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杭州唐伯虎

唐云傳 作者:鄭重 著


第二章 走出珠寶巷

杭州唐伯虎

唐云的繪畫生涯,如果從他六歲入學畫《千家詩》的插圖算起,到他十九歲已有十三個年頭了。

畫了十三年,他沒有向誰施行過拜師禮,他學畫的版本就是故宮博物院出版的珂羅版畫冊畫片。杭州的廟多,富家庭院也多,那雕梁畫棟,門飾壁畫,以及風景如畫的西湖景致,南高峰北高峰的山水,都是他的老師。這些活生生的教材也就夠了,因為藝術本來就不是教出來的,它是一顆種子,需要的只是合宜的條件和環(huán)境,有了這些,它就能生長,就能噴芳吐艷。文化古城杭州和珠寶巷的文化氣氛,都是唐云的藝術土壤。

開始,唐云學畫是出自天性的愛好,也有些是為了消遣。父親主持的唐記參店雖然不怎么景氣,維持家計還是可以的,吃飯穿衣不用發(fā)愁?,F在,參店變成灰燼,父親又吸起了鴉片,唐記參店要復業(yè)開張,已經沒有經濟實力了。要尋別的生路,這時的唐云又能做什么呢?這就使他不得不考慮向繪畫討生活。否則的話,連買筆買紙張的錢都沒有,再把畫畫當作消遣自娛,不要說養(yǎng)活父母和弟弟妹妹,就連自己也只能喝西北風了。

在商品經濟時代,繪畫藝術能不能得到社會的承認,就要看一張畫幅能不能產生經濟效益。唐云精心畫了一批山水扇面,送到舒蓮記扇莊出售。初出茅廬的畫家,作品自然標不高價錢,正因為每把紙扇的價錢便宜,所以買的人也多?;ㄥX不多,買一把畫家的真筆扇面扇扇,清風徐來,暑氣盡消。商品經濟的市場,是隨著消費者的風轉的。舒蓮記扇莊銷售的唐云山水扇面又便宜又好,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在杭州城內刮起了一陣搶購唐云畫扇的風。特別是那些識字不多而附庸風雅的人,甚至連唐云和唐寅也搞不清楚,還自以為買了一把唐寅的畫扇,自鳴得意地成了唐云畫扇的義務宣傳員。

你也買,我也買,你也叫,我也叫,居然叫出一個“杭州唐伯虎”來。有人曾開玩笑說,唐云在杭州起家,是因為占了名字的便宜。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唐云的山水雖然不像唐寅那樣有師承,但在稚嫩中流露出橫溢的才氣,和“日就野禪,衣缽塵土”的浙派繪畫相比,顯出了清新靈秀,把那種硬板禿拙的老氣橫秋全拋棄了。

杭州唐伯虎代替了唐云,杭州人的確也為自己城里出了一個唐伯虎而高興起來。上門買畫的,介紹職業(yè)的漸漸多了起來。經過一番考慮,唐云應聘馮氏女子中學,接了王潛樓的教席,教起圖畫來了。

王潛樓是西泠書畫社的社長,也是有些名氣的畫家。他是浙江富陽人,在杭州以賣畫授徒為生。王潛樓是唐云父親的朋友,同唐云早就認識,唐云也經常到王潛樓家請教畫藝。王氏的一些學生都喊他為“唐大先生”或“唐老師”。這一方面是因為唐云排行居長,另一方面也是對這位杭州唐伯虎的尊敬。唐云接了教席不久,王潛樓就病逝了。王身后蕭條,唐云就幫助王家解決了些生活上的困難,以示對王潛樓的感謝。

圖2 唐云在杭州西泠印社(1945)

唐云開始出名后,生活的圈子很快就擴大了。他參加了杭州的一些藝術團體,諸如西泠印社、西泠書畫社等。在這些團體的藝術活動中,唐云又結識了杭州畫家高野侯、丁輔之、陳叔通、陳伏廬、武劬齋、姜丹書、潘天壽、來楚生等,同他們在一起切磋藝術,唐云的藝術視野極大地開闊了,名氣也大了。但是,唐云自己心里很清楚,此時他只不過是站在中國繪畫藝術宮殿的大門口,還沒有登入堂奧,何況自己要走上賣畫為生的道路,不能和那些玩藝術的相比。所以他絲毫也不敢怠慢疏懶,在藝術上更加刻苦用功了。

