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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序言:沒有愛情,就沒有文學

我愛故我在:西方文學大師的愛情與愛情心理學 作者:熊哲宏 主編


主編序言:沒有愛情,就沒有文學

文學,作為人類最典型的藝術形式之一,或如納博科夫所言,作為“人類思想所能提供的最珍奇、最成熟的藝術之果”,關于它的性質、功能和意義,特別是關于它的由來或源起,人們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解釋。但無論做出何種解釋,有一點是千古不變的。那就是——沒有愛情,就沒有文學。

呈現(xiàn)給讀者的這本《經(jīng)典背后的浪漫曲——西方文學大師的愛情與愛情心理學》,就是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討愛情與文學經(jīng)典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的一部開創(chuàng)之作。本書的核心主題是,通過追溯和刻畫文學大師本人的人格特點、特別是他們的愛情生活經(jīng)歷(如失戀、單戀、婚外戀、同性戀、離婚、情人的角色扮演等)和愛情心理體驗(如癡迷、顛狂、陶醉、焦灼、絕望等),從而揭示其經(jīng)典作品中所闡發(fā)的愛情心理學思想。本書試圖表達的一個中心觀念是,文學大師是天生的愛情心理學家,他們?yōu)閻矍樾睦韺W的知識寶庫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斬不斷的紐帶:人格特質與愛情生活

我們遵循心理學家的思維方式,描述和解釋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首先是要分析他的內在的“人格”特質,然后再看看他所處的外部“情境”因素,最后弄清這二者之間如何相互作用。如此一來,一個人的“愛情”,包括他(她)一見鐘情,甚或發(fā)生婚外戀,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人格中有先天的遺傳特質或因素,而且這種“先天的”東西個體差異極大,若把文學家與普通人相比,這種個體差異就更大。弗洛伊德最先揭示這一點。盡管他曾戲謔地說過,“在創(chuàng)造性作家的問題面前,精神分析只好繳械投降”,但他對作家之創(chuàng)造性的原因,的確做出了精神分析式的解釋。他說作家具有“先知的魔力”,能“憑直覺把握真理”。這個真理就是:“愛情的必要條件”。作家能夠或者總是在心理學家之前看到愛情的必要條件。他們“富有想象力”,能提供“詳盡的心理過程描寫”,“他們往往知道天地之間的一切東西”。

弗洛伊德進而分析了文學家創(chuàng)造性過程的心理機制。在《創(chuàng)造性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他認為文學就像孩子的游戲,“是一種崇高的白日夢,一種溫和的麻醉劑,一種讓人從現(xiàn)實逃進虛境的幻想?!边@就是說,所謂文學作品,不過是作家采納了自己的白日夢,用以向人們提供一種性欲快感的替代品。之所以需要這樣的替代品,是因為人的性欲本身是現(xiàn)實生活所禁止的。作家正是通過這種“迂回方式”,靠“幻想”贏得了他們在現(xiàn)實中無法贏得的東西——“榮譽、權力和女人的愛情”。這里,弗洛伊德已向我們點題:作家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機之一便是“女人的愛情”。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弗洛伊德感到,普通的知識分子在性的方面要遜色于藝術家:

我認為,在藝術家與從事具體科學工作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普遍的敵意。我們知道,他們在其藝術中擁有一把萬能鑰匙,能輕而易舉地開啟所有女人的心扉;而我們卻束手無策地站在設計古怪的鐵鎖面前,起初不得不絞盡腦汁想發(fā)現(xiàn)一把合適的開鎖鑰匙。

這段話非常有趣。這里的“鑰匙”和“鐵鎖”具有象征意義,它們象征著男女的性器官。而弗洛伊德之所以要使用這樣一個象征,是因為“鑰匙”和“鐵鎖”的形象暗示著藝術家也像科學家那樣,成了揭開自然之謎的“發(fā)現(xiàn)者”。藝術家是“在深淵中進行心理探索的人”,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從自己感情漩渦中拯救出最深處的“真理”——“愛情的必要條件”。對藝術的發(fā)現(xiàn)者來說,發(fā)現(xiàn),就意味著“榮譽、權力和女人的愛情”。

