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賽霸王

中國古典戲曲故事七篇 作者:張友鸞 編


賽霸王

一、投師

清代康熙年間,在蘇州甪(lù)直鎮(zhèn)地方,有一個人,姓陳名喚明智。這人家世務(wù)農(nóng),出身窮苦,卻從小就愛唱昆曲。遇有戲班來到鎮(zhèn)上串演,不管風雨寒暑,道途遠近,他都趕了去看??戳司蛯W,學會還要再看。他身材矮小,卻偏愛的是凈角這一行。僥幸天生著一副響亮喉嚨,又肯苦學苦練,才小小十四五歲年紀,竟被他學會了好多折戲,唱做念打,件件都來得。

這一年,有個“草臺班”,來至甪直。那班子里有個做凈角的,唱的好,做的好。陳明智連看了他三日戲,委實著了迷,心里想道:“如若投得此人為師,搭在這個班子里,遍游各地,天天做戲,豈不快活?”想著,就冒冒失失地去找那個凈角,說明來意道:“我想搭在你們班子里,跟老師傅學著做戲,不知可肯收留?”

原來那個凈角,就是這草臺班的班主。早先年輕時,在蘇州城里,搭過有名的班子,也曾紅過的。只因他性情倔強,得罪了看戲的財主,又不肯聽班主的話去磕頭賠禮,這就被趕了出來。他一怒之下,發(fā)誓不到城里去做戲,約了幾個伙伴,帶著幾個徒弟,弄這么一個草臺班,跑跑遠州外縣,四鄉(xiāng)八鎮(zhèn),圖個糊口。

搭草臺班做戲,是個最苦不過的行當:不但掙不到多少錢財,動輒還不免要忍饑受凍;平日“餐風宿露,戴月披星”,更是不足為奇的事。不是真正無路可走的人,誰也不愿意去搭草臺班;搭在班子里的,一旦稍有辦法,立刻就掉頭不顧,遠走高飛了。這個班子,起初也有二三十號人,唱不到半年,走了約莫有一半。走了老的,又補新的,補來補去,角色越弄越不齊整,有好多出大戲,漸漸都做它不動了。

那個班主,唯恐這個班子要垮臺,心下暗暗發(fā)愁。每到一處,他都隨時留心,但愿能收得幾個徒弟,撐撐場面。這日忽見有人前來投效,怎能不喜?當下便問:“你也識得唱么?”

陳明智道:“我私下也學了一些,只是未經(jīng)名師指點,難免荒腔走板,怕的不中聽?!?/p>

班主又問:“你學的哪路角色?”

陳明智道:“我愛做的是凈角。”

那班主聽得這句話,便對陳明智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只是搖頭道:“看你又瘦又小,竟也要學做凈角么?”

班主此言一出,陳明智只認作是不肯收留他,急得登時把臉脹紅了,眼淚水只在眼眶里亂滾,差點兒流了出來。

班主見他這樣,就又說道:“你且唱幾句我聽。如若唱的還過得去,身材矮小,倒是可以想辦法的?!?/p>

陳明智得了這句言語,就扯開喉嚨,唱了一段。

陳明智唱的時候,那班主只是掐著指頭,靜靜地聽著。唱完了,也不說好,也不說壞,卻朝著他的臉上,仔細端詳。

陳明智被班主看得急了,緊緊問道:“老師傅,我倒是還有點兒做戲的指望沒有呢?”

班主道:“你且把適才唱的這一段,做個身段與我看看。”

陳明智遵命做了。

班主等他把身段做完,順手從架子上抽下一枝槍說:“耍一個‘黑虎掏心’吧!”

陳明智又便耍了。

這樣也試了,那樣也試了,班主這才拉住陳明智的手,叫他坐下,和他說道:“像你這般年紀,無師自通,戲居然做到這樣,真不容易。我在江湖上闖了這么多年,也很收過一些徒弟,卻沒有一個趕上你的。你若不怕饑寒奔波之苦,忍得住煎熬,我自當盡心盡力,把自己的本領(lǐng),傳授與你。只是憑你這樣人才,這么好的根基,搭在草臺班,拜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兒為師,未免有些委屈,將來說不定有一日會后悔的。”

陳明智忙道:“只要老師傅肯收留我,指點我,便是我萬千之幸。將后來,老師傅到哪里,我跟隨到哪里,永遠無后悔之日?!?/p>

班主道:“這樣便好。只不知你的父母,可肯答應你去做戲?”

陳明智道:“我父母雙亡,依靠兄嫂度日。我要做戲就做戲,兄嫂是攔不了我的?!?/p>

班主道:“話不是這樣說。你家中既有兄嫂,我就該去問問他們的意思?!?/p>

陳明智道:“老師傅這就去吧,我引路?!?/p>

班主笑道:“你倒也不消這樣性急。我今天還有事;明天你來,我們一路去就是了?!?/p>

陳明智歡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走了。

二、辭家

陳明智的家,離鎮(zhèn)上也有五七里路。他一路走,一路想:“那個師傅真好,又有本領(lǐng),不久就要和他一臺做戲了,真是運氣?!毕胫胫?,就覺得臉也勾了,衣服也換了,臺下千百只眼睛,都在瞧著自己。一時好像大家都在夸獎:“這個小角色從哪里來的?戲做得很不錯哩!”一時又好像大家都在笑話:“這個小娃兒,什么也不懂,怎么就上臺做起戲來?哪里配,轟他下去!”

陳明智想到這里,不禁耳鳴心跳,兩手冰涼。這時已經(jīng)快走到家門口了,路旁有一棵兩人合抱不過來的老槐樹。他且不忙回家,就坐在樹根上,托著腮,呆呆地發(fā)愣。

他正在那里出神哩,忽然間,后面來了一個人,戴著個斗笠,背了把鋤頭,遠遠地就大聲說:“老二,你在那里做什么?”

陳明智一聽是哥哥的聲音,慌忙站起。

哥哥來至他面前,望了他一眼,又說:“老二,我看你這兩天落了魂的樣子,是為了什么呀?今天又有半天沒有見著你的影子,你到哪里去了?”

陳明智生性老實,不會說謊,只脹紅著臉說道:“我到鎮(zhèn)上看戲去了?!?/p>

哥哥道:“我們做莊稼人,起早睡晚,耕田鋤地,盼個好收成。年紀小的,也幫著放牛薅草,往田里送送茶飯。哪個像你這樣,一天到晚,游手好閑的,將來怎么得了!”

陳明智聽著哥哥的教訓,先是不敢言語,隨在哥哥的后面,往家里走去。走了百十步路,又自想著:“我這投師學戲的事,不告訴哥哥是不行的。”這便吞吞吐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們戲做得好,我稟告哥哥,也要跟他們學著做戲去?!?/p>

陳明智話剛出口,他哥哥的鋤頭,哧溜一下從肩膀上滑將下來。哥哥說:“你說的什么?你要去做戲子么?”

陳明智打從鼻孔里應了一聲道:“是?!?/p>

他哥哥重把鋤頭掮上肩膀,口中直說:“當初爹媽臨死,把你交付與我,要我將你教導成人;好了,好了,不想你如今竟然要做起戲子來了!”說著,便大踏步往家里直奔,那個樣子是氣極了。

進得大門,他哥哥把鋤頭向墻角一扔,倒了也不扶;坐下來,摘了斗笠,摜在桌上。

嫂嫂不知就里,就問:“你弟兄二人淘什么氣了?”