唐云青年時代的作品才華橫溢,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他進入古稀之年,人們見到他早期的作品,仍然是贊不絕口。1982年,張堃一曾有詩題唐云二十二歲時的作品,題為:“俞志華以唐云藥翁二十二歲時所作秋景扇面一葉見贈,喜賦,并以致謝:紫赭驚秋艷,蕭疏澗水濱。著蟲著兩個,俯仰似相尋。畫師正韶年,嶄見才華新。染翰師造化,栩栩物態(tài)新。感君慨然贈,瓊瑤未足珍?!?/p>

此后,唐云又為張堃一作了一張畫,張氏亦有詩題記:“唐藥翁云為畫鳴蟬圖一幀,賦題一絕:物情皆有逢時樂,日朗風輕蟬縱聲。自喜余年睹清晏,嘯歌時亦似蟬鳴?!?/p>

西湖巧遇富陽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唐云在十八歲時就和一位錢莊老板家大小姐訂婚了。唐記參店雖然已不復存在,但牌子還是沒倒,錢莊的大小姐與參店的大少爺恰也是門當戶對。

錢莊大小姐的長相如何?性格如何?唐云并不知道,這時他也無心于女孩子的事。雖然只有十八歲,唐云的心性已經逐漸明朗了,畫畫自然是第一愛好,對書法和作詩,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唐云對這些詩書畫的注意,遠遠超過對女孩子的注意。除此之外,如果把和尚和美女相比,唐云歡喜的是和尚;如果把美酒和美女相比,唐云歡喜的是美酒。唐云也自稱:“歡喜美酒,歡喜和尚,不大歡喜美女?!?/p>

唐云就沒有一見鐘情的時刻嗎?

在唐云二十歲那年的8月,他又和弟弟妹妹去游西湖。

外地人對杭州的西湖,都以為它的盆景氣息太重,在游覽之余還要把它評議一番,叫他們作第二次游覽,情趣大減。而杭州人對西湖是百游不厭。唐云不知游了多少次西湖,也不知畫了多少張西湖山水,但他的游興絲毫未減。從涌金門沿著湖邊,一景一景地游著觀著,白堤、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孤山、蘇堤、蘇小小墓……

“回去吧,我累了?!泵妹貌辉敢庥瘟?。

“不到湖心亭看三潭印月,就等于沒有游西湖?!碧圃普f。

弟弟的游興比唐云還濃,他早已跑到游艇上坐著,等著哥哥和妹妹上船了。

湖心亭不只是以三潭印月而惹人游興,那桂花的清香更沁人肺腑。唐云正向桂花叢中走去,忽聽有人喊道:“你看,那是唐伯虎?!?/p>

唐云知道,姑蘇的唐伯虎也是游過西湖的。所以對別人喊唐伯虎,他沒有理會。

“哪一個唐伯虎啊?”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喏,那個高個子就是唐伯虎?!绷硪粋€女孩子的聲音。

“唐伯虎早已成了古人。”女孩子說。

“是你們杭州的唐伯虎,唐云?!绷硪粋€女孩子解釋著。

唐云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女孩子在他背后指指點點。其中一個女孩子他是認識的,她叫俞亞聲,是王潛樓的女弟子,又因為他們同是富陽人,所以寄住在王潛樓家中,對唐云總是以“唐大先生”稱之,間接的也就成為唐云的學生了。

“你也來游西湖了?!碧圃拼钣樦?。

“這是我的同學,她叫范石庵?!庇醽喡曄蛱圃平榻B著。

“不知師傅仙庵何處?”唐云也會說笑話。

“人家又不是尼姑?!庇醽喡曊f。

“倒像一個男孩子的名字?!碧圃普f。

“你的唐云也很像女孩子的名字啊?!狈妒蛛m然有一個男性的名字,人卻很文靜。

她們和唐云寒暄了一陣,就分手了。

唐云看著她們的背影,心中還在念叨著:“這個富陽女子俞亞聲,過去我怎么沒有留意呢?”

