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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2013年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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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蓮娜一連多日不理我,我下班后,在外面對付一口,便四處閑逛,挨到九點(diǎn)才回去,這通常是她上床的時刻了。

為了安全,那段時間,我?guī)缀跻挂谷ブ醒氪蠼趾退勾罅止珗@,那兒人多,熱鬧,而且離吉蓮娜家近。畢竟是冬天,在戶外時間長了,臉頰會被冷風(fēng)刮痛,我只好溜進(jìn)商場或影院取暖。

有天晚上,七點(diǎn)四十分左右,我在松花江畔的一家俄羅斯工藝品商店,看見一個瘦高男人在買煙斗,他傾著身子在柜臺前挑選,全神貫注,全然沒注意到身后的小偷像壁虎一樣貼過來。

我對商場的賊有著天然的敏感。他們跟我一樣不買東西,但我的目光漫無目的,他們的卻在購物者身上。買煙斗的男人斜挎著一個高粱米色的滌綸布背包,未等他付賬,小賊已飛快地用刀片劃開背包,竊取了錢包。他得手后,裝著若無其事往外走時,我大喝一聲“抓小偷”,一把揪住那小東西。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個子不高,很瘦,染著黃毛,沒戴圍巾,脖頸上文著一只蜘蛛,感覺那蜘蛛終日吸著他的血,他才如此孱弱蒼白。他想掙脫我跑掉,可是來不及了,買煙斗的男人意識到被偷,鷂鷹一樣撲過來,與我合力將其制伏。小賊跪在我們面前求饒,說是他父親死了,爺爺瞎了,母親癱了,妹妹得了白血病,家里窮掉底了,沒錢看病和吃飯,他失了學(xué),迫不得已這么干。賊被捉的時候,往往都謊話連篇,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災(zāi)難都安排在自己身上,博取同情。

商場的保安聞訊趕來,報(bào)了警。警察到后,小賊的唇角竟浮現(xiàn)出笑意。警察簡單詢問了事情經(jīng)過后,將錢包還給瘦高男人,將賊帶走。小賊離開犯罪現(xiàn)場時,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囂張野蠻地罵道:“等我出來干死你!”

沒等我回答,被偷的男人回敬道:“那得看你那小玩意兒長沒長硬!”

圍觀者笑起來。

我和瘦高男人一起走出商場。

“我叫齊德銘。”他向我伸出手來,“太感謝你了!錢包的錢倒不多,三五百塊,可是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里面。銀行卡丟了得掛失,而我明天趕早班飛機(jī)去上海,沒了身份證,登不了機(jī),可就耽誤大事了!”

我說:“不客氣,要是你看到賊偷我的東西,也不會袖手旁觀的?!?/p>

誰料這個叫齊德銘的男人卻說:“未必!”

他的回答讓我不快。

我告別他,興味索然地往回走,齊德銘卻追上來,堅(jiān)持要送我。

我說:“不必了,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yuǎn)?!?/p>

“那可不行!”齊德銘認(rèn)真地說,“我擔(dān)心那小賊,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放出來了?!?/p>

“怎么會?”我說,“他偷了東西,也許是慣犯,他是有罪的!”

齊德銘嘆了口氣,說:“你沒見他見著警察時,偷著樂了嗎?他肯定認(rèn)識那個警察!聽說有的小偷按月給包庇他們的警察好處費(fèi),還有那個警察嘴里呼出酒氣,不知在哪里剛喝過,誰能信任他呢!”

“他們敢把他放出來,我就敢把他再送進(jìn)去!小偷不是分片行動嗎,他還得在這一帶活動,跑不出我眼皮子底下!”我跺著腳發(fā)誓。

齊德銘笑起來,說:“為了安全,他們也搞異地交流,或許早換到別的地段了,你就別想做便衣警察了!”為了讓我相信他的判斷,他對我說,警察帶走賊時,應(yīng)該叫我們一起去做筆錄,因?yàn)槲覀円粋€是受害者,一個是目擊者。治賊以罪,要取決于我們的證詞。連正常程序都懶得走,草草收兵,只能說明他們之間有貓膩。

我無語了。齊德銘接著說,這賊萬一有同伙,他被捉的時候,同伙可能就在現(xiàn)場。如果賊的同伙跟蹤我,伺機(jī)報(bào)復(fù),那就麻煩了。所以,他必須送我回家。

我說:“他們愛報(bào)復(fù)就報(bào)復(fù)吧,我也活夠了!只是別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就好?!?/p>

齊德銘嚇唬我說:“他們報(bào)復(fù)女人,不會要你的命,而是要你的色!”