他哥哥顫抖抖地說:“老二,老二,他要去做戲子哩!好的不做,要干這樣下賤的行當,你說氣人不氣人?”

陳明智接口卻說:“做戲也沒有什么下賤呀;一個人做戲,幾十幾百人看著高興,這不是很好的行當么?”

哥哥說:“你還跟我頂嘴哩!你知不知道,做了戲子,是進不了祠堂、見不得祖先的?!?/p>

陳明智道:“那也不要緊。我看見戲班里供的祖先,全是做戲的人哩!”

哥哥也尋不出什么道理來駁他,只是十分惱怒,捏著拳頭直捶自己的腦門說:“怨我,怨我!平日放縱了他,看他舞槍弄棒學著做戲也不管,今天直頭要做起戲子來了。將來我死了,卻有什么臉面去見爹媽!”

陳明智還想說什么的,卻被嫂嫂攔住道:“老二,你就省兩句吧!你哥哥在為你打算,你怎么老頂撞他?你且出去耍一會兒,讓你哥哥再想一想吧!”

陳明智依著嫂嫂言語,走將出去。

——你道陳明智嫂嫂為何要讓陳明智出去?其中有個緣故。只因陳明智但愛做戲,不愛做田,嫂嫂素常就有些厭嫌他。莊稼人,日子過得苦不過的,家里多一口人吃飯,實在多一些為難之處。他是丈夫的親兄弟,年紀幼小,又不好攆他。如今他自己要走,那還有什么話說。陳明智哥哥不讓陳明智走,嫂嫂倒著了急;因此把陳明智支使出去,自己好用言語去勸丈夫。

他嫂嫂說:“老二一天比一天大,天天學戲,把他留在家里,總不是事。東村三叔前回要把老二過繼,你又不肯。當時你說:‘寧肯讓兒子做戲,不肯把兒子過繼。如果讓老二過繼給三叔,就對不起爹媽?!@句話如今倒是應了。既然不肯讓他過繼,為什么又不讓他去做戲呢?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明公正氣地你不許他走,明天他偷偷跑了,你連他的影子都還找不著哩!”

他哥哥起初跟他嫂嫂辯駁;及至后來,嫂嫂的話越說道理越多,哥哥也就不言語了。乘著這個時機,嫂嫂向門外把陳明智叫進來,告訴他:“你哥哥答應你去學戲了?!?/p>

陳明智一聽,十分心喜。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他就趕到鎮(zhèn)上,和那個草臺班班主說了。班主按著收徒弟的規(guī)矩,央了中人,去到陳明智家里,和他哥哥寫了投師的契紙。他哥哥雖則有些不舍,也是無法,看著他去了。

自那日起,陳明智就隨著那個草臺班,到處做戲。

三、探城

陳明智搭進了那個草臺班,邊學邊做,邊做邊學。他人既聰明,又虛心不怕吃苦,不消多時,就學會了許多玩藝:臉也勾得大了,身子也扮得粗了,個子也墊得高了;一張口,一舉手,一睜眼,處處都是戲;演張飛便是個活張飛,演項羽便是個活項羽。上得臺來,誰也看不出他還是初出茅廬的孩子。那班主得到這樣一個徒弟,稱心如愿,名為師徒,實有父子之情。又兼他為人和氣,遇事上前,對待各位師兄,十分有禮:因此全班上下,人人都歡喜他,把許多玩藝教會了他。

這草臺班里的日子,果真是苦不過的,南北東西的亂走,只在村鎮(zhèn)里趕集。一臺戲做了下來,大家勉強飽飽肚子;有三五日不唱,就會連個燒餅都沒得吃的。陳明智只是干得有勁,從不計較那些。

這一天,他們這個班子,來至在木瀆鎮(zhèn),看好了戲臺,預備第二天做戲。誰知到了傍晚時分,有人來說,蘇州城里的大班子,今天開鑼,木瀆幾家有錢的大戶,都被請進城里看戲去了。因此勸他們等兩天再做戲,免得無人出錢白做了。班主無奈,只好讓大家權(quán)且在戲臺上住一夜,到明天再看風色,如若在木瀆做不成戲,就開碼頭到別處去。

陳明智究竟是個孩子,看到這個情形,就問師傅:“聽說那城里的班子,戲做的也不一定比我們好,卻有大把銀子的進帳,做一場可以吃半年;為什么我們不進城里去做戲呢?”

班主道:“你這真是孩子話!你看我們這樣破爛的行頭,是能在城里做戲的么?”

陳明智道:“依師傅的言語,城里人是只懂得看行頭,不識得看戲的了?”

班主道:“話自然不是這般講。那城里的大班,不但行頭好,戲也做得好,角色齊整,個個都是了不起的?!?/p>

陳明智道:“他們怎樣的了不起呢?”

班主道:“無非是戲做得好唄!”說著,嘆了一口氣,卻又道:“其中也還有些道理,你多做幾時戲,自然會明白,這時不說也罷!”

陳明智見師傅有些傷感模樣,也就不再朝下問了。

就在這天晚間,大家臨睡覺時,檢點人數(shù),少了一名:陳明智不見了。

全班人都慌了,四面分頭去找,卻哪里找著他的影子。

有的說:“莫非這孩子吃不下苦來,趁此跑了?”有的說:“莫非這孩子看中了什么女人,被勾引上了?”也有的說:“這孩子這些日子老打探城里大班的事,莫非因為這里離城近,去找別的門路去了?”大家又是罵他,又是想他。

班主不信眾人言語,又只猜不透究因何故,急得唉聲嘆氣,只是拍著大腿。

到得第二天上午,大家還在著急鳥亂的時候,陳明智卻搭坐小船,笑嘻嘻地回來了。

班主一見,好似拾得寶貝一般,偏只板著面孔問他道:“怎么不和我說,你就跑了?這一夜是在哪里的?”

陳明智道:“我進城看做戲去了?!?/p>

班主道:“你不守班規(guī),私自外出。我如不管教你,怎么能服得住旁人!”說罷,就舉起竹板要打。

陳明智道:“是師傅要我去的,不能怨我?!?/p>

班主道:“我?guī)讜r要你去的?”

陳明智道:“師傅說,城里大班的角色都了不起,又不告訴我怎么了不起,我只好自己去看看了?!?/p>

班主道:“你看他們戲做得怎樣?”

陳明智未曾答話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捏起喉嚨,又似鳥鳴,又似貓叫,比著說:“這就是他們唱的楚霸王哩!”

大家聽他這一說,全都笑了起來。

他又道:“我只不懂,他們能在城里做得戲,我們卻做不得?”