文學藝術家是天生的情種。他們不能不愛;他們不能不把這種愛見諸于藝術化的表達。美國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直白地坦言:“我對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幾本書、幾場夢和幾個女人?!保ā侗被貧w線》)在弗洛伊德之后,對文學藝術家的“多樣化性伴侶”傾向做出最新解釋的,是進化心理學。進化心理學家米勒(G. F. Miller)提出了他所謂的“炫耀假設”。這一假設斷言,藝術是一種自然發(fā)生的現(xiàn)象,“它起源于采取不同擇偶策略的個體在繁殖活動中的競爭行為”。由于女性在擇偶時特別挑剔,這就加劇了男性之間的競爭。為了有效地打敗同性競爭者,不少男性就喜歡創(chuàng)造和演示藝術、文學和音樂,以此向大量的女人傳達他們的求愛信號。米勒以搖滾歌手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作為例證。亨德里克斯去世時年僅27歲,死因是吸入了過量的毒品。但是,在他輝煌而又短暫的一生中,他與數(shù)百個女性歌迷發(fā)生過性關系,并在4個不同的國家擁有后代。米勒還提到,像畢加索、卓別林和巴爾扎克這樣的藝術家,都曾有過大量的性伴侶。所以,米勒得出結論說,“有一件事青少年都很明白,但是大多數(shù)心理學家卻把它忘得一干二凈。這件事就是:男性可以通過文化夸耀行為來增加他們獲得性接觸的機會”。應該說,這個假設也夠大膽的。它幾乎要說的是,男人的一切藝術行為——乃至一切創(chuàng)造性——都是為了女人,準確地說,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女人。

我們相信,由童年的早期經(jīng)歷——乃至某些“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所建構的人格特質,決定了文學家愛情生活的特征與風格。在這方面,我們除了采納弗洛伊德理論和進化心理學炫耀假設之外,還有意識地運用了約翰·鮑爾比(John Bowby)的“依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這一理論的要義在于,人的依戀關系驅動著人格的發(fā)展。依戀是人的一種基本需要,它最初具體地表現(xiàn)為兒童尋求與母親(或照看者)的親近和身體接觸。后來,兒童由于自己擁有可變動的“親密關系提醒物”,而能夠相對地忍受“分離”。因而,“安全依戀”實際上促進了兒童的探索行為和獨立,促進了自主的自我及新關系的形成。

“依戀理論”有助于解釋文學家愛情生活的形成與發(fā)展。以里爾克為例。在他與母親建立親密關系的關鍵期,小里爾克卻只感受到了父母的吵吵鬧鬧,目睹了家里的分分合合,造就了他童年生活的郁郁寡歡和根植于內心深處的孤獨感。他太需要一位像母親那樣的懂他、愛他、給他溫暖關懷的女性了!面對這樣一顆需要呵護和關愛的心靈,一種慈母般纏綿的愛意悄然在莎樂美心底彌漫開來。她帶著里爾克漫游歐洲,討論哲學,寫詩,唱歌,會友,閑聊,野餐,打獵,他們在月光下漫游,在花叢中擁吻,讓里爾克全然沉醉在了情人又像是母親的懷抱里,特別在里爾克內心孤獨惶惑的時候,莎樂美總是陪伴在他身邊,以她獨有的智慧、大度、理解力和包容性給他情感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鼓勵,讓那顆干涸的心靈如同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之下,浸浴在溫柔富貴鄉(xiāng)之中,從此不再漂泊游蕩。弗洛伊德在1937年悼念莎樂美的文中就曾這樣寫道:“在他(指里爾克)無助的時候,困惑的時候,她變成了他的體貼的知己、和藹的母親?!?/p>

杜拉斯何尚也不是如此呢?童年愛的匱乏讓她一刻不停地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希望得到異性之愛,她對愛的渴望從她的作品《厚顏無恥的人》中清晰可見——“男人可能從四面八方過來,從地平線的各點冒出來,從沉沒在黑夜中的各條小路上過來,她不知道她應該在哪一條路上等待。這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啊,這種多重可能的接近,她仿佛被置身于一個越來越窄、越來越危險的圓圈的中心?!倍爬箤τ趷鄣目是笊踔恋搅私^對占有的程度,她善于嫉妒,她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夠寸步不離地圍著她轉,稱贊她、欣賞她的一切。然而,如此令人窒息的愛卻并非如她本人那樣活潑可愛易于接納。于是男人們總是通過各種借口和騙局暫時逃走,或是干脆投入到與其他女人的愛戀中。于是聰慧可人的杜拉斯變成了口齒惡毒的潑婦,她用各種尖刻的語言諷刺和抨擊,她不愿接受任何形式的背叛。單純如她,深受情場浪子傷害,卻永遠不能屈服抑或是妥協(xié)于不再專一的愛情。

