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童年，綺麗往事

盛唐時期，國家經(jīng)濟繁榮，實力強盛，百姓安居樂業(yè)。文學(xué)方面也有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唐詩進(jìn)入了一個巔峰時期，個性鮮明的詩人猶如蚌中明珠，綻放著屬于自己的光彩。

“邊塞詩派”“田園詩派”是當(dāng)時流行的詩流派，不同的詩人擅長不同的類別，最為著名的當(dāng)屬李白、杜甫。李白是一名浪漫詩人，杜甫則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先輩教誨之下，杜甫一直心系天下，他的詩總是著眼當(dāng)下，情緒激昂，意境深遠(yuǎn)。

少年時，杜甫家境還算富裕，所以生活上并沒有太多需要煩惱的事，除了身體有些虛弱，他的童年還是十分快樂的，年幼時發(fā)生的許多事，杜甫都留存在記憶中，有些閃光的點滴，成為他后來詩句中的一部分。遺憾的是，杜甫少年時代的作品幾乎沒有流傳下來，后人只能從他后期作品中的片段來拼湊那段時光。

玄宗開元三年（715），杜甫還是五六歲的孩童，在郾城偶遇了公孫大娘舞劍，當(dāng)時劍舞非常流行，而公孫大娘便是那劍舞的第一人。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公孫大娘所舞的是《劍器》和《渾脫》。

記憶中，前來圍觀的人群猶如高山，公孫大娘舞起劍舞來轟動四方，人們的情緒也被她帶動，她的舞姿起伏震蕩，氣壯山河。劍光流轉(zhuǎn)，璀璨奪目，好似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矯健，靈敏不凡，就像天神在駕龍翱翔。起劍時有雷霆萬鈞之勢，收劍時如江海凝聚的波光。

杜甫瞪大了雙眼，被這精妙絕倫的劍舞深深吸引，這一幕仿佛給這個孩子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夜晚回到家中，白天的一幕在腦海里一遍遍上演，他開始暗暗期待，不知何時才能有幸再看一次公孫大娘舞劍。

造物弄人，杜甫最終也沒機會再觀賞公孫大娘的劍舞。人生或許就是由一個又一個的遺憾組成，不能奢求，只能感恩當(dāng)下。雖然只是一次偶遇，卻成為杜甫少年時代記憶中的一個重要場景，更成就了后來的一首經(jīng)典詩作。

多年后，杜甫在夔府別駕元持家里，觀看了臨潁李十二娘跳劍器舞，她的舞姿矯健，身手不凡，動作如行云流水，變化多端。杜甫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上前詢問李十二娘是跟誰學(xué)的，對方答曰：師承公孫大娘。

一個名字，喚醒杜甫腦海中那段沉睡的回憶。

昔有佳人公孫氏，

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

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

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

風(fēng)塵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

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

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fù)終，

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腦海深處的公孫大娘服飾華美，容貌漂亮，她在高高的舞臺之上，一舉一動扣人心弦，圍觀人群不時發(fā)出驚嘆之聲。杜甫只是圍觀人群中不起眼的一個懵懂孩童，多年過去，杜甫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眼前的李十二娘也過了年輕的年紀(jì)，無限惆悵在心頭，遂創(chuàng)作了《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杜甫開慧很早，他在《壯游》詩中曾言：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七歲時的杜甫，就不同于其他的頑童，他開始了人生的思考，情懷豪壯，思如泉涌，開始作詩，謳歌有著鳳凰一樣高潔品質(zhì)的人和事。這首七歲所作的詩并沒有流傳下來，令人遺憾。不知其少年情懷是怎樣的？筆下定會有春風(fēng)。

杜甫的書法作品流傳下來的很少，相傳《俯太中嚴(yán)公九日南山寺》石碑墨拓本是杜甫現(xiàn)存的唯一墨寶，也有人說它與杜甫毫無關(guān)系。此作如今被保存在西安市長安區(qū)的杜公祠，也就是杜甫的祠堂，成為那里最珍貴的文物。

杜甫的字屬“瘦硬”風(fēng)，根據(jù)清人馬宗霍的《書林藻鑒》中記載，明人胡儼曾見過杜甫的真跡——《贈衛(wèi)八處士》，這首詩是杜甫中年所作，他在訪問居住在鄉(xiāng)間的少年故友后，感嘆動亂年代人們離別易再見難。胡儼言：“嘗于內(nèi)閣見子美親書《贈衛(wèi)八處士》詩的墨跡，‘字堪怪偉’。”

書香門第的杜家，自然重視從小對杜甫的培養(yǎng)和教育，“九齡書大字”的杜甫，從小就刻苦練字，所以對書法有著很深的見地，成年后，他善于用詩歌評析他人的書法。

《李潮八分小篆歌》是杜甫寫給他外甥李潮的詩，文中提到“書貴瘦硬方通神”，可見杜甫對自己所屬的“瘦硬”筆體的喜愛和推崇。

在啟功先生《論書絕句一百首》自序中寫道：“以詩論藝，始于少陵六絕句。殆亦自知未必盡適眾口，故標(biāo)曰戲為，以示不求人之強同也?！彼J(rèn)為，是杜甫開創(chuàng)了以詩詞論藝術(shù)的先河，以杜甫為樣，后來者陸續(xù)以詩詞點評詩作、畫作，你來我往如高手過招，甚是熱鬧。