我害怕了,默許他送我回去。

齊德銘在送我的路上,接聽了兩個電話。

他接第一個電話時有點(diǎn)不耐煩,說:“領(lǐng)導(dǎo),您都交代兩遍了,我又不是兒童,您放心好了,心里有譜,不會上當(dāng)?shù)?,明天到了上海,一有結(jié)果我就給您電話!”他掛斷電話后嘟囔了一句,“看來男人也有更年期,真磨嘰?!彼拥诙€電話時很愉快,看來是好友打來的,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今晚運(yùn)氣好,剛在俄羅斯工藝品商店,—個毛頭小賊將他錢包偷了,卻被一個女孩給當(dāng)場奪回,一文未失!他開玩笑說:“都說是英雄救美,可我齊德銘命好,是‘美救英雄’啊?!?/p>

齊德銘接電話的態(tài)度,讓我聯(lián)想起剛與我分手的宋相奎。宋相奎是政府機(jī)關(guān)公務(wù)員,每次領(lǐng)導(dǎo)來電話,哪怕是走在街上,他也要畢恭畢敬地立定,滿臉堆笑地接聽?!笆?,領(lǐng)導(dǎo),您放心,一定照辦”,是我常聽到的他回給領(lǐng)導(dǎo)的話。宋相奎對領(lǐng)導(dǎo)這般謙卑,可他見著比自己職位低的同事,完全另一副嘴臉。他職級正科,有一次我們在兆麟公園看冰燈,碰到他們處的一個科員,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挺著腰,哼哼哈哈敷衍,高人一等的樣子。我責(zé)備他對同事不熱情,他反駁我,說機(jī)關(guān)就是培養(yǎng)奴才的地方,一級一級的,他是別人的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會被憋死!我們爭執(zhí)的時候,那位科員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原來他跑回入園處,為我們買了兩串糖葫蘆。宋相奎接過糖葫蘆,待那人走遠(yuǎn),得意地對我說:“現(xiàn)在明白了吧?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當(dāng)奴才了?!蔽覜]有接宋相奎遞過來的那串糖葫蘆,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串鮮紅的淚滴。宋相奎一賭氣,把兩串都吃了。觀燈本來是奔著光明去的,沒想到最終弄得滿心灰暗,不歡而散。

齊德銘對待領(lǐng)導(dǎo)沒有低聲下氣,讓我對他陡生好感。他接完第二個電話,我說:“你一定不在機(jī)關(guān)工作,是吧?”

“你怎么知道?”他在溫柔的燈影中,調(diào)皮地沖我伸了下舌頭,“我哪兒不懂規(guī)矩了?”

我笑笑,沒說什么,他也不追問。路過馬迭爾冷飲廳時,齊德銘忽然停下來,說:“咱們一人來一支奶油冰棍兒怎么樣?”

馬迭爾的冰棍兒久負(fù)盛名,奶油味十足,口感極佳。即便冬天,仍有市民站在寒風(fēng)中吃冰棍兒,成為中央大街的一大奇觀。

冷飲廳前站著兩對戀人,都在吃冰棍兒。有一對只買了一支,你一口我一口的,甜蜜極了,羨煞路人!另一對雖是一人一支,但女孩滿面幸福地依偎在男孩懷里,好像有了這樣一個胸口,冰棍兒和寒風(fēng),都沒什么可怕的了!我只吃了一支便渾身哆嗦,齊德銘意猶未盡,又要了一支,說是小時候斷奶早,見著冰棍兒就像見著親娘了!為了不耽誤時間,他邊走邊吃。等他吃完,我也到了。他站在朦朧的路燈下,看了一眼我住的地方,吃驚地問:“你家住這兒?”我搖搖頭,告訴他是租住。他“哦”了一聲,囑咐我最近出門要小心,萬一被賊盯梢了,就給他打電話。他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夾,摸出一張給我,看著我進(jìn)了樓門。

我進(jìn)門的時候,九點(diǎn)才過。剛進(jìn)臥室,還沒來得及換上睡衣,就聽見吉蓮娜從她房間出來了。她將門打開,關(guān)上,窸窸窣窣地重鎖一遍。她常常在我晚歸鎖好門后,再折騰一回。我想除了她認(rèn)定我是個馬虎女孩,還因?yàn)樗环判耐馊?。雖說我是房客,可在她內(nèi)心深處,我也許是個入侵者,她得時刻警惕著。

我打算搬離她家了。不是住在老房子里,做的就是美夢。

這次我沒求助黃薇娜,放著不需交房租的漂亮洋房不住,另覓他處,她肯定會說我的腦袋讓驢踢了。

可是租房子并不順利。獨(dú)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只要在二環(huán)以里,價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個月的工資了。而合租的房子,要么地段不好,要么要價過高,要么同租者讓人不能信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正當(dāng)我犯難的時候,齊德銘出現(xiàn)了。

