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引

新文學現實主義的流變 作者:溫儒敏


小 引

又是“現實主義”!

看到這樣的論題,或許多少會令人感到膩味。

這也難怪。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現實主義”這個詞是用得太濫了,幾乎成了鑒別一切創(chuàng)作得失成敗的“標尺”:你要評贊一部作品,就得證明它具有“現實主義”的品格;如果有哪一部作品被扣上“反現實主義”這頂帽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被判處了藝術生命的死刑。現實主義的疆域被無限地擴大,它作為一種文藝思潮或創(chuàng)作方法的特定內涵也就模糊乃至消失了,現實主義就不成其為現實主義了。這種囊括一切的“無邊的現實主義”不能說明和解決任何文學問題,反而可能成為阻滯文學事業(yè)包括真正的現實主義發(fā)展的障礙?!芭蟆绷说默F實主義,當然免不了令人生厭。一旦現實主義被推到“獨尊”乃至“君臨”一切的地位,文學創(chuàng)作的活力必然被扼制,現實主義也就完全“異化”了、“變質”了。人們厭棄這種虛假的“現實主義”,以至談到它都感到膩味,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當文學沖破文化禁錮而重新獲得正常發(fā)展的生機時,對現實主義傳統的重估與清理,就顯得那樣的迫切。

新時期文學一開始,人們曾經多么強烈地呼喚那久違了的真誠的現實主義!“五四”、魯迅、“問題小說”……大家感到是那樣的親近。那牽動過億萬人民的心的“傷痕文學”、“改革文學”,正是追尋著“五四”現實主義的足跡而走過那一段光輝的歷程的。

可是,才那么幾年過去,而今許多作家、理論家卻又在有意“冷淡”或偏離現實主義了。他們有時也談“五四”,談魯迅……可是角度已經大不相同。他們更希望得到的,已經不止于現實主義,而是一個開放的、多姿多彩的創(chuàng)作天地。

這一切都應看做是正常的。

當人們聽膩了那些虛情假意的空話文學,怎能不渴求以真實的審美的藝術來抒發(fā)與反映那久積胸中的沉郁呢?不是那貼近生活的熱誠的現實主義作品,才最足以給久已枯澀的靈魂帶來人性的撫慰嗎?而隨著開放時代的到來,人們渴求與豐富多彩的世界文學直接對話,并試圖建構一個更能充分表現當代復雜的生活與情思的多元的文壇,那么對昔日現實主義“君臨”天下的局面表示厭惡與否棄,也就無可非議了。對虛假現實主義普遍的膩味,對真誠現實主義普遍的渴求,對發(fā)展或超越現實主義普遍的希望……這種種“普遍”的心理衍化,終將作為“文學歷史現象”,值得往后的文學史家們去研究。

我同樣也曾經“膩味”、“渴求”與“希望超越”過,但更大的興趣卻已經從所體驗過的“普遍”的文學心理引發(fā)到對歷史的沉思上來了:我在思考新文學現實主義近乎戲劇性的歷史命運。

既然大家感到“膩味”的其實是那種一度被“弄丑”了的、“君臨”一切的“現實主義”,那么新文學現實主義本來的面目又是什么樣呢?“五四”以來,西方各式文學思潮涌入中國,都發(fā)生過影響,為什么現實主義能占據主流,并左右了近七十年來的整個新文學發(fā)展的基本走向呢?新文學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有什么歷史的聯系?現實主義本身也有榮衰升落、曲折回環(huán)、到底如何把握其發(fā)展的態(tài)勢與輪廓呢?如何將它置于同時態(tài)世界文學背景下去比較考察,它有哪些特點比較顯明呢?也許該把現實主義看做一道不斷綜合創(chuàng)新的“流”,那么從不同時期的不同流變得失中,是否可以感悟出某些規(guī)律,總結出某些歷史經驗?如果更細致一些,則還可以深入研究:現實主義所面對的某些基本問題,如真實性、典型、歷史感、文體、敘述模式、文藝與生活關系、文藝與政治關系,等等,都各自擁有怎樣的“解釋的歷史”呢?怎樣看待現實主義在今日所面臨的現代主義的沖擊呢?現實主義是否真如某些人所說的已經“過時”或出現“危機”?……當我開始接觸史料,追蹤歷史,思索這一大堆問題時,感到對新文學現實主義流變歷史進行客觀的整體的把握,確實比對它盲目地評贊或輕率地否定,都要繁難得多,甚至遠不如從概念推理尋繹現實主義來得容易。

現實主義課題的重要性,是半個多世紀以來新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所鑄定了的。當今無論持什么樣的文學觀點,追隨哪一“派”、哪一種“理論”,都很難繞開現實主義不談,都必須對現實主義傳統“表態(tài)”。如果對新文學現實主義歷史缺少完整的認識,就不可能扎穩(wěn)當今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根基??床坏浆F實主義是不斷地綜合和創(chuàng)新,把傳統作為當代的“信條”,甚至由此而留戀昔日“現實主義”“獨尊”的虛榮,那固然是愚蠢的,行不通的;而以虛無主義偏激的情緒對待新文學現實主義傳統,向構想中的虛妄的歷史挑戰(zhàn),到頭來也如同堂吉訶德那樣,只能收獲虛妄。西方現代主義的先鋒們反傳統其實是反對纏縛現時步履的傳統“信條”,他們中間的優(yōu)秀作家從不把傳統本身當做一只破鞋,他們對歷史傳統的認識大都有相當的“根基”。如果離開歷史所提供給自己這一代人的現實條件,對傳統沒有深刻全面的認識,卻又籠統地“反傳統”,那么能得到什么呢?也許只能在流沙上暫時壘起一座新奇的文學之塔。

我寫作此書的目的,也正是希望對新文學現實主義傳統有一個比較系統全面的了解,看能否給現實主義這一老舊而又新鮮的話題,增添一點歷史感。

這也許很難。對新文學現實主義清醒的科學的歷史性總結,恐怕還需要再拉開一段歷史距離。只有當歷史的灰塵紛紛落定,人們無須把過剩的感情召喚到歷史研究的疆場中去的時候,歷史的本來面貌才能完全清晰地顯現出來。因此,我必須充分考慮到現在著手研究新文學現實主義流變史的難度。我大概還是只能先做一些清理地基的工作。

在這本書中,我將以“史述”為主,從繁復的文學歷史現象中選借一些最突出的“點”(主要是一些代表性的文論、文學爭辯、創(chuàng)作風氣等),去把握“文學革命”后三十多年間(1917—1949)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思潮發(fā)生、發(fā)展與流變的軌跡,考察它與其他思潮流派的關系,它所以成為新文學主流的原因,它對整個新文學所起的推進或制約作用,以及它在世界文學發(fā)展背景下所表現出來的某些特色。

本書分四章,一至三章大致依現代文學(1917—1949)三個十年〔1〕的順序,對現實主義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流變作史的概觀,第四章從總體上探討其得失與特色。

注 釋

〔1〕 通稱“新文學三個十年”,第一個十年是1917年初至1927年底;第二個十年是1928年初至1937年7月;而1937年7月至1949年10月,實際上有12年,也習慣稱為第三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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