可只是個簡單的,大概的,一點由觀察得來的印象。一般的說,也許大致不錯;應(yīng)用到某一種或某一個英國人身上,必定有許多欠妥當(dāng)?shù)牡胤?。概括的論斷總是免不了危險的。
原載1936年9月《西風(fēng)》第1期
我的幾個房東——留英回憶之二
初到倫敦,經(jīng)易文思教授的介紹,住在了離“城”有十多英里的一個人家里。房主人是兩位老姑娘。大姑娘有點傻氣,腿上常鬧濕氣,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務(wù)統(tǒng)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誠實,且受過相當(dāng)?shù)慕逃?/p>
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給了兒子,給二女一人一處小房子。她們賣出一所,把錢存在銀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們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也真作過,家庭教師??墒且驗榻憬阈枞苏展埽圆怀鋈プ魇?,而把樓上的兩間屋子租給單身的男人,進(jìn)些租金。這給妹妹許多工作,她得給大家作早餐晚飯,得上街買東西,得收拾房間,得給大家洗小衣裳,得記賬。這些,已足使任何一個女子累得喘不過氣來??墒撬谶@些工作外,還得答復(fù)朋友的信,讀一兩段《圣經(jīng)》,和作些針線。
她這種勤苦忠誠,倒還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點獨立的精神。她的哥開著面包房,到圣誕節(jié)才送給妹妹一塊大雞蛋糕!她決不去求他的幫助,就是對那一塊大雞蛋糕,她也馬上還禮,送給她哥一點有用的小物件。當(dāng)我快回國時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彎,發(fā)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這種獨立的精神是由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逼出來的,可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
在她那里住過一冬,我搬到倫敦的西部去。這回是與一個叫艾支頓的合租一層樓。所以事實上我所要說的是這個艾支頓——稱他為二房東都勉強(qiáng)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東。我與他一氣在那里住了三年。
這個人的父親是牧師,他自己可不信宗教。當(dāng)他很年輕的時候,他和一個女子由家中逃出來,在倫敦結(jié)了婚,生了三四個小孩。他有相當(dāng)?shù)穆斆?,好讀書。專就文字方面上說,他會拉丁文,希臘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壞。英文,他寫得非常的漂亮。他作過一兩本講教育的書,即使內(nèi)容上不怎樣,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認(rèn)的事實。我愿意同他住在一處,差不多是為學(xué)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戰(zhàn)時,他去投軍。因為心臟弱,報不上名。他硬擠了進(jìn)去。見到了軍官,憑他的談吐與學(xué)識,自然不會被叉去帳外。一來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國的旅長了。
戰(zhàn)后,他拿了一筆不小的遣散費,回到倫敦,重整舊業(yè),他又去教書。為充實學(xué)識,還到過維也納聽弗洛衣德的心理學(xué)。后來就在牛津的補(bǔ)習(xí)學(xué)校教書。這個學(xué)校是為工人們預(yù)備的,仿佛有點像國內(nèi)的暑期學(xué)校,不過目的不在補(bǔ)習(xí)升學(xué)的功課。作這種學(xué)校的教員,自然沒有什么地位,可是實利上并不壞: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不很低。這個,大概是他的黃金“時代”。以身分言,中校;以學(xué)識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個清閑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和一位美國女子發(fā)生了戀愛。她出自名家,有碩士的學(xué)位。來倫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學(xué)識正好補(bǔ)足他的,她是學(xué)經(jīng)濟(jì)的;他在補(bǔ)習(xí)學(xué)校演講關(guān)于經(jīng)濟(jì)的問題,她就給他預(yù)備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離婚案剛一提到法廳,補(bǔ)習(xí)學(xué)校便免了他的職。這種案子在牛津與劍橋還是鬧不得的!離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須按月供給夫人一些錢。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極狼狽。自己沒有事,除了夫婦的花銷,還得供給原配。幸而碩士找到了事,兩份兒家都由她支持著。他空有學(xué)問,找不到事??墒莾杉业母星闈u漸的改善,兩位夫人見了面,他每月給第一位夫人送錢也是親自去,他的女兒也肯來找他。這個,可救不了窮。窮,他還很會花錢。作過幾年軍官,他揮霍慣了。錢一到他手里便不會老實。他愛買書,愛吸好煙,有時候還得喝一盅。我在東方學(xué)院遇見了他,他到那里學(xué)華語;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幾鎊錢,便出了這個主意。見到我,他說彼此交換知識,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豈不甚好?為學(xué)習(xí)的方便,頂好是住在一處,假若我出房錢,他就供給我飯食。我點了頭,他便找了房。
艾支頓夫人真可憐。她早晨起來,便得作好早飯。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拚命的追公共汽車;永遠(yuǎn)不等車站穩(wěn)就跳上去,有時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點下工,又得給我們作晚飯。她的烹調(diào)本事不算高明,我倆一有點不愛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淚在眼眶里轉(zhuǎn)。有時候,艾支頓賣了一本舊書或一張畫,手中攥著點錢,笑著請我們出去吃一頓。有時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請他倆吃頓中國飯。在這種時節(jié),她喜歡得像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數(shù)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還記得幾位:有一位是個年輕的工人,談吐很好,可是時常失業(yè),一點也不是他的錯兒,怎奈工廠時開時閉。他自然的是個社會主義者,每逢來看艾支頓,他倆便粗著脖子紅著臉的爭辯。艾支頓也很有口才,不過與其說他是為政治主張而爭辯,還不如說是為爭辯而爭辯。還有一位小老頭也常來,他頂可愛。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讀能寫能講,但是找不到事作;閑著沒事,他只為一家磁磚廠吆喝買賣,拿一點扣頭。另一位老者,常上我們這一帶來給人家擦玻璃,也是我們的朋友。這個老頭是位博士。趕上我們在家,他便一邊擦著玻璃,一邊和我們討論文學(xué)與哲學(xué)。孔子的哲學(xué),泰戈爾的詩,他都讀過,不用說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這么三位吧,在他們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他們都有知識,有能力,可是被那個社會制度捆住了手,使他們抓不到面包。成千論萬的人是這樣,而且有遠(yuǎn)不及他們?nèi)齻€的!找個事情真比登天還難!
艾支頓一直閑了三年。我們那層樓的租約是三年為限。住滿了,房東要加租,我們就分離開,因為再找那樣便宜,和恰好夠三個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雖然不在一塊兒住了,可是還時常見面。艾支頓只要手里有夠看電影的錢,便立刻打電話請我去看電影。即使一個禮拜,他的手中徹底的空空如也,他也會約我到家里去吃一頓飯。自然,我去的時候也老給他們買些東西。在這一點上,他不像普通的英國人,他好請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約請與饋贈。有許多地方,他都帶出點浪漫勁兒,但他到底是個英國人,不能完全放棄紳士的氣派。
直到我回國的時際,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書局里作顧問,薦舉大陸上與美國的書籍,經(jīng)書局核準(zhǔn),他再找人去翻譯或——若是美國的書——出英國版。我離開英國后,聽說他已被那個書局聘為編輯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