那班主放下了竹板,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孩子!你哪里知道:如今做戲的這一行,也講究這個幫口。你能拍馬,會吹牛,搭上了幫口,才有你在城里混的分兒。如若不然,硬要擠進城,他們就要結(jié)起幫來,砸得你頭破血流。他們講的不是做戲工夫;只講的鉆營勾結(jié),呵哄嚇詐。有五分本領(lǐng)的人,會受到十分的妒嫉。看戲的也是瞎起哄,有幾個內(nèi)行?因此上,他們就越發(fā)地猖狂了。你看看,我這個師傅,窮雖窮,總還有幾根硬骨頭,能和他們在一起么?我是寧可吃些苦,跑跑鄉(xiāng)鎮(zhèn),這一輩子也不想進城的了。但愿你,多得一點真才實學,把戲做好,不要把那城里、鄉(xiāng)里的念頭,存在心上!”說著話時,班主的眼圈紅了,聲音也有些發(fā)澀了。

四、抱病

轉(zhuǎn)眼之間,陳明智在那個班子里,度過七八個年頭,不覺已經(jīng)二十一二歲了。這時候,班主越來越老,只能管管事務(wù),戲卻做不動了。班里凈角的戲,全由他來做。因他做得好,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都愛看他的,暗地給他取了一個諢號,叫作“賽霸王”。

只是一層:鄉(xiāng)下看戲的,內(nèi)行雖有,有錢的主兒卻少??匆粓鰬?,腰包里挖出百十文錢,都要費好大氣力。平日間,只有死命喝彩,表表捧場的心意罷了。就因為這個緣故,那個班子,雖然走一處受一處歡迎,日子過的總還是很苦。有那熬不住的,得機會就走了。幾年之間,就像風車一般,舊的走了,新的來了,換來換去。其中只有個陳明智和班主死守著。他敬重師傅,佩服師傅,喜歡師傅。盡管自己成了班里的主角,總覺得還有許多地方?jīng)]有做得好,離師傅還差著很遠哩。

這年冬天,靠近年邊了,他們這個班子,由嘉興去到平望,趕個新春。偏遇著天氣不好,一路上雨雪交加。班主雖然是久經(jīng)江湖的人,究竟如今年歲大了,禁受不起風寒,不覺生起病來。起初只是咳嗽頭疼,后來卻吐出大口鮮血。

陳明智見師傅這個模樣,十分著急,想在半路上找個客店,讓師傅住下養(yǎng)息。師傅只是不肯,說道:“我們吃開口飯的,年輕時候,誰不受點內(nèi)傷?吐幾口血,那算得什么!為了我一個人,大家不能趕到平望去做戲,我的心能安么?心既不能安,我的病會好么?”

陳明智也知道師傅性子強,勉強他是無用的;只好由他掙扎著,一直到了平望。

常言道:“好漢只怕病來磨?!蹦前嘀鞅M管有十分忍勁,怎奈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身子動不得了,說話也只有氣無力的。陳明智給他請來了郎中,他卻偏不肯吃藥。他說:“我六十開外的人了,死也死得的了,灌那些苦水做什么!在以先,我心里想,別人在城里享福,紅得發(fā)紫;我卻吃辛苦,倒霉:總覺得有些不服。如今哩,我倒又想開了,我一輩子用心在做戲上面,在城里是這樣,在鄉(xiāng)里也是這樣,我對得起戲也就是了,和別人計較個什么。但愿你們將來把戲做得更好,讓大家知道草臺班也不一定都是落腳貨,我就是死也閉眼了?!闭f過這些話,又偏還問著大家:“這幾天安排得怎么樣了?戲碼定好了沒有?”

大家告訴他:“正月初五準定開鑼,頭幾日都是些吉祥好戲?!?/p>

他說:“第一場不是《千金記》嗎?”

大家說:“《千金記》里有自刎的情節(jié),頭一場上它,怕的不大好吧?”

他說:“不管這些章程了,你們就做這個戲吧!這個戲里一支‘虞美人’,兩支‘泣顏回’,明智唱的總還有褒貶之處。我在嘉興時候,要他改過,就不知上臺如何。我看一回是一回了,且讓我聽聽他的;如果不對,好再指點他?!?/p>

大家看班主病得那個樣兒,不好違拗他,只得把戲碼改了。

三十晚上,班主覺得精神還不錯,就向陳明智道:“我能熬過這個年,說不定還可以多看你做幾年戲哩!”

陳明智聽了這個話,雖然面上露著喜歡,心里卻十分凄楚,他已然看出來,班主是不行的了。

五、殉藝

看看初五近了。陳明智又忙著開鑼的事,又記掛照顧師傅,從戲臺到客棧,從客棧到戲臺,來往奔波個不停。

班主看出來這種情形,說道:“你好好安排做戲吧,不要多管我。等到開鑼那天,把我抬上后臺去就是了?!?/p>

陳明智道:“師傅病得這么沉重,天氣又這么冷,就在客棧里歇息歇息吧!”

班主道:“我只要聽得鑼鼓響,就能抵一貼藥。你在《千金記》里的幾折戲,我總放心不下。你是不是不敢讓我聽?你越怕,我越要聽?!?/p>

陳明智見師傅這般講,不好分辯。轉(zhuǎn)而一想,反正師傅病得如此,還不如由他稱稱心愿。到了初五,就約齊了人,用一張竹床,圍緊了被,把班主抬到后臺,挨著槅幕停下。

班主躺在那里,雖然動彈不得,眼睛卻看著大家上裝,睜一陣,又閉一陣。陳明智勾好了臉,一切都裝束齊整了,班主低低喊著他的名字,要他過去。他挨近竹床,彎下腰,以為班主有什么囑咐。哪知班主卻抖抖顫顫地從被里伸出手來,勉強舉著,給他扶了一扶頭盔。然后,又叫他退后幾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催^了,點點頭說:“孩子!我?guī)筒涣四闶裁疵?,你也用不著我?guī)兔Γ己芎昧?!現(xiàn)在我只聽著你唱,你唱的如果不合式,我還是不依的!”

陳明智道:“師傅放心,我不會給師傅丟人?!?/p>

班主說:“去吧,你想你的戲去吧!”向例,在做戲之前,班主總要每一個人,都忘了自己眼前的事,多去想想他在戲里面那個角色的身份和情節(jié)。雖然病得這樣,還是忘不了那個老規(guī)矩。

不大工夫,陳明智上場了。向來他做戲,只遵著師傅之命,心無二用。今天任憑怎樣,總覺得亂的慌。虧得戲熟,并沒有出什么毛病。臺下看戲的人,疊肩壓背,不斷叫好。他每逢做罷一折,進了后臺,就去看看師傅,卻見師傅閉著雙眼,又似養(yǎng)神,又似睡熟,總不敢上前驚動。

一折一折做過去,看看做到“霸王別姬”這一折了。陳明智心里想到,像自己師傅那樣的本領(lǐng),卻倒了一輩子的霉,如今眼見就要不濟事了,真為他有些抱不平。他把這個想法,聯(lián)到了楚霸王的身上,看著虞姬那個樣子,唱一句:“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蹦顜拙洌骸傲Π紊劫鈿馍w世,時不利兮騅不逝……”聲音有些變了,竟自灑下了幾點英雄淚來。臺下轟然叫“好”不說;他卻自聽到槅幕里面,也有人叫“好”,接連兩聲,清清楚楚,竟就自己師傅的聲音。

唱完了這一折,陳明智急忙去到竹床邊,想安慰師傅兩句。誰知那班主面上帶著笑容,喉嚨里的痰“咯咯”響了一陣,落下去了;口中有出氣無入氣,竟自這么過去了。

六、泣墓

班主原是一班的中心。班主一倒下頭去,班子里登時就亂了起來。陳明智雖然心中悲苦,卻還十分鎮(zhèn)靜。他跟大家說:“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買副棺木,把我?guī)煾德窳?。師傅平日不虧待人,他死了,我們也不能虧待他。葬了師傅,我們還得把這里幾天戲做完,然后再從長計較今后的打算。”

大家聽了他的話,只是有些猶豫。

本來,在草臺班里做戲的,偶然死個把人,是不以為意的,一領(lǐng)蘆席就卷將出去了。陳明智說給師傅買棺木,眾人心里想: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的還要度命哩;有錢給他買棺木,倒不如留著我們多買幾升米。所以有這個念頭,倒也并不是什么世態(tài)炎涼,確實為的日子太苦,把那死了人的事就看得稀松平淡了。

