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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語

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系》導言集 作者:謝冕 等著


結 語

從早期新詩的“自由散漫”,到20年代中期的“格律化”運動和象征詩派的出現(xiàn),新詩第一個十年的歷史,似乎包含了特定的展開邏輯:先是“詩體的大解放”帶來了充分的可能,既而是從形式層面建立一種美學規(guī)范,其后是來自異域的“象征”詩風,又從語言質地、表達方式、意象組織等方面,更新了內在的感性。因而,在一些批評家眼里,在所謂“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征詩派”之間,應該存在某種“演進”的線索。這樣一來,從寫實到抒情、再到象征,從詩體解放到“詩形”的建構,再到“詩質”的經營,新詩不斷的“進步”軌跡也清晰可見。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區(qū)分了“三派”,但并未突出其間的邏輯關聯(lián)。對于這種“按而不斷”的作法,有一位朋友不以為然,“他說這三派一派比一派強,是在進步著的,《導言》里該指出來”。(85)這位朋友似乎比朱自清更具文學史意識,他的說法的確吻合于歷史的實際,也傳達出對新詩“演進”動力的理解。然而,當這樣的論斷固化為文學史的結論,成為一種不言自明的“常識”,卻可能帶來某種封閉性,妨礙對歷史復雜性、多樣性的認識。換言之,“自由”、“格律”、“象征”三派的區(qū)分,或許只是一種文學史的抽象,更多的錯雜、纏繞與變異,并不能完全由此說明。當一種目的論的敘述取得了支配地位,新詩內部交織的多重張力是否會被隨之消解,對于新詩可能性的思考是否也會受到限制,這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實際上,對于新詩的歷史線索,朱自清并非沒有自己的看法。1941年,他在《抗戰(zhàn)與詩》中,也曾有過一個經典的概括:“抗戰(zhàn)以前新詩的發(fā)展可以說是從散文化逐漸走向純詩化的路?!弊杂稍娕傻纳⑽某煞趾芏啵皬母衤稍娨院?,詩以抒情為主,回到了它的老家。從象征詩以后,詩只是抒情,純粹的抒情,可以說鉆進了它的老家”。表面上看,這段文字是對他以往論斷的一種引申,在“自由”、“格律”、“象征”三派之間,他也明確地建立起了一種“線索”。然而,朱自清并不只是陳說這一“線索”,在他的話里同時包含了歷史的檢討:“詩鉆進了老家,訪問的就少了。”(86)當散文化的新詩變成了“純詩”,這是一種“進步”嗎?抑或是一種“封閉”?或許在朱自清看來,在“散文化”的時代語境中,新詩的前途,不是回到所謂的“老家”,而是能夠敞開自身,獲得處理歷史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格律、象征三派的“交替”,不能僅僅看做是一種“進步”,它同時也可看做是新詩內在活力與張力釋放的過程。他當年進行了劃分、但“按而不斷”的做法,比起簡單地凸顯“進步”、強調“演化”,更能體現(xiàn)一種審慎而開放的文學史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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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自清就稱:“這場‘革命’雖然失敗了,但對于民七的新詩運動,在觀念上,不是在方法上,卻給予很大的影響。”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第1頁,《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朱自清編選,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印刷公司,1935年版。

(2) 胡適:《藏暉室記》11卷34,第790頁,上海:亞東圖書館,1939年版。

(3) 胡適:《逼上梁山》,《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胡適編選,第9頁,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印刷公司1935年版。

(4)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第22頁。

(5) 胡適:《〈嘗試集〉再版自序》,《胡適文存》卷一,第284頁,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版。

(6) 胡適:《談新詩》,《星期評論》1919年10月10日“雙十紀念號”。

(7) 王光明:《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第97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8)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第15—16頁。

(9) 對于這個問題,美國學者奚密在《詩的新向度: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化》中有深入的分析,此文為《從邊緣出發(fā):現(xiàn)代漢詩的另類傳統(tǒng)》(奚密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的第二章,引文見該書第65頁。

