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2006年11月17日

蒂姆·坎普（Tim Kemp）有好消息帶給他的團隊。

這位前IBM高管在希拉洛斯——一家擁有尖端血液檢測系統(tǒng)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負責生物信息技術。該公司剛剛為一家制藥企業(yè)做完它的大型現(xiàn)場展示處女秀。22歲的創(chuàng)始人伊麗莎白·霍姆斯飛到瑞士，向歐洲醫(yī)藥巨頭諾華公司（Novartis）的高管們展示其系統(tǒng)的功能。

在一封給他十五人團隊的電子郵件中，坎普寫道：“今天早晨伊麗莎白打電話給我，她表示感謝，還說‘太完美了’。她特別要我感謝你們，要讓你們知道她的感激之情。她還提到，諾華公司印象深刻，要求做方案，并且有興趣為項目提供財務支持。我們做到了?！?/p>

對于希拉洛斯，這是一個轉折時刻。三年的時間，這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已經(jīng)將霍姆斯在斯坦福大學的宿舍中所夢想的一個雄心勃勃的主意，發(fā)展成為大型跨國公司有興趣使用的實際產品。

演示取得成功的消息很快傳到二樓，那是管理層辦公室所在地。

其中一位高管是亨利·莫斯利（Henry Mosley），希拉洛斯的首席財務官。莫斯利是在八個月前的2006年3月份加入希拉洛斯公司的。他衣著凌亂，有一雙銳利的綠眼睛，個性懶散，卻是硅谷科技界的資深人士。他在華盛頓長大，在猶他州大學取得MBA學位，隨后于20世紀70年代末來到加利福尼亞，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芯片制造商英特爾公司——硅谷的先驅者之一。后來，他曾在四家不同的科技公司負責財務部門，將其中兩家?guī)肷鲜泄拘辛?。希拉洛斯遠不是他的第一個競技場。

吸引莫斯利來到希拉洛斯的，是環(huán)繞在伊麗莎白身上的才華和經(jīng)歷。她也許太年輕，但圍繞在她身邊的卻是全明星陣容。她的董事會主席唐納德·L．盧卡斯（Donald L．Lucas）是位風險投資人，培養(yǎng)出了軟件創(chuàng)業(yè)家、億萬富翁拉里·埃里森（Larry Ellison），幫助他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將甲骨文公司（Oracle）成功上市。盧卡斯和埃里森都在希拉洛斯公司有部分個人投資。

另一個名聲顯赫的董事會成員是錢寧·羅伯特森（Channing Robertson），斯坦福大學工程學院副院長。羅伯特森是斯坦福教師體系中的佼佼者之一。他關于煙草致癮特性的專業(yè)證詞，迫使煙草行業(yè)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以65億美元與明尼蘇達州政府達成里程碑式的和解。根據(jù)莫斯利與羅伯特森僅有的幾次互動，很顯然，羅伯特森對伊麗莎白評價很高。

希拉洛斯也擁有一支強大的管理團隊?？财赵贗BM公司度過了三十年的時光。希拉洛斯的首席商務官戴安娜·帕克斯（Diane Parks）擁有二十五年任職于制藥和生物科技公司的經(jīng)歷。產品高級副總裁約翰·霍華德（John Howard）曾經(jīng)負責松下公司的芯片制造分公司。在一個小創(chuàng)業(yè)公司能云集如此水準的高級管理人員，并不常見。

然而，吸引莫斯利加入希拉洛斯的不僅是董事會和高管團隊。它所逐鹿的市場非常大。制藥企業(yè)每年花費數(shù)百億美元在臨床試驗上，用于測試新藥。如果希拉洛斯能令自己對它們變得不可或缺，從那花費中獲取一小部分，就能大賺特賺。

伊麗莎白要求他將一些財務預測進行整合，以便展示給投資者。他提出的第一套數(shù)字未能得到她的首肯，所以他得把這些數(shù)字往上調整。對于修訂后的數(shù)字，他感覺不太自在，但他想，如果公司能夠完美執(zhí)行，這些數(shù)字還是在可行范圍內。而且，尋求投資于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那些風險投資人知道，創(chuàng)始人會高估這些預測。這是游戲的一部分。風險投資人甚至對此有個專門的詞：曲棍球桿曲線預測（the hockey-stick forecast）。它的表現(xiàn)形式是：收入多年來徘徊不前，然后突然像變魔術一般地直線向上飆升。