陳明智也看出大家的意思,只是不忍。他和大家說:“雖然師傅平日說過,把衣箱行頭都留給我,我如今愿意把它作為大家的公產(chǎn),只抽點錢給師傅買棺木,想來總是可以的?!?/p>

大家聽他這么說,就一句話都沒有了。

陳明智給師傅辦好了棺木,盛殮了;自己披麻戴孝,手捧靈牌,哭泣盡禮,把師傅送上了山,埋葬入土。

依著陳明智的意思:師傅雖死,班子還該團著,眼前既可以混一碗飯吃,將來慢慢地再打江山。怎奈有那眼皮淺的,見有行頭可分,就急著要散伙。大家上臺做戲,下臺吵架,一直鬧了好幾天。陳明智見不愿意干的人居多,愿意干的在少;大家去意難留,無法勉強。就在戲做完了之后,分了錢,分了行頭,由著大家各奔前程。

陳明智眼看著散了伙,獨自一個,背了個大包裹,中藏衣被和凈角所用的行頭,凄凄涼涼,離開了平望鎮(zhèn)。他先到師傅的墳上,痛哭了一陣。念著平日師傅待自己的好處;又想到師傅死后,班子散在自己手里,覺得萬分難過。越哭越傷心,直哭了一兩個時辰。

幾年以來,陳明智跟著那個班子,雖然東跑西跑,總還有個著落。如今師傅死去,班子散了,他卻成了掐了頭的蒼蠅,不知前往何方的好。他想想,這平望鎮(zhèn),離自己家鄉(xiāng)甪直鎮(zhèn)倒是不遠。戲既然做不成,自己又不會別的什么手藝,除了回鄉(xiāng)種田,哪里還有第二條路呢?當初出來學戲時,哥哥先是不愿意,后來卻答應了的,回家求求哥哥,別的不說,總能有一碗飯吃。只是一層,這幾年,師傅把著手、把著腳教戲,總盼著徒弟能接代,做點好戲給大家看;師傅剛一死,自己就改了行,未免有些對不起師傅。再說,自己從師傅身上也學到一些本領(lǐng),不能在戲臺上把這些本領(lǐng)施展出來,也覺著有些對不起自己。師傅在日,哪怕有些小為難之事,都找?guī)煾瞪塘?;如今走投無路了,師傅永遠見不著了,跟誰商量去?

陳明智拍著墳頭,直叫“師傅”,連嗓子都喊得啞了。除了天空有三五只寒鴉飛鳴而過,沒有別的聲音,師傅是再也不會答他的話了。他無可奈何,背起了包裹,默默又說:“我辜負了師傅一場栽培,只望冥冥之中,師傅能饒恕我!”

陳明智和師傅告別,揩干了眼淚,迎著北風,趔趄而行。每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看師傅的墳。及至漸漸走遠,那起伏的山岡,把墳頭遮??;他還站在高處,又看了片刻,這才邁開大步,奔向甪直。

七、還鄉(xiāng)

這天下午,陳明智到了甪直。

一路之上,他心里都在盤算:回到家鄉(xiāng),會碰見些什么人,該怎么和那些人說話。越是走得近了,心里越是發(fā)怯。江湖上落魄歸來的游子,都有這一份心情,自古便是如此,這也就不消細說了。

在鎮(zhèn)頭上,有一座小小茶館,陳明智認得,這是王老爹開的。他想先問問這幾時家鄉(xiāng)的光景,也趁此歇歇腳,便找了一副座頭,放下了包裹。

陳明智離家時是個孩子,如今長得壯大了,相貌變了,聲音也變了,他雖認識王老爹,王老爹卻哪里認識他。只見那王老爹,提把水壺,上前來問:“客位就一個人么?”

陳明智忍不住說:“王老爹,你不認識我了么?”

王老爹泡了一杯茶,放下水壺,直揉眼睛。揉著想著,只記不起,囁囁嚅嚅地說道:“恕我眼濁,客人是哪一位?”

陳明智報了名姓,又說:“小時候,我不是時常到王老爹這里來耍的么?”

王老爹聽了陳明智的名字,立刻變得不自在起來:兩條眉毛皺到一起,鼻子只是聳動,幾根胡子也仿佛要向前戳人。他道:“你就是陳明智嗎?你不是去做戲的嗎?卻跑回來做什么!”

陳明智待把在外面的情形,仔細說給王老爹聽,才說得三五句,卻被王老爹用話堵住了。王老爹道:“我也不要知道你那些!你出去做戲子,壞了我這甪直鎮(zhèn)的風水,一鎮(zhèn)之人,任誰都不高興見你。你哥哥也養(yǎng)活不了你;大正月里,我看你也不必去找他淘氣。就說他能容得你,別人也容不得你。你這一回來,不得了,一準要帶壞別人家的子弟的?!闭f著,氣憤憤地,提著水壺進屋去了。

陳明智被王老爹這幾句言語,說得直愣眼,心里想道:我吃你的茶,付你的茶錢,也不少你的,憑什么卻要挨你教訓?當下待要辯駁,又覺著不大好,才回家鄉(xiāng),怎么就和老人家爭吵?沒奈何,有些乏味,也不喝茶了,扔下幾文茶錢,背起包裹,站起身,直往鎮(zhèn)里走去。

這時還在新春的節(jié)令,鎮(zhèn)上家家閉門掩戶,不時從門縫里透出豁拳吃酒、擲骰子賭錢的聲音,卻是行人稀少。偶或遇見一兩個醉漢賭鬼,雖然顯著一些詫異的神色,卻只是挨肩而過,沒工夫跟他打話。

陳明智走了好一陣,只見迎面來了一個老婆婆,穿的一身新衣裙,頭上插了許多花朵,身后邊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陳明智認得這是干媽李大娘,免不得深施一禮,說道:“干媽是拜年去么?這幾年你老人家好?這是扣子兄弟么?幾年不見,長得這般大了?!?/p>

那李大娘先是一愣,接著卻聽出來了。她道:“你不是陳家老二么?”

陳明智連忙應道:“我就是陳小二,干媽的眼力不差哩!”

李大娘且不答言,只是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磯蛄?,這才嘆口氣道:“我只當你發(fā)了財才回來哩,怎么弄成這個模樣?”

陳明智聽了這話,頓覺身上的包裹,又重了幾斤。他不敢吭氣,搭訕著,要去牽那扣子的手,口中只說:“我這兄弟,生得好秀氣!”