俞亞聲雖然算不上漂亮,但生得小巧玲瓏,也很清秀,在杭州的女孩子當中,長相還是很出色的。

雖然不能說一見鐘情,俞亞聲的影子卻總是留在唐云的心中。他們經常到西湖邊上,花前月下,情語竊竊。以后的發(fā)展,到底是唐云主動約俞亞聲,還是俞亞聲主動約唐云,現在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男女之情,如日月風云,都是極自然的事情??梢哉f,他們是以畫為媒,逐漸進入“相看兩不厭”的佳境。

俞亞聲還是很理智的,她對唐云說:“我比你大三歲,我們談戀愛行嗎?”

“那有什么不行?!碧圃聘揪筒徽J為是個問題,這可能是戀火攻心所致。

俞亞聲到底是女孩子,對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極有興趣。對唐伯虎點秋香是不是在靈隱寺,她要搞出個究竟來。

“唐伯虎畫畫,家里那樣窮,連被子都沒得蓋,哪里還有心思點秋香。”唐云有時也會杜撰出一些史實來湊熱鬧。

俞亞聲有一個弟弟,這時也在杭州念書。他看到姐姐和唐云在一起,不是游湖,就是畫畫,就勸他們:“光畫畫是不行的,一定要讀書。”

“死讀書也是不行的,要理解才有用。”唐云說。

“畫畫是讀書人的閑情逸致,不是正業(yè)?!庇醽喡暤牡艿苷f。

“畫畫是我的正業(yè),讀書才是我的閑情逸致?!碧圃普f。

對于他們這樣的爭論,俞亞聲總是以討論繪畫為由把話題岔開的,否則唐云會一直爭論下去。

討論繪畫,唐云往往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不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討論,而是以對學生的口氣對俞亞聲說:“你老是臨別人的畫,永遠畫不出自己的面貌的?!?/p>

“你也是從臨摹別人開始的,現在不是還在臨摹嗎?”俞亞聲也有著自己的個性。

俞亞聲的話是真的。上海書局出版的印刷品《富春山居圖》,唐云就臨摹了好幾年。繪畫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問,老是嘴上談畫是不行的,必須紙上談畫。唐云畫山水,俞亞聲畫花卉。唐云有時也客串一下,和俞亞聲合作一幅花卉,或是俞亞聲畫花卉,唐云補景。

唐云和俞亞聲談戀愛的消息,終于傳到他父親唐景潮的耳朵里。這位唐菩薩本來以為兒子已經訂婚,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玩也未嘗不可,就眼開眼閉地并不過問。后來這個消息又傳到錢莊老板大小姐的耳朵里,這位大小姐就派媒人找到唐家,一方面興師問罪,一方面要選擇吉日良辰和唐云完婚。這樣唐景潮就無法再眼開眼閉地裝糊涂了。

“那邊提出成親的事,你是怎樣打算的?”唐景潮比較婉轉地問唐云,他以為唐云會很爽快地答應的。

“我又沒有錢可管,娶錢莊的女兒干什么?”唐云有些陰陽怪氣。

“怎么,你想把這門親事回掉?”唐景潮有些不樂。

“你不就是要我結婚嗎,我給你娶個媳婦就是了?!碧圃普f。

“放肆,除了錢莊那邊的,娶任何人家的閨女都不準進門。”唐景潮有些發(fā)火了。

“不進門就不進門!”唐云頂撞父親。

父親一個耳光扇了過去,把唐云打了一個踉蹌。

這一記耳光并沒有把錢莊大小姐打進門,也沒有阻隔唐云和俞亞聲的綿綿情愫,他們繼續(xù)唱著戀愛進行曲。

莼社中堅

古人講過這樣的話:“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情也?!痹谔圃频纳钪校旁谑孜坏漠斎贿€是畫畫,此性不改,此情難移。正因為他書畫藝術癖好的至深,所以他參加西泠印社總有些難以滿足之感。西泠印社畢竟是治印、研究金石為主的團體。在西泠印社諸多名家的影響下,唐云雖然偶爾也治印,那只不過是玩玩而已。所以他想組織一個純粹研究書畫的團體。

