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當共剪西窗燭

安得情懷似舊時:那一襲風雨的溫存與凄涼 作者:李不非 著


何當共剪西窗燭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夜雨寄北》

到了晚唐,詩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由對外界物象的追尋轉變到對內(nèi)在心境的探索,由以情為文演化到以韻為文。而玉溪(李商隱,號玉溪生)身處其中,一生郁郁不得志,其詩意最是凄迷婉轉。唯有這一首,純用白描,明凈如話,找遍唐朝再也尋不到比之更加溫情和暖的詩來。

讀罷全詩,好似看到一個癡情的男子坐在窗前看著簾外的澹澹秋水泛起漣漪。室內(nèi)青燈如豆,他伏案寫下二十幾個字給妻子作回信:你問我何時歸去,其實我早就有了歸意,然而仕途漂泊,前路不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才能縱馬歸來。今晚的巴山,夜雨瀟瀟,漲滿了秋池,我在昏黃的燭火之下,給你回信,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和你在西窗之畔連床夜語,一同剪去蠟燭流出的燈花,與你閑話今日的巴山秋水。

唐代詩人萬千,論到寫情愛,玉溪是無可比擬的。他的傷感凄迷,李白不會,他的深隱曲折,杜甫難就。這樣的一個寫情圣手,給妻子的回信卻如此吝嗇,不肯多費筆墨,然而,雖是簡簡單單的幾句無聊話語,卻組成了人間最溫暖的情詩,勝過千行萬行的濃情蜜意。一切相思盡在心底,你知我知就已足夠,何必拿出來向人招搖。再美的情話,一旦出了口,都會變得虛假酸膩,失去了原來的真意。愛情,唯有淡,才能長久;唯有薄,才能深遠。所以,明明思念如狂,卻東拉西扯盡揀些沒要緊的話來搪塞敷衍,一切盡在不言中。

光陰荏苒,愛情老去得比人還快,終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與親情結為一體,若非如此,除了把它埋葬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愛情與親情交融之后,彼此之間才真正不可或缺,沒有初見時含羞的眉來眼去,沒有熱戀時的你儂我儂,沒有新婚時的卿卿我我,卻能明明白白地感覺到那一點即通的心有靈犀和相濡以沫的堅定心意。

玉溪寄這首詩時年約四十,正在東川節(jié)度使柳仲郢府中做幕僚。早年因文才深得令狐楚的賞識,令狐楚去世之后,玉溪進士及第,王茂元愛其才華就將女兒王晏媄嫁給了他。令狐楚與王茂元分屬牛李兩黨,他因娶了茂元的女兒而被鄙視背叛師門,又因早年曾跟隨令狐楚而遭到李黨的排擠。所以,他只能如石縫間的纖草,在牛李黨爭的夾縫中求得生存,輾轉于功名之外,漂泊于四海江湖,郁郁不得志,潦倒終生。

對于自己的境遇,玉溪在寄給當年的好友、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的一首詩中進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畫:

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嵩云秦樹,都是借代,分指洛陽與長安。說云說樹,給人展現(xiàn)出一種彌漫繚繞的姿態(tài),將全詩籠罩于凄婉感傷之中,打下全詩的基調。長安洛陽的距離本不甚遠,卻因久別離居的思念而生生拉長,所以這千里迢迢而來的一紙書信猶顯得情真意切。信里問及近來的境況,是否別來無恙,故人安切的問候卻無意間觸動了心中的軟肋,有無限話語只是不忍訴諸言語,都付于“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的意內(nèi)言外。

這兩句短短十四個字,寫得凝練含蓄,將自己過去和令狐父子的關系、當前的處境心情、對方來書的內(nèi)容以及自己對故交情誼的感念融匯在一起,內(nèi)涵極為豐富。閑居多病,秋雨寂寥,忽得故人的致書問候,自然驚喜萬分。不但深感對方情意的殷勤,還勾起了對美好往事的記憶——洛陽舊事。然而想到自己落寞的身世、凄寂的處境,又深覺有愧故人的問候,徒增無窮的喟慨,難以言盡那欲語還休的情懷。

這時的玉溪雖是沈郎多病不勝衣般落寞凄寂,到底還有妻子的相伴和悉心照料。他在洛陽閑居了三年之后,謀得了一份差事,又開始在江湖漂泊。沒有政治上的依靠,必定如海中浮萍空中蔓草,迎著宦途上的風雨,跋涉至泥濘滿身,仍舊找不到可以暫避的荒屋野廟。

在孤苦的途中,玉溪借宿駱氏亭的時候寄給了崔雍崔袞兄弟一首詩: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密竹環(huán)繞,潔凈無塵,澄水空闊,下筆極為簡練,環(huán)境極為清幽素雅,似乎是遠離了塵囂的圣景,以為作者會在這清凈的亭中悠然神會物我兩忘沉沉地睡去。然而下句一轉,轉出人生的苦奈,作者終究不能看破塵俗求得自我的超脫,只能在蕓蕓眾生的困頓迷惘中掙扎徘徊。這綿綿的相思,了無痕跡地將清幽景致中詩人的孤寂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相思迢迢,隔著重城,既然不能自我解脫,唯有借助外物來獲得痛苦的超度。

秋陰不散,雨意漸濃。仰頭望天,已經(jīng)是蒙蒙的一片,這樣的物象投射在本就不夠明朗的心境之上,徒增黯淡。頹然的心境,又為蒙蒙的物象抹上一層灰色。情與景、心與物渾然于一體之后,終于引得全詩的點睛之筆——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是一種狠絕,為了消磨孤寂,不惜以毒攻毒對自己痛下殺手,其結果可想而知,痛的定是自己,而且于事無補。《東邪西毒》里,歐陽鋒問洪七,為了一個雞蛋斷了一根手指,值得嗎?洪七咧嘴一笑,雖不值得,可是心里覺著痛快。

玉溪那柔弱的情懷之下藏著堅韌的心境,不為功利的摧折而綿軟,不為歲月的蹉跎而消磨,不為生命的頹敗而失落,因了如此,身世的落寞,內(nèi)心的凄寂,他可以給故人說,可以給朋友說,卻不忍向妻子提及半個字,也正因如此,才能給妻子寫出人間最溫暖的詩來。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遺憾的是,這也只能是玉溪的夢境。在玉溪寫這首詩之前,妻子王晏媄就已因病亡故,此生再也無人和他剪燈夜語閑話巴山。何當,何當,他似乎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早就對期望中的事有了幾分懷疑。原來,不能“共剪西窗燭”的遺憾,不是一時的有感而生,而是以后日日夜夜時刻折磨他的魔咒,無論他如何騰挪跳動都躲閃不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說的豈是別人,分明就是自己心境的真實寫照。

專情一生的玉溪,在得知妻子去世后,肯定有悼念的詩句,只是不會拿給人看,如同曹公故意把寶玉祭奠黛玉的祭文抹去,不留世間。因為那是真正的傷心之處,無法用言語詩句來表達,訴諸筆端本就已流于矯情失卻真誠,若再拿給人看,流傳于人間,就更加是對亡妻的一種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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