那李大娘忽然把臉一沉,說道:“你不用夸獎他,他是個笨孩子,值不得你留心。你哥哥想你得很哩,你算給你哥哥掙了面子回來了,還不趕快到家里去哩!”說著,把扣子一推道:“你發(fā)什么呆!戲子只有在做戲的時候才好看;不做戲,有什么好看的!”一面說,一面頭也不回地走了。才走開沒有幾步,她就“啐”了一聲道:“新年新歲,出門就遇見戲子,這一年都不順遂了!”說這幾句話,聲音本來很低,陳明智偏是聽得十分清楚,個個字都打痛了他的心。

王老爹如此,李大娘如此,想情這甪直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不是如此的了。陳明智原來盼著多遇見幾個熟人,好問問話;這時候,反而怕遇見熟人了,只顧低頭快走。

他兩條腿走得雖快,總趕不上腦門子里想得快。王老爹和陳大娘的言語,只在他耳朵旁邊嗡嗡地響。他想著:回家,哥哥嫂嫂能容得過么?便是哥哥嫂嫂能夠相容,別人的眼色能看得下么?別人的冷言冷語能受得了么?與其住不下去又走,倒不如索性不回去了。

想到這里,萬分踟躕,難于舉步??纯磥淼诫x家不遠那棵老槐樹下面,他便把包裹放下,坐向小時候坐慣了的樹根上。抬眼一望,四面好像毫無變動,只是這棵槐樹,顯得比前幾年更老了,上面多了許多杈丫,要是在夏天,一定能得到它很大的覆蔭;這時候,卻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沒有樹葉,倒是讓他看到整個天空,廣闊無際。他咬了一下嘴唇,笑了一笑,自言自語道:“沒來由,回家干什么!一藝在身,真地會餓死人么?即便餓死在外,也比把臉丟在家里強些。這么大的世界,我卻老惦記著一個甪直鎮(zhèn),實在太沒有出息了!”

坐了一小會兒,他背了包裹站起來,望著自己家門口,貼著的幾張新年門錢,隨風吹動。從這里回家,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可以走到。這時他卻決意不回去了,遙遙地說道:“哥哥,做兄弟的在這里給你拜過年了。將來好,你我還有相見之期;不好,來世再會吧!”

陳明智這時的心情,比來時更加沉重。他不愿意再由街上走出鎮(zhèn)去,就繞過小路,從街背后走。這街后都是村莊,不大見到人,偏生狗多。那些狗,也看不上陳明智的模樣,一條狗叫起頭,多少條狗都追將來,前前后后趕著咬。陳明智一面拾磚頭砸那些狗,一面說:“我只是做戲的,也不是做賊的,你們?yōu)槭裁创蚧飦硪遥俊惫纺睦锒萌嗽捔?,依然叫個不停,直等陳明智走遠了,這才搖著尾巴回去。

八、覓食

陳明智受了王老爹和陳大娘的凌辱,心中不甘,不回家了,決意還是闖江湖找機會去做戲。甪直離蘇州近。蘇州城里戲班子多,常有那倒霉的角色被人擠將出來;這就有那些在外地弄草臺班的,趕到蘇州去約人。湊巧時,說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能搭上班子。他這么一想,覺得眼前只有這一條路,不到蘇州,竟是沒有別的地方好去的。

陳明智做了好幾年戲,又跑過好多地方,江湖上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到了蘇州,先不住店,背著那個大包裹,一徑地去到玄妙觀前,找個茶館,進去喝茶。

這家茶館,平日是那梨園子弟聚會的所在,陳明智早已知道的了。這時因他去得早,茶館里還零零落落,沒有什么人。他找個座頭坐下,要了一壺茶。肚里泛上餓來,買些蒸糕,胡亂吃了,權(quán)且當飯。這幾日,他既念著師傅,又想著自己的前途,心里虛飄飄的,人也顯得十分憔悴。來至蘇州,原是碰運氣的事,哪有把握。在平望分得一點錢,不管怎么省吃儉用,也混不了多久。半月一月之間,能有辦法,還不打緊;若無辦法,必然要打饑荒:想到這里,不免愁容滿面,意懶心灰。

陳明智正在煩惱之際,忽聽隔座有人叫道:“那是陳明智么?”

陳明智猛然一驚,急抬頭看時,不禁笑逐顏開地答道:“師兄卻在這里!”

原來那人名叫李明義。陳明智還不曾做戲時,他卻早搭在那個草臺班里。他是做旦角的,唱的不差,常當主角;也曾拜過班主為師。后來因為嫌日子太苦,時時和班主拌嘴,要班主加他的戲份銀子。班主沒有應允,他一甩手就走了。他和陳明智在班子里同臺做過大半年的戲,因此隱約還認得。

陳明智沒有想到在這里會遇見熟人,當下心中甚喜,就走將過去,問道:“師兄好么?這幾年在哪里得意?”

李明義道:“也沒有什么!這幾年我在凝碧班里混混,勉強過得去罷了。若說比起當初搭草臺班的時候,那自然有些不同了!”他說到“凝碧班”三字,聲音分外響亮。原來那時,在蘇州城里,有四大名班:一為寒香,二為凝碧,三為妙觀,四為雅存。遠近之人,不提起蘇州城里的戲班,還則罷了;提起之時,先須提到這四個班子。在這四個班子里做戲的,也覺得自己身價很高,與眾不同。因此上,那李明義言語之間,就流露了那份得意的神情。這話按下不表。

只說那李明義在答過陳明智言語之后,免不得回問道:“這幾年你們怎么樣?你怎么到城里來的?師傅還是那個怪脾氣么?”

陳明智素日不喜別人議論他的師傅,聽得李明義言語,心中不愿,只好勉強回答,把師傅去世、班子散了的話說了。

李明義哪知陳明智的心意,還只顧說:“師傅為人一點不隨和,有時又不知好歹,落得這個下場,可憐當然可憐,其實也是料得到的。我到城里來,才知道他走出寒香那個班子的緣故……”

陳明智接口道:“還不為的別人擠他,有什么奇巧的緣故呢?”

李明義道:“你哪里知道:只為有一次做戲時,主人家指點他一個唱腔,他硬說指點得不對,竟和主人家爭論起來,只是不服。你想,那些主人家,原是我們衣食父母,怎么能得罪的?就為的如此,班主才把他辭退。他這不是自找苦吃么?若是還在寒香時,又何至于落到后來那樣!”

陳明智見他說的話不好聽,轉(zhuǎn)過身要走,那李明義卻又叫住他道:“如今班子散了,你打算怎樣呢?是不是想在城里搭個班子?別的我不敢說,這點小面子我還有,我給你薦到哪個班子去,好不好?”

陳明智道:“如今我不想再做戲了,只想改行做木匠。謝謝師兄的好意,只怪我沒有福分罷!”

李明義見他如此說,一時不解,睜大了眼睛,只望著他出神。

九、征歌

再說這蘇州城,在當時是天下第一繁華地方,冠蓋棨戟,墨客騷人,不時聚集于此。當?shù)氐倪_官貴人,豪商巨賈,家家都養(yǎng)有幾位名廚,烹調(diào)得一手好肴饌,專門招待著往來賓客。在宴集之時,還要召喚那些出名的戲班,入府串演。若不如此,便為不雅,不能成歡。其實哩,酒食饕餮的人多,戲曲知音的人少,平常也不過是虛應故事,你怎么唱,他怎么聽,鬧個排場罷了。

這年事有湊巧,京中有一位頭品官兒,奉旨南來辦事,路過蘇州。這蘇州巡撫,誠惶誠恐,安排款接,他聽得人言,那位大官,頗通音律,乃是一位戲迷。因而特別小心,和幕友商議,把寒香班的班主找來,約定了日子,還問他:“班子里近來情形如何?角色可還整齊?”

那班主因到撫臺衙門里做戲,是第一有面子的事;而且戲銀之外,準有賞號,是好買賣,怎能放松?當時回道:“我們班子里的戲,大人都見過的,在這蘇州城里總沒有人比得過了。不管新戲老戲,只要客人點得出的,我們都做得來。大人可以放一千二百個心!”