有一件事莫斯利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完全理解：希拉洛斯的技術是如何工作的？潛在投資者來拜訪的時候，他會帶他們去見希拉洛斯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沙奈克·羅伊（Shaunak Roy）。沙奈克擁有化學工程博士學位。他與伊麗莎白曾一起在羅伯特森斯坦福大學的實驗室工作過。

沙奈克會刺破自己的手指，擠出少量血液。然后他把血液轉移到一個白色的塑料檢測盒中，其大小跟一張信用卡差不多。隨后將檢測盒放入一個烤箱大小的方盒。這個盒子被稱作“閱讀器”（reader）。它從檢測盒中提取數(shù)據(jù)信號，以無線方式發(fā)送到服務器，服務器分析數(shù)據(jù)，發(fā)回結果。這就是其主要原理。

當沙奈克向投資者展示系統(tǒng)時，會指給他們看一個計算機屏幕，在那上面會顯示血液通過檢測盒流入閱讀器。莫斯利并沒有真正明白其中的物理或化學原理。但那不是他的事情。他只是管財務的人。只要系統(tǒng)能顯示出結果，他就感到欣慰。而系統(tǒng)總是會得到結果的。

幾天后，伊麗莎白從瑞士歸來。她臉上掛著笑容，悠閑地四處散步，莫斯利愈加覺得這表明此行進展良好。不是說這事兒有什么不同尋常。伊麗莎白一般都是斗志昂揚的。她擁有一個創(chuàng)業(yè)家那種不受羈絆的樂觀。在給員工的郵件中，她喜歡用“非同–尋?！保╡xtra-ordinary）一詞——“非同”用斜體字寫，加上連接號，以表示強調——來描述希拉洛斯的使命。這有點夸張，但她似乎是發(fā)自內心的，而且莫斯利知道，宣講布道是硅谷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都在干的事情。冷嘲熱諷不能改變世界。

不過，奇怪的是，那一幫陪同伊麗莎白參與此行的同事似乎并沒有她那樣的熱情。有幾個人毫不掩飾他們的沮喪。

難道是他們的狗狗被車軋死了？莫斯利半開玩笑地想。

他踱步下樓，去找沙奈克。公司有60名員工，大多數(shù)人都坐在樓下的一個個小隔間。如果有什么他還不知道的問題，沙奈克肯定知道。

一開始，沙奈克明確否認知道什么事情。但莫斯利感覺到他憋著什么，繼續(xù)對他施壓。沙奈克逐漸放松警惕，承認希拉洛斯1.0——伊麗莎白所命名的血液檢測系統(tǒng)——并不總是管用。事實上，那是要看運氣的，他說。有時候你可以從中得到結果，有時候得不到。

對莫斯利來說，這可是個新鮮事。他一直覺得系統(tǒng)是可靠的。投資者來看的時候，它不是一直管用嗎？

沙奈克說，它看上去總是管用，那是有原因的。電腦屏幕上顯示的血液通過檢測盒進入一個個小方孔中的圖像是真實的，但你永遠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結果。所以，他們在此前管用的時候錄制了一個結果。每一次展示最終顯示的，是錄下來的結果。

莫斯利目瞪口呆。他一直以為那些結果是從檢測盒中的血液實時獲取的。那些他帶過來的投資者被引導相信就是如此。沙奈克剛剛描述的一切聽起來像一場騙局。當你向投資者推銷的時候，滿懷樂觀和抱負當然沒錯，但有一條線是不能逾越的。而這在莫斯利看來已經(jīng)越線了。

那么，在諾華公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莫斯利從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直接答案，但他現(xiàn)在懷疑其中有某種類似的手法。他是對的。伊麗莎白帶到瑞士去的兩個閱讀器中，有一個在他們到了以后發(fā)生故障。她帶過去的人花了整個晚上，想讓它重新工作。在第二天早晨的演示中，為了掩蓋問題，蒂姆·坎普在加利福尼亞的團隊發(fā)送了一個虛假的結果過去。