當時唐云羽毛尚稚嫩,不可能登高一呼,就有人跟著他跑,這已經不是畫《千家詩》插圖的年齡了。當時的西泠印社負責人是丁輔之,他比唐云年長了許多,又在社長之位,當然不會不要這個位子去和唐云搞什么新的藝術團體。西泠印社的老將姜丹書是美術教育家,德高望重,很能得到藝術界的擁護,又是唐云父親的老朋友;潘天壽雖然也比唐云年長幾歲,畢竟比較接近,共同語言多一些,在藝術上,潘天壽正新作連幅,在畫壇名噪一時。唐云心想,要能有這兩個人舉起帥旗,肯定會有不少人跟著干的。唐云和姜丹書、潘天壽一說,兩人欣然允諾。

一天,他們在西泠印社旁邊的柳浪聞鶯,泡上幾杯龍井茶,討論這個藝術團體的名稱。有的提出叫西湖書畫研究會,有的提出叫孤山書畫社,還有的提西子畫壇,唐云都認為不好。他說:“這些名字都太露了,要有一個藏而不露的名字?!?/p>

這時正是楊柳吐綠、桃花盛放的時刻,西湖水邊的莼菜也在抽出一絲碧綠的嫩莖。唐云突然靈感一動,詩意勃發(fā),說:“莼社怎樣?”

“好,這名字有雙重意義,吳帶當風的吳道子,就創(chuàng)造了莼菜條的線條?!迸颂靿叟氖纸泻茫⒖填I會莼社的意蘊。

“既有西湖的特色,又有繪畫的特色?!苯脖硎举澇?。

唐代畫圣吳道子,醉酒之后,在洛陽的大同殿一日之間寫成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可見他下筆神速,使中國的山水畫走上革新的道路,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體貌。他畫人物時,能立筆揮掃,勢若旋風,其姿圜轉,而衣服飄舉,后人都稱之為“吳帶當風”。他的線條瘦勁而有力,像莼菜條一樣圓潤而粗細一致。

唐云與吳道子,雖上下相距千余年,但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否則的話,他為什么偏偏在這種時刻看到西湖的莼菜,又偏偏想到吳道子的創(chuàng)造,而又把兩者融會貫通,想起一個莼社的名字來呢?唐云是一位靈感型的人物,那靈感常常從他的畫、他的詩、他辦的事上表現出來。

莼社雖然是書畫藝術團體,但他們是以酒會友,談詩論畫。他們每聚必飲,有的人也是每飲必醉的。唐云就是一位善飲而常醉的人。每醉又都是莼社成員來楚生送他回家。直到四十年之后,唐云題來楚生的畫,還帶著濃重的懷舊情思寫道:“畫筆對君難出手,酒兵輸我破重圍。侵尋四十年前事,醉臥西泠夜送歸。莼社畫人皆豪于飲,而楚生不勝杯酌,每為所困?!眮沓m然滴酒不進,但他從不中途退席,對唐云總是奉陪到底,等待著送唐云回家。

莼社是每星期聚會一次,每次聚會每人出大洋兩元,自己吃自己的,不像現在有人愿意用公款宴請。因莼社的學術思想非?;钴S,對書畫界很有吸引力。莼社的成員除了姜丹書、潘天壽、唐云、來楚生外,高野侯、丁輔之、陳叔通、陳伏廬也都參加了進來。在一次藝術活動中,唐云畫了一只烏龜爬到山頂上,在那里引頸張望,山下有一只兔子剛剛睡醒,正在往上攀登。他畫的這幅龜兔賽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說:“有意思,有意思?!碧圃飘攬隹谡妓木洌骸耙积數欠逡言鞓O,一兔要上攀不得,更因龜勤兔子懶,仰望高崖看顏色?!眮沓秒`書把這四句詩題寫在畫上。