內在的關聯(lián):愛情生活與愛情文學

如果說,人生就意味著愛情,至少人生的第一要素是愛情,那么,文學正是愛情這一生活中最美好東西的直接再現(xiàn)和自發(fā)表達。任何體驗過那或哀怨悲愴、或癡迷顛狂的愛情的人們,都勢不可擋地要把這一段段的愛情訴諸文字。正如情圣文豪歌德在《詩與真》中所言,“一個方針就這樣形成了,在此后一生中我再未偏離:讓我的快樂和痛苦變成一場戲、一首詩,借此來總結自己,校正對外部世界的理解,并讓自己的內心得到慰藉。”

杜拉斯聲稱寫作就是把生活藝術化;生活就是寫作,寫作就是生活。她坦言,“我從未在它面前后退的東西,就是艷遇……我喜歡愛情,我喜歡愛。有了那些書,我就得救了?!钡珢矍榕c“書”,并不是線性的映射關系。于是,她在《情人》中才說,

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并沒有什么中心。也沒有什么道路,線索。只有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jīng)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么人也沒有。我青年時代的某一小段歷史,我過去在書中或多或少曾經(jīng)寫到過,總之,我是想說,從那段歷史我也隱約看到了這件事,在這里,我要講的正是這樣一段往事,就是關于渡河的那段故事。

杜拉斯的這段話頗有哲學味道。它道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愛情小說的一個真諦:愛情小說不過是對作家本人的愛情經(jīng)歷的持續(xù)不斷的重構;這種重構原則上說永遠沒有完結。對于杜拉斯來說,同樣是“關于渡河的那段故事”,既可以寫成《情人》,也可以寫成《中國北方的情人》。在這個意義上,于是可以說,“我的生命的歷史”(實即愛情的歷史)“并不存在”。除了“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是存在著的以外,你實在不好說“曾經(jīng)有過怎樣一個人”。因為,“堤岸的那個情人”,“堤岸的中國人”,“堤岸的那個無名的男人”,“他已經(jīng)消失于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倍爬棺詈蟮慕Y論是:

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么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愛情既然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那么愛情小說就是這種“等待”的藝術化和理想化。于是,對于里爾克來說,那種對母愛極度的渴望在他多年之后的作品中還依舊清晰可辨,表達一個幼童對母親溫暖懷抱的無限遐想。最有名的例子是《馬爾特記事》,在這篇小說里,男孩追憶了他童年時代對母親的那份原始的愛的渴求和沖動:

媽媽夜里從沒來過,哦,不,來過一次。那晚我哭鬧個不停,小姐趕來了,女管家茜弗森,車夫喬治也趕來了,可他們全都沒轍。最后他們無可奈何,只好把童車推到我父母那里去。他倆正在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大概是在王儲那里吧?!@時,隔壁房里傳來了輕微的聲響,接著媽媽進來了。……我一反常態(tài),又驚又喜地撫摸起她的頭發(fā),保養(yǎng)得很好的瘦臉,耳垂上冰涼的寶石和肩頭上散逸著花香的絲帶。我們母子倆就這么親昵地流著眼淚,相互親吻,一直到父親進來,我倆才不得不分開。

作家本人的愛的“行為”與他作品中所表達的愛的“理想”不盡一致,這在愛情文學中倒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例如,大仲馬要求情人對他絕對的忠貞,可他自己卻不屬于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他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停歇也總是暫時的,正如他自己辯解說,“我根本哪里都不住,不需建立家庭。我宛如鳥兒,那里歇歇,這里歇歇,我暫時在這枝杈上棲息一下,馬上又飛往別的地方?!?/p>

然而,在大仲馬的小說里,我們則可以看到與他的行為相悖的愛的忠貞?!逗谟艚鹣恪返慕Y局是這樣的:“蘿莎越來越美麗,也越來越有學問;結婚兩年以后,無論是讀還是寫,都已經(jīng)很好,可以單獨擔負起兩個美麗的孩子的教育,這兩個孩子像郁金香一樣都是五月生的,……望·拜爾勒對蘿莎,就像對他的郁金香一樣,一直很忠實;他一生只想到妻子的幸福和花的培植?!痹凇痘缴讲簟防?,已成為伯爵的鄧蒂斯回到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當年的未婚妻已錯嫁自己的仇人,之后,他沒再娶,甚至再沒有過情人。