班主從撫臺衙門出來,立刻把全班人馬:生、旦、凈、末、丑十行角色,和那前臺操琴的、吹笛子的、打鼓板的,約在一起,商量一番,問大家那日可湊得齊。大家聽說,到撫臺衙門去做戲給京城來的大官看,沒有一個不高興的,全都答應了。班主把定銀分給大家,還叫各自加緊演習,不要生疏了,弄得臨時手忙腳亂。叮囑已畢,大家各散。

且說班子里那個做凈角的,這幾日身子有些小小的不舒適。當時心里想,過一兩天,就會好的,一定誤不了場。因此也就領(lǐng)了銀子回家。為了想早日痊愈,便請郎中看脈,抓了一帖藥吃了。誰知這位郎中,藥下得十分虎狼,病是被他治好了,嗓子卻突然變得喑啞。他原來性子就急躁一點,這時便拼命掙扎叫嚷。他不叫嚷還則罷了,這一叫嚷,就連說話都說不清楚了。做戲的以嗓子為主;嗓子壞了,乃是“求天天不應,哭地地無靈”的事,簡直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想去退了班主吧,又舍不得那個銀子。后來想,不如再吃一些治嗓子的藥,等到做戲的那一天,真還是這個樣,再去退戲也不遲。

那個凈角只管一廂情愿地那么打算,怎知這嗓子原不是三兩天就可以復原的。到了做戲的那日早上,他自己知道是不能上臺的了,只好捧著銀子,去還班主。他剛一開口說話,班主就聽出不對來了。一面埋怨他,為何不早說;一面又想,晚間戲就要上了,此刻卻到哪里找人。心里著急沒有用,也沒有工夫多埋怨那個凈角了,只是趕忙去和管衣箱的商量。

這也是當時一個規(guī)矩:班子里的角色,臨時有事或者有病,只有向別的班子,找人來代替,這個名叫“拆戲”。管衣箱的人,就兼管著這個拆戲的職務(wù)。寒香班那個管衣箱的,名叫管傳仁,聽到班主的話,慌了起來道:“這個時候,叫我哪里去抓人去?”

班主道:“別的都不計較了,只要能唱幾句的就行,總不成我們竟讓啞巴上臺嗎?”

管傳仁見班主這般說,沒奈何,一陣風似地就跑出去了。

十、拆戲

管傳仁雖知臨時拆戲,有些棘手,而且做凈角這一行的,向來比做別的角色少,尤其為難。但他倚仗著自己是個地理鬼,認識梨園行的人多,心里只是想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卑嘀骷日f不計較做戲的本領(lǐng)高低,只要能上得臺、開得口就行,拼著多出一點錢,蘇州城里有上千的梨園子弟,總不會找不到一個凈角的。

按著舊例,名班拆戲,一定先找名班。在蘇州四大名班之中,只有妙觀班里的凈角,名叫作“黑牡丹”的,名氣最大。平日班主靠他做臺柱,但怕他和別的班子有什么勾搭往來之處,要想拆他,是頗不容易的。這管傳仁早知其中消息,先不去找黑牡丹自己,只是和班主商量。因他打著撫臺的旗號,又使了些花言巧語,那個班主也就答應了,可申明“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管傳仁得到這句話,十分高興,一徑去到黑牡丹家里。一問門上的人,說他剛剛從外回家,正在歇著哩。闖進房里,誰知那黑牡丹卻躺在床上,哼唧不已。管傳仁吃了一驚,忙問:“怎么了?”那黑牡丹就告知了就里。原來就在今天一大早,有一班貴介公子,大發(fā)雅興,前往鄧尉,踏雪尋梅,約了黑牡丹一同前往。一路之上,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黑牡丹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壞了腳踝,行動不得,剛才抬回家來,連班主那里也還不曾送個信去哩。

管傳仁聞聽此言,“嗐”了一聲,只說句:“你好好養(yǎng)息吧!”掉頭便走。

那黑牡丹見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免不得罵他兩句“無二鬼”,這也休提。

管傳仁從黑牡丹家中出來,便去找凝碧班的班主。這個班主和管傳仁極熟不過,只要見面,就愛逗趣。管傳仁心急如焚,他卻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既然到撫臺衙門里做戲,銀子一定不少,拆這個角兒,肯出多少錢呢?出的多,我給你問問;出的少時,就不必談了。”

管傳仁道:“只要你開得口,我一定照付。你今日拿了我的喬,將后來,遇到你們?nèi)比巳睎|西的時候,可也要當心一點呀!”

那個班主道:“這話也對,我們不談銀子吧,就是我們班里這幾日很忙哩?!?/p>

管傳仁道:“我早知道了,你們新春做過戲之后,這幾日閑得很,忙個屁!”

班主笑道:“你說不忙就不忙吧。正因為不忙,我借不出人來?!?/p>

管傳仁急道:“你快說句正經(jīng)的人話吧!”

班主道:“不用急,聽我告訴你:這幾日班子里沒有事,他們有的出外玩耍去了,有的回家鄉(xiāng)去了。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做凈角的是昆山人嗎?要找他,你就跑一趟昆山。要能等待,再過兩三天,他也就回來了?!?/p>

管傳仁先還以為他說假話,及至問過別人,知道此話是真,就啐了他一口,拔步飛跑而出。

話休繁絮,只說這管傳仁,凝碧、妙觀、雅存三個班子去過了,又去過兩三個小班了,跑了大半日,不是這個緣故,就是那個緣故,總沒有拆到一個凈角。這時候,天氣十分寒冷,他卻滿頭大汗:一半是跑出來的,一半也是急出來的。

十一、肆遇

天色已近晌午了,那管傳仁拆戲還沒有著落。他心里想:這個班子去跑跑,那個班子去轉(zhuǎn)轉(zhuǎn),知道要好久才找得到人?倒不如到玄妙觀茶館里看看,那里人多,或許能碰上一兩個的。

究竟這寒香班乃是蘇州城里第一名班,到茶館里來拆戲,面子上原不十分好看的。因此上,管傳仁只裝作個沒事人兒模樣,找個座頭坐下之后,卻暗中留神,四面觀看。今天來吃茶的人并不少,他認得的有一大半,其中各色做戲的人全有。就單只缺個做凈角的。他心里一急,差點要吐出血來。因為這是他最后一條路,在這茶館里如若找不著人時,晚間這臺戲,真會做不成的。這臺戲偏又是撫臺請客的,說是偌大蘇州城,連一個凈角都找不出來,定是無人相信,這便如何是好?

管傳仁心神不定的情形,卻被那隔座吃茶的李明義看見了。李明義將走過來,拉開凳子,和他一張桌子坐了,開口問道:“管大叔!聽說你們今晚上在撫臺衙門里做戲,怎么這個辰光還有工夫來吃茶?”

管傳仁直搖頭,連說:“糟!糟!糟!”

李明義道:“有什么事值得管大叔急得這個樣子?”

管傳仁一想,不如直告訴他,看看他可有門路,這便悄悄地將來意和他說了。

李明義聽了管傳仁的話,笑將起來道:“我知道管大叔心中有事,果然不差。虧得和我說;是別人幫不了管大叔的忙,只有我有辦法,不費吹灰之力,也不用管大叔再跑半步路,我就有個現(xiàn)成的凈角在此!”

管傳仁聞言,一把抓住他道:“此人現(xiàn)在何處?你快點帶我見見!”

李明義道:“管大叔!我們‘先小人,后君子’。人,我包你有一個。只是,你怎樣地謝我?”