莫斯利那天下午與伊麗莎白有一個安排好的、每周一次的會議。他進伊麗莎白辦公室的時候，立刻又感受到了她的個人魅力。她擁有一張遠比實際年齡成熟的面龐。她那藍色的大眼睛被訓練得可以一眨不眨地盯著你，讓你覺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那仿佛是在催眠。她的聲音強化了這種迷惑效果：一種非同尋常的深沉的男中音。

莫斯利決定在表明自己的焦慮之前，先讓會談按照自然的流程進行。希拉洛斯剛剛完成它的第三輪融資。不論按照什么標準，這次融資都非常成功：在前兩輪融資籌得1500萬美元的基礎上，公司又從投資者那里籌集了3200萬美元。最令人矚目的數(shù)字是公司的新估值：1.65億美元。創(chuàng)業(yè)只有三年但敢于說自己值那么多的公司并不是很多。

高估值的一個重大原因，在于希拉洛斯告訴投資者，它已經(jīng)與制藥企業(yè)合作伙伴達成若干協(xié)議。有一張幻燈片列出了它與五家公司達成的六個協(xié)議，它們可以在隨后的十八個月內產生1.2億到3億美元的收入。它也列出了另外十五個正在談判中的交易。按照幻燈片的演示，如果這些交易開花結果，收入最終將達到15億美元。

制藥公司將使用希拉洛斯的血液檢測系統(tǒng)來監(jiān)控病人對新藥物的反應。在臨床測試中，檢測盒與閱讀器將放置在病人家中。病人每天會多次刺破自己的手指，閱讀器將把血液檢測結果發(fā)送給臨床測試的主辦方。如果結果表明存在對藥物的不良反應，藥物生產方可以立即降低用量，不用再等到臨床測試結束。這可以為制藥公司減少多達30％的研發(fā)成本。反正幻燈片是這么說的。

那天上午的發(fā)現(xiàn)之后，莫斯利對所有這些說法的不安與日俱增。首先，在供職希拉洛斯的八個月中，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些與制藥公司的合同。每次他查究那些合同的時候，得到的反饋都是它們“處于法律評估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之所以同意那些雄心勃勃的收入預測，是因為他認為希拉洛斯的系統(tǒng)能可靠地工作。

即使伊麗莎白也有任何這類擔憂，她也沒有顯露出任何跡象。她總是一副輕松愉快的領導者形象。新的估值帶來尤其重大的自豪感。她告訴莫斯利，董事會將有新成員加入，以反映投資者的不斷增加。

莫斯利找到機會，開始談論瑞士之旅，以及辦公室里的謠傳——說哪兒出了問題。他說完之后，伊麗莎白承認確實有一點問題，但她聳了聳肩。問題很容易解決，她說。

基于自己現(xiàn)在了解的情況，莫斯利仍然滿懷疑慮。他提到沙奈克告訴他的關于投資者演示的事情。他說，如果那些演示并不是完全真實的，那么應該停止?！拔覀兪窃谄垓_投資者。我們不能一直那樣做?！?/p>

伊麗莎白的表情突然改變。她片刻之前還令人愉悅的風度消失不見了，換上的是一張帶有敵意的面孔，就好像有個開關剛才被按了下去。她冷冷地逼視著自己的首席財務官。

“亨利，你不是一位有團隊精神的人，”她用冰冷的語調說，“我認為你應該馬上離開?！?/p>

剛剛發(fā)生的事情絕不會錯。伊麗莎白不只是要求他離開她的辦公室。她是在叫他離開公司——馬上離開。莫斯利剛剛被解雇了。

今天早晨伊麗莎白打電話給我”：電子郵件，標題為“來自伊麗莎白的信息”，蒂姆·坎普發(fā)給他的團隊，太平洋標準時間上午10:46，2016年11月17日。

他關于煙草致癮特性的專業(yè)證詞：西蒙·弗斯（Simon Firth），“錢寧·羅伯特森沒怎么退休的退休”（The Not-So-Retiring Retirement of Channing Robertson），斯坦福大學工程學院網(wǎng)站，2012年2月28日。

不論按照什么標準，這次融資都非常成功：關于希拉洛斯公司的風險投資公司專家報告，2015年12月28日。

有一張幻燈片列出了它與五家公司達成的六個協(xié)議：標題為“希拉洛斯：面向投資者的介紹”的幻燈片，日期為2006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