眾所周知,“喬治·?!边@個名字與她的一位情人于勒·桑多有關。于勒是一位法律專業(yè)的學生,那時才19歲,生得英俊瀟灑又略顯瘦弱蒼白。奧羅爾(“喬治·?!钡脑┱J識于勒后,很快陷入熱戀中,并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舉動,堅決和丈夫分居,離開了故鄉(xiāng)諾昂來到巴黎和于勒開始新生活。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了《玫瑰紅與雪白》,此后奧羅爾又單獨寫就了《印第安娜》,并首次以“喬治·?!笔鹈???梢哉f,喬治·桑這個偉大名字的誕生見證了奧羅爾和于勒的愛情。但是,最終兩人還是因為種種矛盾而分手。

于是,在喬治·桑之后的小說《奧拉斯》中,男主人公奧拉斯就是一個自私虛榮、對愛情不負責任、缺乏成熟的年輕人。他的身上無疑蘊含了于勒的許多特質。喬治·桑那一段段為世人流傳的愛情故事,或者說,她對愛情的追求,說到底不過是對柏拉圖式的“美的理念”(“愛的理念”)的追求——她的每一位情人身上都有其不同的美。于勒的俊美外形,繆塞的才華橫溢,肖邦的憂郁高貴,這形形色色的美都曾讓喬治·桑陶醉過、癡迷過。她毫不理會世人的閑言碎語,她向往的是與情人相處的快樂和美好。這個感情豐富的女人,在愛中傾盡全部激情,并享受著愛的過程,對她而言“結果”已不是最重要的了。正是在對愛的不斷追尋過程中,生命的價值得到凸顯,而她的小說則是對其生命價值的表達。

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是悲劇愛情小說的范本,幾乎看不到幸福的愛情,梅吉和拉爾夫、菲和帕迪,還有家族的其他兄弟,他們要么真心相愛卻受到上帝的阻撓而無法結合,要么直到愛人的離世才明白愛情的珍貴,要么從來都不想去知道愛情是什么并擁有愛情。也許讀者會不禁自問,為什么麥卡洛的筆下盡是些不幸的愛情呢?這個問題也許還是要追溯到她兒時觀察到的父母的婚姻生活。父母不幸的婚姻生活一直是麥卡洛心中的一根荊棘,雖然她健康地長大了,她的智慧和勤奮也使她實現(xiàn)了原本已經(jīng)擦肩而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但是父母不幸的婚姻在她長大成人后還讓她隱隱作痛,漸漸地內化成自己的不敢觸碰的人生悲劇,也許在她看來愛情是危險的,只會給人帶來無盡的悲傷和痛苦,這和她的小說《荊棘鳥》所表達的愛情思想一樣——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以最痛苦的代價來換取,尤其是愛情。為什么麥卡洛的筆下盡是些不幸的愛情這個問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麥卡洛的寫作是一種存在于潛意識里的行為,兒時面對父母不幸的婚姻使得麥卡洛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雖然長大后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在很多領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使兒時的創(chuàng)傷在她心中都淡化了,甚至她自己也不能意識到??墒窃谒男≌f中一旦觸及婚姻和愛情,她便在不知不覺中根據(jù)她所觀察到的和經(jīng)歷過的父母的愛情悲劇以及她對愛情的某種悲觀認識來刻畫《荊棘鳥》中的主人公。

殊途同歸:文學大師愛情心理學的優(yōu)勢和特色

在《西方心理學大師的愛情與愛情心理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中,我曾指出,“作為一門科學,愛情心理學也不同于文學家和哲學家對愛情的絕妙洞察,它重在揭示愛情發(fā)生的心理機制和心理狀態(tài)上。愛情心理學之所以是科學,就在于它力圖發(fā)現(xiàn)任何一種愛情心理現(xiàn)象的機制?!蹦敲矗膶W大師的愛情心理學,較之心理學家的愛情心理學,有什么獨到的優(yōu)勢和特色呢?