唐云看到來楚生的隸書寫得活潑奔放,大刀闊斧,很有氣度,打破了一般隸體書寫的常規(guī),很有自己的個性,在心中暗暗叫絕。

莼社的成立,更加激發(fā)了唐云的創(chuàng)作欲望。他經常帶著紙筆,跑到虎跑、龍井、九溪十八澗……對景寫生,寫杭州的峰巒煙水、花徑翠竹。杭州的山山水水,不但寫著唐云少年時的夢,也刻著他青年時的足跡。難怪他在離開杭州五十余年的時候,對杭州仍是魂牽夢縈,每有得意之作,都以為是西子湖水給他的營養(yǎng),在畫上不止一次地題寫著:“余幼年好游虎跑,山野之處,游目暢懷,細察云煙變幻之狀,記于筆底,作為粉本,往往日行百里未知倦也。今移居上海,追懷往昔,常于夢寐時得之,發(fā)之筆墨,可作臥游?!?/p>

富春江畔大石居士

錢莊老板的女兒遲遲不愿解除婚約,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絲線,有形無形地把她與唐云拴在一起,使唐云和俞亞聲的西湖之戀也變成馬拉松,一直持續(xù)了四年。直到唐云二十四歲,他總算掙脫了那根紅絲線,與俞亞聲結婚了,這時俞亞聲已是二十七歲的大閨女了。

男女之合,自然便生兒育女。他們在一起合作繪畫,可以說是多產畫家。他們結婚之后,又成為多產夫妻,男男女女的孩兒,一個接一個出世。唐云雖然在生活上累累重擔,但在繪畫中,他的精神還是自由的。

1937年,日本侵略中國的戰(zhàn)火燃起,上海已告危急。和上海唇齒相依的杭州,也是人心惶惶,人們紛紛遷往內地。恰在這時,唐云家第二次遭受火災?;鹕駹斔坪醮嫘呐c唐云過不去,偏偏要用火把他趕出杭州。這時,莼社的畫友也都星流云散,各奔東西,杭州再也不是畫畫的地方。去內地,唐云又感到挈婦將雛去那舉目無親的地方,也難以生活。于是,他們全家就遷到俞亞聲的故鄉(xiāng)富陽鄉(xiāng)下。好在這個地方離杭州不遠,經??梢月牭揭恍┬畔ⅰ?/p>

圖3 唐云和俞亞聲結婚照

富陽山清水秀。唐云初到這里,心情是平靜的,畫畫,寫詩,登上大石山觀看富春江上的風帆,塵世的煩惱似都拋棄,過著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因有大石山這樣的景致,他就以大石齋榜其所居,自己也就做起大石居士來了。

富陽的生活使唐云初嘗富有者的苦惱。俞家是富陽的首富,俞家的大小姐又嫁給杭州的唐伯虎,在鄉(xiāng)下人看來,他們是郎才女貌。而俞家的佳婿不在杭州過優(yōu)越的城市生活,跑到富陽鄉(xiāng)下當居士,那也是有錢人才能干的。這樣,手頭缺錢的就自然把他們當成銀行,困難時總是要來借錢的了。對錢,唐云向來認為那是身外之物,只要自己能拿得出,他總是樂意借出來的。

俞亞聲的一位叔叔,家道雖然衰落,船破還有三千釘,按理說生活還是能維持的。但他是斗蟋蟀賭場上的老手,雖為老手,總是輸的時候多。再好的家底也經不起輸,正如俗語所說,吃不窮能玩窮。輸得多了,他就埋怨養(yǎng)蟋蟀的仆人沒有把它們養(yǎng)好,并向唐云借錢,買良種蟋蟀,再和對手一決雌雄。

富陽斗蟋蟀是有名的。每年三伏天一到,斗蟋蟀大賽就開場,北到湖州、蘇州、無錫和常州,南到金華、蕭山、諸暨、紹興等地,都帶著蟋蟀名種到富陽來賭輸贏。但富陽當地沒有蟋蟀名種,那些大馬頭、白麻頭、三色、重青、淡青種青麻頭等名種,都是靠外地引進。

“要贏錢就要有名種,沒有名種,就是把錢借給你也會輸光?!碧圃坪軆刃械卣f著。

其實,唐云自己就是斗蟋蟀的好手,在杭州斗蟋蟀的市場上,誰不知道唐大阿哥的名種蟋蟀。

“我到哪里去弄到名種?”叔叔說。

“這兩天你先歇著,我到杭州給你看看。”唐云說。

杭州有一家鳥店,老板是清廷皇室的后裔,清朝滅亡后,他流落到杭州開起了鳥店。每年夏天,也兼營名種蟋蟀。而且把北方斗蟋蟀的技巧帶到南方,成為杭州的高手,會玩著吶。唐云斗蟋蟀的訣竅,多少是由他傳授的。