《杜工部集》中，杜甫評論書法的詩作有十余首，可見杜甫不單自己書法寫得好，更是懂得書法作品的精妙之處，看到他喜歡的字，便忍不住評論一番，好不暢快。

杜甫曾評價“張顛”張旭的草書：“鏘鏘鳴玉動，落落群松直。連山蟠其間，溟漲與筆力?！币苍u價唐人顧戒奢的隸書：“中郎石經(jīng)后，八分蓋憔悴。顧侯運爐錘，筆力破余地?！彼遣涣呖洫勚~，稱贊李潮：“況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長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龍盤拏?cè)馇鼜?。吳郡張顛夸草書，草書非古空雄壯。豈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東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p>

杜甫的知音有許多，少年時便有了許多忘年交。《壯游》開篇寫道：“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杜甫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在文壇有了一席之地，文中的“崔魏”二人便是他的忘年交。崔尚為武則天久視二年（701）進(jìn)士，魏啟心在中宗神龍三年（707）才膺管樂科及第，也是杜甫的老師。

崔、魏二人稱贊他才華似班固、揚雄一般。班固是《漢書》的作者，是東漢著名的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揚雄則是“漢賦四大家”之一，兩人都是文壇泰斗，如此稱贊杜甫，足見杜甫的才華水平。

在杜甫的詩中，對年少時的回憶總是美好的。那時，杜甫經(jīng)常出入于岐王李隆范和中書監(jiān)崔滌的府邸。李隆范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是個愛才好學(xué)之人，尤其喜好音律，常邀請樂師來府中做客演奏，呼朋喚友，共襄盛事?！督戏昀铨斈辍肥嵌鸥?jīng)歷安史之亂后，偶遇唐朝著名樂師李龜年時所作。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曾經(jīng)的杜甫衣食無憂，才華橫溢，常常進(jìn)出岐王府，所以見過李龜年很多次，也欣賞過李龜年出色的演奏。安史之亂后，李龜年流落江南，靠賣藝為生，碰巧杜甫也流亡至此，兩人如此境地相遇，不免回想往日在岐王宅中歌舞升平的場景，令人唏噓。

這首詩可謂是杜甫絕句中的經(jīng)典，寥寥二十八字，將世間的歡喜與落寞刻畫得淋漓盡致，有開元初年鼎盛時期的繁華，也有國事凋零后顛沛流離的落寞，不說哀傷，卻更凄涼。

開元初年時，杜家仍有實力，所以杜甫在這一時期的生活依然富足無憂，享受著一些官宦人家獨有的特權(quán)，既不擔(dān)心賦稅，也不用去服兵役，每日只需潛心讀書，吟詩習(xí)字。沒有經(jīng)歷太多的苦難，也沒有見過官場的鉤心斗角，十四五歲的他依然保持著一顆純凈的心，依然懷揣著少年的夢。

憶年十五心尚孩，

健如黃犢走復(fù)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

一日上樹能千回。

杜甫在《百憂集行》的開篇描述了一個生動的場面，在五十歲的時候，回憶起十五歲的自己，那時，他的心智猶如一歲的孩子，身體強壯得像個初生的牛犢，每天都是朝氣蓬勃、意氣風(fēng)發(fā)。依稀記得年少時，每年八月，庭院里的棗子、梨子成熟了，每天上樹打果子，一天能上千百回。多年過去，五十歲的杜甫如此懷念年少的時光，只因為無憂無慮的生活只出現(xiàn)在前半生，回憶中的點滴是那樣的珍貴，讓人難以忘懷。

如果杜甫的一生，都生活在如此安逸的環(huán)境中，那唐詩厚厚的卷軸中，將失去許多珍貴的作品?？嚯y自古便是文學(xué)的伴侶，在詩人的筆下，每一段經(jīng)歷，都被冶煉成一塊方磚，疊放在詩人的腳下，送他去靈魂才能到達(dá)的遠(yuǎn)方。

年少時，杜甫的世界是一間書房、一摞宣紙、一支劍舞、一曲悠揚，他的眼前是溫暖和煦的，親人在旁，他猶如一棵被精心呵護(hù)的樹苗，在茁壯地抽著枝條，渴望有一天可以枝繁葉茂、高聳入天，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小小少年，在幽深的庭院中慢慢地成長著，傍晚時分，清風(fēng)徐來，吹動庭院中的果樹葉子沙沙作響，杜甫伏在案牘之上，品讀著祖父寫的詩句，一行行，一句句，揣摩著字里行間的情感。未來還很遠(yuǎn)，他想，只要努力勤奮，便能成為如先祖一般優(yōu)秀的人，輔佐一位賢君，成就一番事業(yè)。

歲月并沒有溫柔地對待這瘦弱的少年，前方的路并不平坦，無數(shù)的苦難已經(jīng)暗暗躲藏起來，這是時代的悲哀。天真爛漫的夢只能留在童年，手中提筆，心中成句，杜甫就是他詩中如鳳凰一般的人，在如涅槃般的人間歷練后，擁有了燦爛奪目的光彩，翱翔在天地間，吟盡這世間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