首先,文學家天賦的“常識心理學”比一般心理學家要發(fā)達、更敏銳。所謂“常識心理學”(Folk Psychology),是指我們一生下來就具有的——只要大腦沒受損害——天賦的心理知識。我們在談論我們同伴的心理活動時,經(jīng)常使用一些日常心理詞匯,像“愿望”、“意圖”、“信念”等。簡而言之,常識心理學把人當作是有信念、愿望和意圖的,并此基礎上推測和解釋他人的行為。而今天心理學家的“科學心理學”也正是建立在常識心理學的基礎之上的,或者說,科學心理學總是離不開常識心理學。也就是說,心理學無論怎樣“科學”,它都離不開常識心理學的概念和說明方式。如果一個心理學家的常識心理學不發(fā)達,那么他的科學心理學也就不怎么樣。按照這個邏輯進一步推論,如果一個心理學家本身愛的能力有限,或者說他一生根本就沒有體驗過或哀怨悲愴、或癡迷顛狂的愛情,那么要他建立一種愛情心理學理論,則完全就是不可能的。

在一般意義上,可以把文學看作是人類常識心理學知識的直接而形象地表達。因為常識心理學的概念(或日常概念),如癡迷、顛狂、熾烈、陶醉、苦悶、焦灼、祈盼、迷幻、哀怨、孤獨、悲慟、絕望、悲愴和沉思等,往往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到底,它不是一個下定義的問題,而是一個用形象生動的言語(如比擬、象征、寓意、詼諧地模仿等)去描繪的問題;不是一個“科學”問題,而是一個“人文”問題;不是一個理性問題,而是一個非理性(情感、激情、欲望、動機等)問題。而文學家、特別是大師,正是那些常識心理學特別發(fā)達的天才。他們那天賦的、洞察一切的心理知識,不僅與蕓蕓眾生不同,而且與心理學家也有著驚人的差異。在這個意義上,弗洛伊德作為“心理學家”,無論如何不會比作為“文學家”的普魯斯特高明——一部《追憶逝去的時光》,就堪稱一部“心理學百科全書”;幾乎不可能在普魯斯特那里找到一個他不曾涉足的所謂“弗洛伊德式主題”(請讀者注意一下普魯斯特是怎么樣刻畫性嫉妒的吧)。

如果文學家比心理學家的常識心理學發(fā)達,如果文學家的愛情經(jīng)歷和體驗總是要比心理學家豐富,那么文學家擁有獨特的愛情心理學,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愛情心理學的核心主題,我傾向于把它歸結為所謂“柏拉圖式的愛情”所包含的意義或要旨。在《柏拉圖的〈會飲〉與“柏拉圖式的愛情”》(載《中華讀書報》2008年1月2日;1月23日)一文中,我曾將“柏拉圖式的愛情”的要旨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1、柏拉圖式的愛情,不是所謂純粹的精神戀愛——沒有任何肉體接觸的純浪漫情懷,而是指“身體愛欲與靈魂愛欲”的統(tǒng)一,或“身心合一者”。

2、柏拉圖式的愛情也強調愛情高于性(“愛欲”高于“快感”)。

3、柏拉圖式的愛情也暗示著性與愛情(像“屬民的愛若斯”)、愛情與婚姻(像“憑靈魂生育”;“身體方面的生育欲”) 、性與婚姻(像“男童戀”)的可分離性(或功能獨立性)。

4、柏拉圖式的愛情,又不過是通過愛慕一個又一個美的身體而追求“美本身”(“美的理念”)的一種永無止境的“理想”。換句強勢的語氣(口吻)說,柏拉圖式的愛情是指,愛情說到底是屬于理想世界(“理念世界”)的東西,在現(xiàn)實(世俗)世界中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第4個要旨可視為柏拉圖式的愛情之精髓或實質。)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四個要旨在文學大師那里都有精到的描寫和闡述。要旨一強調“靈與肉”的一體化,對于一次真正的愛情來說,沒有脫離“靈”的肉,也沒有脫離“肉”的靈。不用說,西方經(jīng)典的愛情小說家都深諳這一要旨。

要旨二強調愛情高于性,或用柏拉圖的話來說,“愛欲”高于“快感”(性欲)。在愛情與性欲焦灼的對峙中,凸顯愛情對于性欲的調控和駕馭功能。這方面的代表作有: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普魯斯特的《追憶》、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沃勒的《廊橋遺夢》等。而歌德的那句“我愛你,所以我希望我不成為你的負累;我愛你,所以希望你能擁有更多的幸福;我愛你,所以與你無關?!焙芎玫卦忈屃舜耐瘛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人的心境。那個女人從十三歲起默默承受著一切,被誤認為賣笑女郎,被所愛的人遺忘,愛情結晶的夭折,但她仍覺得是幸福的。