那天下著大雪,全城交通擁堵。我下班后,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蓮娜那兒。哈爾濱的冬天,天黑得早。但到了下雪的日子,白晝似乎被拉長了。主城區(qū)的燈火,將雪地映照得泛出白光,看得清行人的臉。我的單位在霽虹橋下,離吉蓮娜那兒只有兩站地。即便不下雪,公共汽車比較空,我也選擇步行。如果沒記錯,那是冬天的第三場雪了。雪花適應(yīng)了大地的寒冷,不像初來時那么綿軟,帶著股銳不可當(dāng)?shù)臍鈩?,下得豪放。我喜歡雪,因?yàn)榇蟮厣细艺嬲H密的伙伴沒幾個,而飛雪時刻,從天庭下來了一群好伙伴,它們跟你沒有敵意,沒有陷害,沒有嘲笑,它們溫柔地親吻你的臉,就像天堂的微光照耀著大地的塵土,讓你的心跟著歡愉起來,澄明起來,舒展起來。我盡享著雪花降臨帶來的快意,不舍得把路走完。

“哎——丫頭——”正當(dāng)我越過馬路,奔向那座小洋樓的時候,一個男人跟我打著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齊德銘!他穿著白棉服,就像矗立在路邊的一根燈柱!他見著我,把手中還閃爍著紅光的香煙掐滅,說:“我都抽了三棵煙了,你下班怎么這么晚?”

“我在外面吃過飯才回來。”我說,“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飯?!?/p>

“哪個房東這么狠毒,連煤氣都不讓使?你付費(fèi)不就是了嘛!”他憤慨著,以老朋友的口吻對我說,“你飽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餓癟了,你得陪我吃飯去!”

見我沒搭腔,他立刻說:“我來買單!”

那一刻,我確實(shí)是因?yàn)樽约何⒈〉腻X袋而躊躇了一下。

我說:“九點(diǎn)前我必須回來。”

“房東這么早就睡?”他笑著說,“在南方,晚上九點(diǎn),夜生活剛開始?!?/p>

我們就近去了避風(fēng)塘。也許是雪夜出行不便的緣故,這家平素生意不錯的餐館,那晚沒幾個人。齊德銘點(diǎn)了炒蟹、口水雞、豉汁蒸鳳爪、臘味煲仔飯。他自稱是個吃貨,若是心情不好,只要一頓美食,就會云開日朗。我說這點(diǎn)我和他一樣。雖然水煎包還沒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我還是拿起筷子。齊德銘說天冷,要了半斤燙熱的花雕酒,我們邊吃邊聊。

齊德銘說他去上海時,為我提心吊膽的,一見陌生來電,就以為是我的求救電話。一直到他出差回來,都沒接到我電話,他認(rèn)為小賊沒有報(bào)復(fù)我??山裉煜卵┑囊豢?,他突發(fā)奇想,萬一我被賊給弄死了呢?也會是無聲無息的。他為我擔(dān)心,又沒我電話號碼,只好來我住的地方等候。

“你不會把我名片扔垃圾桶了吧?”他問。

“沒有?!蔽胰鐚?shí)說,“其實(shí)有天我有點(diǎn)事想求你,號碼撥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忘了我,就沒打那個電話?!?/p>

齊德銘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著我問:“什么事?”

“看你名片,知道你是制藥廠的銷售副經(jīng)理。你接觸人多,我想問你,能不能幫我租一間屋子?一個月五六百塊錢,房東要好,地段不要太偏遠(yuǎn)的?!?/p>

齊德銘爽快地說:“要不是你從小偷手里奪回錢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簽下一筆大訂單的機(jī)會,所以說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兒,就交給我吧?!彼屛伊粝码娫捥柎a,說是一有消息就告訴我。

從避風(fēng)塘出來,雪已停了。齊德銘要送我回去,我沒推辭。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面就顯得寬闊起來。老天在雪天扮演了漆工的角色,把能抹白的地方都抹白了。快到我住處的時候,齊德銘在路燈下看了一下手表,說:“還差十分九點(diǎn),你不會挨房東的罵了。”

我說:“她倒不罵我,就是不搭理我?!?/p>

“肯定是個又老又丑的女房東!”他說。

我笑了,跟他揮揮手回樓了。

我躡手躡腳地進(jìn)門,打開門廳的燈,換上拖鞋。當(dāng)我走進(jìn)臥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吉蓮娜在便箋上留下這樣兩句話:“小娥,雪天寒氣大,把姜湯喝了吧。天短了,外面亂,早點(diǎn)回家。”她的字清麗瘦削,曲曲彎彎,就像飛揚(yáng)的音符。

那碗姜湯和便箋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蓮娜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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