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詩鐘會”及其他
時光荏苒,物換星移。人們的社交活動也悄然發(fā)生變化。七八十年前,張(允和)家?guī)孜磺啻耗晟俚逆⒚迷谔K州九如巷組織“水社”,出版手抄本刊物《水》。每期出版一二十份,或送師長,或在親友中傳閱。后來,她們長大了,遠走了,《水》也隨之???。一九九六年初,中斷幾十年
《水》的家庭小刊物《水》復刊。這在親友乃至社會上引起不小波瀾,被出版家范用譽為“本世紀一大奇跡!”截至二○一○年九月,復刊后的《水》已經(jīng)出版三十七期,成為散居世界各地張家后人的紐帶。
本期《水》封面由沈從文祖孫二人合作,畫為孫女沈紅11歲時作,沈從文題注
從前,像張家姊妹這樣結(jié)社、出版同人刊物很普遍。周有光先生至今清楚記得父親的“詩鐘會”。每當詩會活動,父親詩友十來人在大客廳用抽簽方式確定詩文題目,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交卷”,詩文寫好不得傳看,由專人統(tǒng)一謄寫,然后大家點評。名列榜首者,吃飯不出份子錢。酒席多由家里廚子做,有時也請外邊廚師。雖說小孩子不能參與其中,但在旁邊遠遠觀看、聆聽文人雅士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談論也是極其有趣的事。
父親周葆貽,字企言,國學功底深厚,秀才出身。明清時代專稱考入縣學的生員為秀才,秀才到省府參加鄉(xiāng)試,考中稱舉人(第一名叫解元)。舉人到京城參加會試,考中者叫貢士(第一名叫會元)。貢士參加太和殿的殿試,得中為進士(第一名是狀元)。周葆貽考取秀才,坐船去參加鄉(xiāng)試。途中遭遇大風浪,雖然沒有翻船落水,卻驚嚇而病。父親是獨子,祖母再也不準去趕考。
此后,父親周葆貽以教書為業(yè),他開辦“存粹專修學?!辈⒓嫠搅⒊V葜袑W國文教員;也曾被英籍猶太富商哈同請去上海,在他開辦的倉圣明智大學講課。周葆貽晚歲主持“蘭社”,曾刊《武進蘭社男女弟子詩詞百人集》。
父親有詩會,母親有流行于婦女中的歌堂文學作消遣。歌堂文學也叫說唱文學。今天很難找到當年的唱本了,不過有些如《孟麗君》,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改編、拍成電影得以廣泛流傳。這些唱本大多由女才子創(chuàng)作,它包括一段說白(講故事),一段唱詞(吟唱),內(nèi)容往往是歷代貞節(jié)烈女的傳奇故事,為女子樹碑立傳、揚眉吐氣。母親常常在客室邀幾位閨中女伴,邊說,邊唱,邊吃茶點,十分愜意。母親閑暇無事也把《再生緣》、《天雨花》、《珍珠塔》等說唱給年幼的兒子。
父親周葆貽
周先生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詩會、歌堂文學進入尾聲,相繼出現(xiàn)舞廳、劇場、影院等娛樂場所。上海當時是中國經(jīng)濟、文化中心,許多新鮮事物從這里開始。歐美進口的黑白無聲電影很有趣,一邊放映影片,一邊有人站在臺上口譯故事情節(jié),同時外加樂隊配樂。樂隊演奏員幾乎都是菲律賓人??匆粓鲭娪安坏蕾p電影明星高超演技,同時享受優(yōu)美的解說詞和悅耳的音樂,以至于有聲電影出現(xiàn),許多人仍然喜歡無聲電影。
周先生因為受家庭影響從小喜歡聽昆曲,夫人張允和對昆曲的癡迷更勝他一籌。張家姐妹從小拜師學習,各個演技高超。張允和經(jīng)常參加堂會,是有名的票友。
二○○一年,昆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時,周先生興致勃勃對我介紹說:
“昆曲始創(chuàng)元朝,流行于明朝和清朝前期。至今有六百年歷史,比京戲早。昆曲一般以小規(guī)模的廳堂為演出場地,演員的動作較小,身段婀娜、楚楚動人。它的音樂婉約、細膩。從文學角度看昆曲是高雅藝術,沒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聽不懂,也理解不了。
“昆曲的戲文都是詩詞語言,漢語在古代和現(xiàn)代有很大區(qū)別?!秴窃酱呵铩分杏幸皇住稄椄琛罚骸當嘀瘢m(xù)竹;飛土,逐肉!’這可能是我國最古老的詩篇,比《詩經(jīng)》(西周至春秋)還古老?!稄椄琛范裕亲疃痰脑娋?。《詩經(jīng)》四言,是二言的擴展。三國時期仍然流行四言詩,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而李白和杜甫(唐朝)的詩歌,已發(fā)展為五言或七言。到了明、清,戲曲變?yōu)槠邆€字或十個字一句。比如上海的越劇十個字一句,前四個字和后六個字中間稍停頓一下。從這些可以看出戲曲語言是由詩詞發(fā)展來的。”
1957年2月16日,在北京市文聯(lián)禮堂演出《寄柬》。左起:梁壽萱飾紅娘、張允和飾琴童、姜宗禔飾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