要旨三所表達的是性、愛情與婚姻這三者的功能獨立性或分離性。這是愛情心理學中最難的主題。只有大師級文學家方能駕馭它。在這方面,福樓拜、托爾斯泰、昆德拉、耶利內克、杜拉斯等,最擅長此道。在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主人公托馬斯就是一個靈肉分離的人,他一方面深愛著特蕾莎,想要每天與她執(zhí)手共寢,另一方面卻無法割舍他的“性友誼”。促使托馬斯去追女性的不是感官享樂,而是征服世界這一欲念。他的一生都在尋找和發(fā)現(xiàn)女人身上那隱秘的百萬分之一的不同,而只有在性上,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才顯得珍貴,所以他更要去征服?!罢鞣嗽谒壑蟹路鹗怯终鞣耸澜绲囊唤牵路鹩孟胂蟮慕馄实?,從宇宙無盡的天幕上切下細薄的一條”。而深愛著特蕾莎又是他不斷思考后的答案,他曾經(jīng)否定過,也曾經(jīng)對這種“否定”否定過。兩者之于他來說都是那么的重要。

要旨四之所以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之精髓或實質,是因為它表達的是,愛情,無論是之于個體,還是之于人類,永遠都是可趨于無限接近的一種理想或目標。但這種理想的實現(xiàn)——在“過程”(一段段的愛情)中實現(xiàn),又不可避免地使愛情陷入一個悖論:愛的忠貞和背叛都變得既可能又合理。一方面,人的一生中總是會被許多美的身體所吸引和誘惑,從而導致背叛(男人“多樣化的性伴侶”欲望;女人“更換配偶”的性策略);另一方面,只與一個伴侶長相廝守、白頭偕老也有某些美妙和值得贊賞之處(婚姻的“繁衍”和“共享生活”)。

福樓拜是對要旨四進行完美闡釋的頂級大師。無論是福樓拜本人的愛情生活,還是《包法利夫人》所表達的主題,都體現(xiàn)了福樓拜的這樣一種愛情觀: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愛情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換言之,愛之“不能”,或情路“難”,始終支配著福樓拜本人和他的女主人公愛瑪?shù)囊簧τ趷郜攣碚f,“天國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是永遠無法合攏的兩極——“情人”只能是屬于“天國”中的東西;而只有婚姻才是“永恒”的。對于福樓來說,“愛瑪之死”更是具有象征意義:問題不在于愛瑪?shù)纳眢w死了,而在于愛瑪?shù)幕橥鈶佟鳛閻矍榈囊环N形式——也是不可能的,甚至是沒有意義的:

愛又怎么樣!反正她不幸福,而且從沒幸福過。為什么人生總不如意,為什么世界上什么東西也靠不???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這樣的男人:他強壯而又漂亮,勇敢、熱情而又感情細膩,具有詩人的心靈和天使的外貌,懷抱豎琴,仰望長空,鏗鏘的琴弦奏出柔婉纏綿的情歌?如果有,她為什么就不能湊巧遇到呢?啊!真是人生如夢!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追求,一切都是虛假的!每個微笑都掩藏著一個無聊的呵欠;每個歡樂都掩藏著一個詛咒;每種興趣都掩藏著厭惡;最甜蜜的吻在嘴唇上留下的,只不過是對更強烈的快感無法實現(xiàn)的渴望。

對福樓拜來說,愛瑪?shù)那樾伪砻?,對愛情的幻想、期待和渴望越多,那么從戀愛過程中所得到的實際幸福就越少!這正好應驗了柏拉圖式的愛情之精髓:“愛情”只是“理念世界”中的東西。作為“理念”的愛情,它是真實的、永恒的、純粹的、不變的;而作為世俗現(xiàn)實中的愛情(諸如愛瑪?shù)膼矍椋?,是虛妄的、短暫的、有雜質的(物欲的)、可變的。人類的愛情永遠只是一種“理想”!對于人類來說,乃至對任何個人來說,一次次的戀愛,一次次的艷遇,一次次的婚外戀,都只是向理想的“理念之愛”無限的接近,永無止境的追求,但永遠也不要指望會達到它!這也許是福樓拜在他的小說中所要表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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