“您老身子好吧?”一進鳥店,唐云就打揖問候。

“喲,唐大先生,怎么多久不見啦?”這位二哥哥捧著鳥籠謙恭地說著。

“想請您老搞一堂名種蟋蟀?!碧圃普f。

“我就知道大先生要來,給你留著吶,你是想斗重花,還是小斗斗?”二哥哥問。

“當然要斗重花?!碧圃?。

所謂斗重花,就是輸贏大,小斗斗就是朋友之間玩玩。二哥哥一聽唐云要斗重花,知道唐云此斗非同小可,總是有些把握才這樣干的,所以他就趁機想在價錢上討一個便宜。

“名種倒是有,只是價錢太大?!倍绺缭谔圃颇樕厦榱嗣?,那意思是說你能買得起嗎?

“我沒有錢,向老婆借的錢?!碧圃普f著,就把裝銀元的錢袋子往柜臺上一放,銀元嘩嘩直響。

二哥哥像是無意地用手輕輕地摸摸錢袋,一口答應下來,說:“好,你就買二十元一堂的吧?!?/p>

二哥哥給唐云挑了一堂十二只蟋蟀。

唐云一看,有一只蟋蟀胡須只剩一根,中間一條腿也斷去半截,但頭很大,就要二哥哥給他換一只。

“這是土蟲,常州種,你拿回去馬上就斗,你只管斗,保你贏的。”二哥哥說得像打包票那樣自信。

重陽節(jié)的那天,唐云回到富陽。

在俞家的祠堂里,一籠一籠的蟋蟀都擺開了。監(jiān)局人把蟋蟀稱了分量,經過抓鬮,唐云帶回去的土蟲正好碰上蕭山幫的淡青。

蕭山的蟋蟀是很有名的,所產的名種主要是重青、淡青種青麻頭,而能做到常斗常勝。

一看土蟲與淡青相遇,那位叔叔有些膽怯,因為他輸怕了。唐云要他沉住氣。

斗蟋蟀不只是兩家在斗輸贏,是有許多幫花的,就像押寶的一樣,大家都看常贏的高手押在幾點上,其他的人也都會跟著押在那個點子上。

等到開籠的時候,幫花的人一看那土蟲沒有啥出奇,引起了一陣哄笑,以為根本不是那只淡青的對手,大家都向淡青傾斜,白花花的銀元都投到蕭山那邊去了,足足有一百元大洋。

叔叔看到押了那樣大的數目,腳有些發(fā)抖了,這次要輸了,哪里付得出一百元大洋。

“別怕,這次要人家的錢都歸我們?!碧圃圃谒叴舐暤卣f著。看到這種情景,其實唐云心里也發(fā)怵,此刻也只好夜行吹口哨——壯膽嚇鬼了。

雙方幫花把錢押定,監(jiān)局出來開閘了。他一眼看到土蟲,連聲贊嘆:“好品種!”

聽到監(jiān)局這樣一說,有幾家?guī)突ㄏ氚彦X移到土蟲這邊來,已經不允許了。

閘門打開,監(jiān)局用兩根引草把土蟲和淡青一引,兩只蟋蟀頓時交起鋒來。蕭山幫的淡青一開始就來勢很猛,亂咬亂撲,兩個回合就把土蟲甩到籠外去了。蕭山幫那邊的幫花叫起好來。但仔細看看土蟲,它的兩只牙齒仍然張開,發(fā)出清脆的叫聲,它并沒有敗下陣來。兩只蟋蟀相斗,一只雖被甩在籠外,或者在籠內逃跑,只要牙齒還是張開的,就可以把它放進籠內再斗。監(jiān)局把土蟲又收進籠內,土蟲叫了幾聲就向淡青撲去,一進一退,一下一上地翻打著。連續(xù)斗了十分鐘,蕭山幫的淡青終于調轉頭來跑了,土蟲窮追不舍,一口咬著淡青的后腿,把它甩出籠外。淡青的雙牙緊關,不聲不響地發(fā)蔫了。