管傳仁道:“你的茶帳歸我會?!?/p>

李明義道:“管大叔也太小覷人了,我就連一壺茶錢也沒有,要等你管大叔來請客?”

管傳仁道:“明天我請吃飯?!?/p>

李明義道:“我這是說正經(jīng)話,不是鬧著玩的。管大叔既然這么精明,又哪怕找不到一個角色?本來用不著我多事?!闭f著,站起來就要走。

管傳仁趕忙把他按住坐下,雖然心里在罵他,只是在這求人之際,又不能不敷衍他,許與他的銀子。

李明義和管傳仁談好了銀子,這便過去找著陳明智,和他說道:“寒香班的名聲,你是曉得的了?”陳明智點點頭。李明義又道:“寒香班今天晚上要到撫臺衙門去做戲,湊巧他們的凈角病了,我想薦你去暫代一場,只不過,這個班子是大班子,又是撫臺衙門里做戲,看戲的都是闊佬,一些規(guī)矩錯不得的。你可有膽子去?當初師傅就是從這個班子里出來的;想挨上這個班子的邊,是很不容易的事,這是你的時運來了,該怎么謝我呢?”

陳明智一聽說寒香班,就想到師傅,心里老大的不愿意,當時回道:“我和師兄說過,想改行做木匠,不想再做戲了?!?/p>

李明義道:“你是不是因為師傅是從這個班子出來的,就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做戲呀?”

陳明智是老實人,點點頭,說:“有那么一點意思。”

李明義道:“你好傻!師傅是師傅,你是你,何必攪作一起。何況師傅人已亡故,你竟為了當初好多年前別人的緣故,自己飯都不要吃嗎?”

陳明智道:“真正餓死,那也叫活該!”

李明義為了要得管傳仁許的銀子,想了一想,就把話掉轉(zhuǎn)來說:“當初師傅慪氣,被他們逼走了;你今天去露一手,替師傅把好多年前丟的面子掙回來,這不很好嗎?”

這兩句話,陳明智聽到時,立刻眼也亮了,心也熱了,就問:“他們?nèi)嗽谀睦铮繋熜帜泐I(lǐng)我去見見。只做一場戲,我可以去的。”

十二、忍嘲

李明義把陳明智拉了過去,和管傳仁見了面。管傳仁一瞧陳明智的樣兒頗為矮小,心里忖了一下:“這也是做凈角的嗎?”一面想,一面問:“你一向在哪里做戲的?”

陳明智道:“我搭的草臺班,沒有什么字號?!?/p>

管傳仁一聽是草臺班,心中不甚愿意,只因現(xiàn)在是急要用人之際,就不再朝下打聽,只就說:“凈角的戲你都做得來嗎?”

陳明智道:“眼面前幾折戲,勉強能做做。”

管傳仁道:“今天是在撫臺衙門里做戲,和平常有些不同的,這是個大場面,你要小心在意呀!”

陳明智點點頭。

說話之時,天色已經(jīng)黑將下來,管傳仁道:“你就跟我去吧!”

陳明智也不答言,就走過去提自己那個包裹。

管傳仁道:“你把行李鋪蓋都隨身背著走嗎?”

陳明智回道:“我的行頭在里面?!?/p>

管傳仁道:“我們有的是公中行頭,你不帶行頭也罷!”陳明智搖頭不允道:“我向來都用的是自己行頭。”

管傳仁見他這么說,只好由著他。

到得撫臺衙門,只見寒香班全班人馬,早已來齊,正在戲臺旁邊一間小屋里商議事情。大家一見管傳仁進來,齊聲問道:“你拆戲拆來了嗎?”

管傳仁往后一指道:“已經(jīng)請來了?!?/p>

大家不約而同,都看著陳明智。陳明智放下了包裹,等候別人來和他寒暄,誰知大家在望了一眼之后,沒有一個理他的,卻只是和管傳仁說話。這個道:“你忘了我們是寒香班罷?在哪里亂找的人?”那個道:“你忘了是在撫臺衙門里做戲罷?是不是要我們栽跟頭?”你一言,我一語,只罵著管傳仁。

陳明智看大家那么無禮,也就不去理他們,只自一屁股坐在衣箱上,掏出旱煙袋,打著火石,抽他的煙。一面卻也暗地留神,聽管傳仁怎么回答。

管傳仁被大家埋怨得頭都昏了,只是沒口子分辯,把到處拆不著凈角的話說了。又道:“事太急促了,叫我有什么辦法!若不是我人頭熟,就連這樣的人,也還是找不著的了。班主說過,只要能上得臺、開得口就行,你們就馬虎一點吧!”

眾人中有一人接口道:“如果上不得臺,上了臺又開不得口,該怎么辦?”因為這句話很俏皮,大家轟地一聲都笑了。

管傳仁直抓著頭,應付大家?guī)拙溲哉Z,又回過頭來看陳明智幾眼。不用說,他的心里也犯著疑惑。

班主為了穩(wěn)妥起見,免不得過來問陳明智幾句。陳明智憋了一肚皮氣,也不管來和他說話的是什么人,只顧坐著抽煙。

班主問道:“你是做凈角的嗎?”

陳明智道:“算是這樣一個角色?!?/p>

班主問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原來搭的什么班子。他都一一回答了,卻只不肯提出師傅的名字。班主聽來聽去,沒有一件是聞名的;而且聽他說話,還有點吞吞吐吐,似乎結(jié)巴:不覺疙瘩地皺起了眉毛。

陳明智磕了磕煙灰,反問著班主道:“是你們找我來的,也不是我趕上門的?,F(xiàn)在請你們說一句話:要我湊一個角色,我就留在這里;不要,我就走。”

班主無奈,只得說道:“請你多幫幫忙吧!”

十三、拒餐

陳明智因見眾人不理他,也就不去理他眾人,只坐在衣箱上,抽著旱煙,思前想后。他想到:師傅平日把城里班子說得一文不值,原來是有很大的道理。像這樣“狗眼看人低”的輕狂之輩,不但師傅不能和他們搞在一起,就是自己也受不了的。又想到:今天總得在臺上出出氣,反正也不吃他們千日飯,怕什么!只不過,明天又要做明天的打算了。想到這里,稍稍有點發(fā)愁,但因眼前做戲之事要緊,便硬把那些發(fā)愁的念頭捺向腦后,再不去想。

在做戲之前這一頓晚飯,是主人家請客的,比平常飯茶,整齊豐盛得多。飯就開在這間小屋里。照著戲班的規(guī)矩,原有個座次的:班子里按著角色大小,分別上下;有拆戲時,這個被拆來的,卻不管他是何等角色,一定要請他坐首席,原是錯亂不得的。怎奈大家都藐視陳明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飯開來時,蜂擁上前,徑自坐下,這個喊著“師兄”,那個稱著“師弟”,舉起箸,張開嘴,有說有笑地狼吞虎咽起來。

陳明智仍然只顧抽他的煙。倒是管傳仁有些看不過了,向他說道:“你也去吃一個吧,吃飽了肚子好做戲?!?/p>

陳明智道:“我不餓!”

管傳仁道:“回頭可沒有得吃的喲!”

陳明智道:“我們草臺班挨餓是常事,算不了什么。我又不懂你們這大班子里的規(guī)矩,免得坐上去惹人笑話!”

管傳仁見他那么說,一定要拉他;他只坐在衣箱上,像釘住了的,動也不動。

那些做戲的,原都是年輕的人,飯菜塞住嘴,還只是不老實,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些巧話兒。其中有一個說:“聽說從前有一個班子,名叫‘五怪班’?!?/p>

另一個忙問:“怎么叫作‘五怪班’呢?”

