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1]。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作者介紹】
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北宋名臣,也是前期“婉約派”的重要詞人。他十四歲中進士,在宋真宗朝累官至左庶子、翰林學士,深得真宗的信用。仁宗繼位后,晏殊寵遇不衰,最終在慶歷二年(1042年)以樞密使加平章事,成為宰相。他性情剛直,自奉清儉,能夠薦拔人才,范仲淹、歐陽修等名臣都出自他的門下。六十五歲病逝以后,仁宗親自往祭奠晏殊,追贈司空而兼侍中銜,謚號“元獻”,可以說極盡尊榮。
晏殊能詩善詞,文章典麗,也工書法,而以在詞上的成就最為突出,有“宰相詞人”之稱。他的詞吸收南唐“花間派”和馮延巳的典雅清麗風格,開創(chuàng)北宋婉約詞風,被譽為“北宋倚聲(詞)家之初祖”,主要作品收錄在《珠玉詞》中。
【注釋】
[1]亭臺:別本作“池臺”。
【詞牌說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因為詞牌的本意是指西施浣紗于若耶溪畔,所以也寫作《浣溪沙》或《浣沙溪》。本分平仄兩體,唯平韻體流傳至今,最早為唐人韓偓所作,別有《小庭花》《滿院春》《東風寒》《醉木樨》《霜菊黃》《廣寒枝》《試香羅》《清和風》《怨啼鵑》等二十多種異名。此外,另有《攤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上下片各增三字,韻位不變。
【語譯】
聽一曲新詞飲一杯酒啊,還是去年的天氣,還是舊時的亭臺。只不知夕陽西下,要幾時才能回返?
以無可奈何的心情愁看這花兒飄零,燕子再次飛來,恍惚間似曾相識。景物未變,人事已非,我也只能在小園中踏著落花飄香的幽徑而黯然徘徊。
【賞析】
同樣寫春景日暮,落花飄零,感嘆時光流逝,物是人非,但晏殊此詞卻與其他的懷人詞、離別詞不同,憂傷獨淡,別顯雍容。作為太平宰相,他的心情和情感外露的方式,當然是和江湖飄零客、仕途失意人截然不同的。
首句并沒有明確的時間標示,飲酒聽唱,既是去年事,也是今年事,既是往昔事,也是如今事,不僅如此,就連天氣和所處的亭臺也都毫無差別。景物相同,事也相同,只是人卻不同了,所以詞人才要突然慨嘆說“夕陽西下幾時回”。這就和探問“送春春去幾時回”一樣,并不期望回答——冬季過去,春季重返,黑夜散盡,紅日重升,還需要回答嗎?這只是表達時光飛逝,今日已不同往日的一種設(shè)問方式而已。
下闋開篇就是兩句千古佳對,楊慎在《詞品》中說是“天然奇偶”,卓人月在《詞統(tǒng)》中說是“實處易工,虛處難工,對法之妙無兩”,也就是說實詞是容易對偶的,虛詞對偶最難,但這兩句以虛對虛,以實對實,天然佳妙,已經(jīng)達到對偶的最高境界了。拋開文字工整暫且不論,這兩句在意境上,也屬上乘佳作。
花落去,燕歸來,這本是愁詞常用語,妙處就在加上“無可奈何”和“似曾相識”兩個人人常用,而又很少有人能將其聯(lián)系起來的詞組。時光流逝,落花滿地,這是自然規(guī)律,以人力是無法挽回的,所以才無可奈何;燕子歸來,恍惚之中,似曾相識,或許就是去年飲酒聽歌時見到同一只吧?但是燕子能夠歸來,去年與我同在此亭臺中把酒言歡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詞人無奈之下,感懷之際,也就只好獨自徘徊了——一個“獨”字,更突出了物是人非的主題。
全詞籠罩著憂傷,但這種憂傷是很淡雅的,詞人僅僅是“無可奈何”而已,并沒有沉痛到“病酒”,以致“酒入愁腸”,也沒有自傷到“臨晚鏡”,空見“朱顏偷換”。濃烈的感情有時候就仿佛狂風暴雨一般難以持久,只有淡淡的哀思才足夠雋永,如微風,如細雨,直潤入讀者的心中。
【對照閱讀】
浣溪沙
徐邈能中酒圣賢,劉伶席地幕青天。
潘郎白璧為誰連?
無可奈何新白發(fā),不如歸去舊青山。
恨無人借買山錢。
同樣一首《浣溪沙》,在豪放派旗手蘇軾筆下,又是另外一種風味了。有趣的是,蘇軾此詞在同樣位置也用了“無可奈何”,只是以“不如歸去”為對。同樣以虛對虛,同樣工整,倘若沒有晏殊珠玉在前,或許這一對也將廣受贊譽吧,可惜品其滋味,終究還是不如“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