土蟲彈彈后腿,直立起身子叫得很響。

接著又開始斗第二場。土蟲又與蕭山的三色對上了。這只蕭山三色,青頭,朱砂點,背部呈淡青色。土蟲雖然第一場斗贏了,但遇上蕭山三色,大家議論著肯定要失敗的,所以又都把花投向蕭山,也恰恰是一百元大洋。賭場上就是這樣,越輸越不信邪。

土蟲和三色交手,足足斗了十五分鐘還不分勝負,雙方的幫花都把心提到喉嚨口。正當大家靜氣相觀時,只見土蟲鉆到三色的肚子下面,利用小個子的優(yōu)勢,把三色頂翻,接著又跳到三色身上,對著它的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把三色的肚皮也拉破了。三色蜷縮起來,抽搐著。

“這只小東西真是異種!”大家都驚叫起來了。

斗了兩場,唐云贏了二百元大洋,就請大家到酒店里去吃酒,不管認識的或是不認識的,都可以坐下吃酒,這叫捧場。剩下的錢,唐云只拿了二十元還給俞亞聲,其余的錢都給那位叔叔了。

唐云出斗的第二只蟋蟀是青麻頭,和蕭山的白麻頭相遇,一開閘門,還沒有用引草,兩只蟋蟀就斗了起來。只是幾個回合,青麻頭就把白麻頭打敗了。

唐云的第三只蟋蟀叫大方頭,與蕭山幫的重青斗。一開閘門,大方頭就女高音一樣引頸高歌,還沒有斗,重青就溜著籠子的邊上打轉轉了。

蟋蟀是早秋蟲,一般的蟋蟀,西北風一起就不能再斗了。唐云的土蟲,雖然在刮西北風時還精神抖擻。有一次唐云喝醉了酒,他又去開籠看看它,從那以后土蟲就不能再和別的蟋蟀斗了。蟋蟀一聞到酒味就退性,醉酒的唐云哪里還能管得了那樣許多。退了性的土蟲,唐云并沒有馬上把它扔掉,一直把它養(yǎng)到自己死亡。

蟋蟀又是時令感很強的小蟲。唐云有一只蟋蟀,兩頭尖、肚子大、腿粗、牙長,從立冬開始上場斗,一直斗到冬至。每次開籠,別的蟋蟀上來就被它咬翻。過了冬至,這只兩頭尖就不能再斗了,唐云便把它養(yǎng)在缽子里,點上一支蠟燭給它保溫。還有一只白馬牙,是一只越冬的蟋蟀。平時,唐云用蠟燭替它保溫,到開籠對峙時,斗盆下墊著熱毛巾保溫。這只蟋蟀斗了一個冬天,到了春天,它也就死亡了。

唐云用二十元買的一堂蟋蟀,在賽場上有輸有贏,輸的除去,還贏了一千二百多元銀洋。不但幫助那位叔叔把輸掉的錢贏了回來,還把欠債也還清了,于是就勸那位叔叔不要再和人家斗蟋蟀了。他說:“斗這個不好,要入迷的,強中還有強中手,要節(jié)制,要少斗而為之?!?/p>

這次蟋蟀大戰(zhàn)之后,唐云又一次回到杭州,專程去看望二哥哥,把贏來的錢帶去一些送給他。

“斗得怎樣?”二哥哥一見就問。

“斗得很好。”唐云說。

“你要聽我的話,準能斗贏。”二哥哥說。

“你這樣內行,自己為什么不去斗呢?”唐云問。

“人的絕技是不能用的,用多了,別人就會暗算你。”二哥哥是久經世故的人。

“名種養(yǎng)出來的也不一定都好,龍生九子,九子還不一定相同吶,同胞兄弟的性格也不一樣。”唐云也勸二哥哥對自己培養(yǎng)的名種蟋蟀不要過分自信。

在生活中,唐云也是有輸有贏的。但他善于節(jié)制自己。

斗蟋蟀、養(yǎng)油葫蘆,唐云的這些少年時期的玩意兒,使他童心永駐,直到晚年,仍然興趣不減。他給由上海調往天津的老朋友李研吾寫信,要李研吾幫他搞到北方的油葫蘆,“叫哥哥”。信中說:“弟年逾古稀,尚好童年所玩之物,兒態(tài)未改,殊可笑也。兄云油葫蘆有許多名堂,遇有經驗者為我一問,一如何養(yǎng);二叫聲如何?如叫時有幾個起伏即幾個翻頭?又聞油葫蘆之外,另有‘叫哥哥’,也是人工培養(yǎng)的玩意兒,天津也有購得,今年不要,下年再托你?!?/p>

