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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丁香不開,哈爾濱的春天就不算真正來了。
迎春和桃花開在丁香之前,看似搶著春了,可它們綻放時,哈爾濱氣溫還偏低,草兒也沒有普遍綠起來,人們大都沒卸下冬衣,所以那樣的春花,與這座城市有點隔膜的意思,不具親和力。
丁香一開卻不一樣了,草兒沒有不綠的了,人們把棉衣棉褲收起來了。丁香花馥郁的香氣就像無形的銀針,把你嚴冬時堵塞的毛孔,溫柔地挑開了,將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膚,讓人遍體通泰。
丁香開起來實在癲狂,每一棵花樹都是一個星空,花朵多得你無法數(shù)清。它們開到極盛時,花穗會壓彎枝條。
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為主。開在公園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團團紫云;而開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條條潔白的哈達。
春光大好,我的心卻烏云翻卷。我求助齊德銘,開始調(diào)查穆師傅。他離開克山是哪一年?他進了幾次監(jiān)獄?齊德銘問我為什么對穆師傅這么感興趣,我說穆師傅孤苦伶仃,錯認我為女兒,看著怪可憐的,我想認他做干爸。齊德銘揶揄我,說:“看不出趙小娥同學這么有愛心!”
從齊德銘反饋的情況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師傅離開家鄉(xiāng)去的雞西。從時間上說,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從生理上說,他離開克山時是個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師傅時,他突然失蹤了。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足足一周。齊德銘的父親把穆師傅可能接觸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問到了,沒獲得任何線索。正想報警時,他回來了。問他去哪兒了,他說風濕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覺,去林甸泡溫泉了。而事實是,齊德銘的父親猜到他可能去那里,將林甸大大小小的溫泉場所都問到了,卻沒有穆師傅的入住登記。
齊德銘聽他父親說,穆師傅這次失蹤歸來,撿著寶貝似的亢奮。他比以前能吃了,也愛說話了。他買了副啞鈴,說是要把腰給抻直溜了。他在車間干活時,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們都說穆師傅出去一周,肯定泡著了俊妞,才這么美滋滋的。
齊德銘幫我約好見穆師傅的前一天,臨近中午,我正在校對一篇通訊稿,傳達室說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趕緊下樓。
原來是姑姑!
姑姑背著一個廉價的花格子旅行包,燙了一頭羊毛卷發(fā),綠褲紅襖;臉上拍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給人以燒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兩道深淵;耳朵、脖頸、手腕和手指上戴著形形色色的飾品,胖得洶涌澎湃。姑姑見著我動情地說:“小娥,好幾年沒見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單位人眼中,是個內(nèi)向寡言的人,突然間來了這么個高調(diào)的姑姑,讓人覺得別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聲,趕緊將她帶出傳達室,想著去附近的餐館坐下來,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訴我,她下了火車,是打出租車過來的。她說司機帶著她轉(zhuǎn)了半個多鐘頭才到我們單位,花了二十五塊錢,而她問過傳達室的老頭,從火車站到我們這兒,步行一刻鐘也到了,就是個起步價,她咒罵哈爾濱的出租車司機黑心。
我們?nèi)サ哪羌也宛^門前,有兩株紫丁香。姑姑進門的一瞬,從花樹上摘了幾朵丁香,放到鼻下嗅著,說:“都說這花的花蕊像釘子,香氣大,才叫丁香的,是嗎?”
我沒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門大,進了餐館,我特意選擇北角的位置。那里靠近灶房,有一個傳菜的窗口,喧鬧,她就是吼起來,也不會影響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來便伸過手來,讓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鐲。她壓低嗓音說:“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里人瞧不起,特意買了鍍金的戒指和手鐲,你看跟真的一樣吧?”她又晃了晃腦袋,說:“除了耳環(huán)是純金的,項鏈和胸針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來。
我問:“你把胸針戴哪兒了?”
姑姑低頭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聲,說:“下火車時還戴著呢,一準是落在出租車上了!說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塊錢呢,今天這車打得虧透了!”
看著她萬分心疼的樣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點了剁椒魚頭、麻婆豆腐、酸辣湯和米飯。等菜的時候,她先是夸贊我變漂亮了,然后問我住在哪里,一個月開多少工資,獎金多嗎。待她聽說我租房住時,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來就不對稱,這一撇嘴,面目猙獰的,十分可怖。她問我租的幾間屋,有沒有她住的地方。我說沒有,只一間。她又問我床大嗎,她可以跟我睡一張床。我嚇得魂兒都要掉了,連說是單人床。怕她說要打地鋪,我趕緊申明屋子轉(zhuǎn)不開身,連張椅子都放不下。姑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繃起臉說:“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爾濱,你幫我找!”