頭一個說:“那個班子里,做生角的是個啞巴,做旦角的是個麻子,做凈角的是個三寸丁的矮子,做末角的是個跛子,做丑角的是個瘌?。核越凶鳌骞职唷??!?/p>

別人又問:“這麻子可以多填粉,跛子可以穿長點的袍子,瘌痢可以戴帽子,都還有法子。但不知這啞巴生角,矮子凈角,怎么做戲的?”

頭一個道:“那個生角,只做不唱,有人在背后和他唱雙簧。那個凈角哩,倒虧他有主意,總是踩高蹺上場?!?/p>

別人道:“哪有這樣的事!真的這樣,誰還來看他們做戲?”頭一個道:“你不知道,那個主人家卻是又瞎又聾,所以那個班子照樣還能做戲哩!”

大家知道這話中之意,全笑將起來。

那頭一個見大家如此,越發(fā)得意地說道:“可惜如今沒得這樣的戲班子,倒叫好多做戲的挨餓了!”

陳明智雖則坐得遠一點,這些話,卻句句聽真。當時恨不得拿起旱煙袋,去敲那人幾下;勉強忍住了,倒是借著自己眼神,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樣的人。

大家飯快吃完了,管傳仁又過來和陳明智說:“你且胡亂去吃一點吧,如今哪里講得那許多規(guī)矩!一會兒收了碗箸,要吃也沒地方吃的了。為了要別人講規(guī)矩,自己餓著肚子,那是犯不著的?!?/p>

陳明智笑笑道:“我們草臺班,總是先做戲,后吃飯,弄慣了的。如若吃飽了肚子時,倒是做不好戲了?!边@些話,是賭氣,也是真話,管傳仁也就不再勉強他了。

十四、傳戲

不大工夫,天色已全黑下來。戲臺上起了百十盞明燈,花廳里擺上酒席。有許多掌燭待候之人,一片鴉雀無聲,只靜候那頭品官兒駕到。

外面遠遠傳來開道的鑼聲,頂頭馬先送來那頭品官兒的名帖,撫臺忙命打開中門,親自迎接。這一應官場中的繁文縟節(jié),也就不必細表。且說撫臺把那頭品官兒一迎就迎到花廳里坐下。那頭品官兒不用說是個內(nèi)行,一見這個排場,就連聲說道:“太費事了!其實你我老弟兄,小飲兩三杯也就是了,何必要這樣興師動眾!”

撫臺笑道:“人人都道蘇州做的戲還看得過,應該請老大人鑒賞鑒賞!”

那個頭品官兒不但懂得戲,而且自己還做得幾折、唱得幾支的。因為如此,便把一切做戲的都看輕了:說這個做的不利落,那個唱得不清楚。當下聽了撫臺的言語,口中只管謙遜,心里卻在思量:我倒要考一考蘇州戲班,看看他們本領(lǐng)如何,可比得過京城里的。

酒過三巡,戲臺上鑼鼓響了起來。班主手捧戲單,衣帽整齊,來至酒席筵前,轉(zhuǎn)著打了千,等候點戲。

撫臺接過戲單,便遞與那頭品官兒道:“請老大人點一折罷!”

那頭品官兒且不接戲單,只是說道:“你我老弟兄,我也就不客氣了。我離開京城多日,不曾聽戲,倒想在蘇州過過癮,就不知這個班子能做些什么戲?”

撫臺道:“平常的戲,大約都還能做?!?/p>

那頭品官兒道:“也能做整本的戲嗎?”

那撫臺原不甚懂戲,也不知道輕重,只是答道:“老大人吩咐了,他們總會做的?!?/p>

那頭品官兒道:“能做《千金記》嗎?”

撫臺得了這句言語,便關(guān)照班主:“老大人要看《千金記》,你叫他們用心地做吧!”說過之后,回過頭,向那頭品官兒敬菜敬酒去了。

那寒香班的班主,心里想道:這《千金記》里,各項角色俱要齊全,且不必說,只這楚霸王,乃是凈角扮演的一個要緊角色,那個拆來的人,怎么辦得了?當時意欲稟明撫臺,請那頭品官兒另換別的戲;怎奈撫臺只顧照應那頭品官兒吃酒,他哪里敢驚動。轉(zhuǎn)而又想,聽那頭品官兒和撫臺所說的話,好像那頭品官兒早就要看這個戲的,如果回了不能做,說不定會被怪罪的。沒奈何,只得到后臺,傳知大家。

原來這《千金記》,是做的漢朝淮陰侯韓信的故事。只因韓信從出身到發(fā)跡,和楚霸王項羽,有許多分不開處。那《千金記》的作者沈采,把楚霸王寫得如火如荼,分外精彩。這么一來,楚霸王在戲里,竟是第一個要緊的角色了。正為的這個緣故,班主剛一把戲碼說出,大家都慌住了,七嘴八舌,埋怨班主,不該答應做這個戲。

大家都說:“那個拆來的,便算他能做吧,也不過配配戲罷了,怎么能挑這樣的角色呢?”

班主道:“這是頭品老大人要看的,他點了,我怎么能回他哩!”

一時之間,生、旦、末、丑,操琴的、吹笛子的、打鼓板的,都跟在班主后面,團團圍住了陳明智。

班主說:“今天撫臺請的客,這一位老大人,是頭品官。他點了全本《千金記》。這個戲,你做不做得下來?你如果不會做,我們請他老人家換一個別的戲。你只管說實話。你放心,我們管衣箱的答應你的那份銀子,不管你上不上臺,我們一定都照給就是了?!?/p>

陳明智一聽是《千金記》,渾身骨節(jié)都發(fā)癢了,卻只不露聲色,冷冷地說:“這個戲,我做也做過的,就怕夠不上你們寒香班尺寸。只要你們不嫌棄,我可以試兩折。”

班主聽他說會做,便道:“好吧,那我們就按這個戲預備吧!”

十五、對詞

班主剛欲退走,誰知人叢中卻竄出一個人來,朝著陳明智,兜頭作了三個大肥揖。陳明智忙看時,原來就是剛才吃飯時說刻薄話的那個人。陳明智安坐如故,也不回禮。卻聽那人說道:“師兄姓甚名誰,原在哪個班子,只怨我們耳朵短,有些失敬。就是一層,我做虞姬也做過無數(shù)場了,僥幸還混得出去;如果讓我砸在楚霸王的身上,這對師兄你也沒有什么好處的。班主已經(jīng)說過,師兄做不做戲,那份銀子都照送。我斗膽再說一句,師兄覺得銀子少,我們還可以多湊一點。至于我們適才間得罪師兄之處,改日再登門賠禮也就是了。我看師兄這個模樣,和楚霸王太不稱了,哪有這么小不點的楚霸王呢?一定等到上臺出丑,又是何必哩!”

陳明智靜靜聽他把話說完,又磕了磕煙灰,眼睛瞧著煙袋鍋,滿滿裝了一袋,打著火石,抽了兩口,這才慢慢回道:“師兄耳朵倒是不短,其實是我們草臺班太沒有名氣罷咧!我從師的時候,師傅倒是告訴過我,做戲之時,自己做好做壞,倒在其次,先要好好幫襯旁人。我做楚霸王,也不過給虞姬做做配角。師兄不用急,即便做砸了時,也只砸我這個楚霸王,決計砸不到虞姬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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