神交黃公望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不知這話有沒有根據。我想這可能是只有山沒有水,或者是只有水沒有山的地方的一種阿Q式的自我安慰。如果不是這種精神在作怪的話,到了富陽就迫使你既要做個仁者,又要做個智者,否則,只做仁者或者只做智者,那是必定要吃虧的。

唐云是個聰明的人,他在富陽山居,使仁者和智者萃于一身。他常登上漢士嚴子陵先生垂釣的高臺,俯瞰一碧如練的富春江從腳下靜靜地流著,山水之美盡收胸中。從嚴先生祠堂的傾頹,釣臺山路的蕪窄,唐云感到富陽人是不大愛惜自己的祖先的。至于把嚴先生的神像移入紅墻鐵柵的紅樓,使燒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紅男綠女,唐云又感到富陽人的淺薄,倒也不是嚴先生的本意。唐云為富陽人的行為所產生的懊惱,到了二十年之后還是耿耿于懷的。這不是筆者的猜測,有唐云畫的嚴子陵釣臺附近景色那幅畫的題識可為佐證。他說:“嚴子陵釣臺附近寫得此稿,亦將二十余年矣,偶想消游,復作此幀,得毋有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之意耶?”看來唐云對嚴先生的理解志在山水之間,要比富陽人透徹得多。

圖4 唐云《嚴陵灘上》

但是,唐云對黃公望的理解就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了。唐云生于杭州,卻不喜歡浙派的繪畫而志在吳門、虞山畫派之間。這兩派都受董源、巨然的影響,更直接宗法元四家,特別是黃公望的影響。唐云從歡喜吳門、虞山畫派,到直接臨摹黃公望《富春山居圖》,而且臨摹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自己臨摹的那張畫原來是假的,他心中自然有些懊惱。以那時的學識和眼力而論,唐云沒有識別出黃公望的真?zhèn)危髞碜R別了,說明他的學識和眼力的提高,又覺得有些寬慰。這次他來到黃公望的故里,他要弄清楚黃公望的氣息和胸襟。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為明末宜興(陽羨)吳洪裕所藏。吳洪裕是個古董迷,他最愛玩的有兩卷東西,一卷是隋代智永禪師的《千字文》真跡,一卷就是《富春山居圖》。他病得快要死了,做下了兩篇祭文,第一天祭焚《千字文》真跡,自己守著直到燒完為止。第二天一早祭焚《富春山居圖》,火剛剛燃起,這位老古董迷支撐不住了,家人將他扶進臥室,他的侄兒忙將《富春山居圖》從大火中搶出來時,已經燒去起首的一段了。這起首的一段,寫城樓睥睨,一角是平沙無垠,用禿筆橫掃,蒼蒼莽莽,很有韻味。這段平沙寫的富春江口出錢塘江的景致,自平沙以后的五尺,才寫峰巒坡石,燒去的就是這五尺余的平沙。黃公望的名作都是很不幸的,《秋山無盡卷》亦遭火劫,下邊燒殘如鋸齒。為倪云林作的《江山一覽圖》長卷,歸鄒之麟收藏,鄒氏死后,又用它作為殉葬。黃公望題此卷說畫了十年才完成,筆酣墨飽,元氣淋漓。沈周晚年有臨本,蕭云從也曾臨寫過一卷,說黃公望的原作“展紙如煙泛空碧,筆鋒抽掣為云霓,迄今散落在人間,長松新石出秋山;不知老人年九十,此心猶若孤松間”。但不幸的是,它與鄒之麟的白骨一同發(fā)磷光于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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