菜陸續(xù)上來了,姑姑看著菜里紅艷艷的辣椒,眼里放光,說她以前怕辣椒,現(xiàn)在離了它卻吃不下飯了!姑姑眉飛色舞的,我卻垂頭喪氣。她吃得嘖嘖有聲,嘴上卻埋怨著:“這酸辣湯擱這么多的粉面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這魚頭的鰓沒有摳盡,腥氣!這豆腐可不趕咱克山的鹵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彈弓缺石子,使它都行!這米太陳了,一點兒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賤價買的!”她把飯菜悉數(shù)糟蹋一遍后,問我是否有對象了。我搖搖頭,說沒有;她也搖搖頭,說不可能。她講一個女孩子眼睛變水靈了,一準是搞對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飽嗝,終于放下筷子,切入正題,說她來找我,是因為幾天前老家突然來了個老頭,打聽我們村子出沒出過私生子。老戶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對老頭說,某年的七月十五,有個女人上墳被人強奸了,生下個女孩。老頭問女孩如今在哪兒。大家說在哈爾濱,不常回來。姑姑說等她聽說時,老頭已經(jīng)走了。
“會不會是你親爹找你來了?”姑姑說,“我怕老頭打聽到你,到哈爾濱找你,張揚得滿城風雨,對你不好,提前來跟你打個招呼。”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親爹?”問這話時,我直冒冷汗。
“不是你親爹打聽你干啥?”姑姑說,“再說了,他聽說你媽死得早,挺傷心,買了一堆果品,給了帶路人一百塊錢,去西崗給你媽上墳了呢?!?/p>
我聯(lián)想起穆師傅的失蹤,心一陣抽搐。
姑姑述說時,一直觀察我的表情。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是不會大發(fā)慈悲,專程來提醒我的,她此行一定別有目的。我故作輕松地笑笑,說不管誰來找我,我這一生,只有母親,沒有父親!姑姑很失落,吧唧一下嘴,終于對我說,老家的房子原本要動遷,現(xiàn)在看來沒戲了,房前的大院子閑著可惜了,克山土豆好,她想開個小型粉絲廠,手里資金不足,想跟我借三萬塊錢。未等我作答,她開始嘮叨這幾年如何背運。先是養(yǎng)了兩百多只雞,誰知一場雞瘟,讓她血本無歸;接著她男人得了糖尿病,打起胰島素,針管里每天流的都是銅板,家里愈發(fā)窮了;而她在齊齊哈爾的兒子不爭氣,技校畢業(yè)后不肯吃辛苦,干起傳銷,成了半瘋了,她只得把他領回鄉(xiāng)下,當廢人養(yǎng)活著。姑姑抹著眼淚,動情地說:“這年頭沒閨女,老了就沒依靠!姑姑真后悔當年沒養(yǎng)個閨女呀。小娥,你要是不嫌棄.就做姑姑的干閨女吧!”
我忘不了童年所受的屈辱,我用報復的口氣大聲說:“我嫌棄!我不會認你做干媽!”
姑姑被我的話噎著了,直瞪眼。
我接著說:“我沒錢借給你。你想用錢,可以拿房產(chǎn)和田地做抵押,去信用社貸款。”
姑姑說:“你怎么這么薄情寡義!不管咋的,咱們過去是一家人呀?!?/p>
“我沒有過去。”我說,“你記住了,我沒有過去——”
姑姑威脅道:“要是這兒的人知道你是私生女,不會拿好眼睛看你的!”
我冷笑一聲,說:“這年頭誰要說自己是私生女,等于說血統(tǒng)高貴,還很時髦呢!”
我結(jié)過賬,給姑姑留下五百塊錢,告訴她如果想住下,就去飯館旁的小旅店,一宿九十;如果不想住,直接去火車站買票回返。姑姑可憐巴巴地問:“你就不能陪我一下晌嗎?”
我說工作忙,毅然走出飯館。姑姑追出來,說她還帶了兩包粉絲給我呢。我頭也沒回地說:“我那兒做不了飯,你隨便送人吧?!?/p>
戶外春風蕩漾,花香撲鼻,可我想起穆師傅那張干癟的臉,一陣作嘔。如果他真是我生父,那我絕不會饒恕這個強奸了母親的罪人!
我步履沉重地踏入單位大門時,被傳達室的老頭喊住了,他說剛才掃地時,撿到一枚胸針。他說上午只有我和找我的人到過傳達室,估計是我們遺落的。那是一枚玉簪花形狀的仿銀胸針,在姑姑佩戴的假飾品中,唯有它看上去別致。
我接過胸針,告訴老頭這是我姑姑的。
“你這個姑姑真有意思?!崩项^說,“她怕我不給她找人,拿出一包粉絲要送我;等我打完電話,告訴她你馬上下來,她把粉絲又裝回去了?!?/p>
老頭笑了,我卻笑不起來,心里有痛的感覺。
我攥著那枚胸針出了傳達室,來到小花園,選了一棵盛開的紫丁香,把胸針別在花叢中。當丁香花像星辰一樣在黎明的天際落敗時,這枚玉簪花,將為這棵丁香,續(xù)寫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