(10) 胡適:《〈嘗試集〉自序》,第42頁,《嘗試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0年版。

(11) 朱自清在《新詩》一文(《一般》2卷2期)中曾言,在當時報刊上大約總有新詩,“以資點綴,大有飯店里的‘應時小吃’之概”。

(12) 周作人的《畫家》一詩,勾繪出幾種鮮明的生活圖景。此詩在收入《新詩年選》時,愚庵(康白情)所做評語為:“這首詩可算首標準的好詩,其藝術在具體的描寫。”北社編:《新詩年選》,第86頁,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版

(13) 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

(14) 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

(15) 這個說法出自穆木天的《譚詩》,《創(chuàng)造月刊》1卷1期,1926年3月。

(16) 胡適:《〈嘗試集〉自序》,第25頁,《嘗試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0年版。

(17) 周作人:《〈揚鞭集〉序》,1926年6月《語絲》82期。

(18) 廢名在《〈小河〉及其他》一講中說道:“較為早些日子做新詩的人如果不是受了《嘗試集》的影響就是受了周作人先生的啟發(fā)。”他還認為,“如果不是隨著有周作人先生的新詩做一個先鋒”,新詩革命也會如晚清的詩界革命一樣,“革不了舊詩的命了”。廢名:《論新詩及其他》,第71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9) 梁實秋:《〈草兒〉評論》,第1頁,《冬夜草兒評論》,聞一多、梁實秋著,清華文學社,1922年版。

(20) 參見梁實秋《〈草兒〉評論》。

(21) 俞平伯在其發(fā)表的第一篇詩論中就稱:“但詩歌一種,確是發(fā)抒美感的文學,雖力主寫實,亦必求其遣詞命篇之完密優(yōu)美。”俞平伯:《白話詩的三大條件》,《新青年》6卷3號,1919年3月。

(22) 胡適在《俞平伯的〈冬夜〉》(1922年10月1日《讀書雜志》第2期)一文中,就指出俞平伯詩歌“深入深出”的毛病。但在朱自清在《〈冬夜〉序》(《冬夜》,俞平伯著,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中,則為俞詩的艱深進行了辯護。

(23) 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學生時代》,第3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24) 郁達夫:《女神之生日》,《時事新報·學燈》,1922年8月2日。

(25) 聞一多:《〈女神〉之時代精神》,《創(chuàng)造周報》第4號,1923年6月。

(26) 胡適:《〈蕙的風〉序》,《胡適文存二集》卷四,第298頁,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版。

(27) 周作人在1921年有感于新詩壇的荒蕪,呼吁老詩人們不要以為大功告成,便即可隱退。周作人:《新詩》,1921年6月9日《晨報副刊》。

(28) 中夏:《新詩人的棒喝》,《中國青年》7期,1923年12月1日。

(29) 周作人:《新詩》,《晨報·副刊》,1921年6月9日。

(30) 馮至后來40年代在回憶朱自清時,也稱當時《雪朝》“里面的詩有一個共同的趨勢:散文化,樸實,好象有很重的人道主義的色彩……假如《雪朝》里的詩能夠在當時成為一種風氣,發(fā)展下去,中國的新詩也許會省卻許多迂途”。馮至:《憶朱自清先生》,《馮至全集》4卷,張?zhí)窬帲?3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31) 徐玉諾是文研會詩人中最受推崇的一個,在《雪朝》8人中,選入徐玉諾詩歌最多(48首),遠遠多于他人(周作人27首,鄭振鐸34首,朱自清、葉圣陶、俞平伯、郭紹虞、劉延陵都不足20首),《將來的花園》也是文研會叢書中的第一部個人詩集。

(32) 參見葉圣陶:《玉諾的詩》,《文學旬刊》39期,1922年6月1日。

(33) 梁宗岱:《論詩》,《詩刊》,1931年4月。

(34) 周作人:《介紹小詩集〈湖畔〉》,《晨報·副刊》,1922年5月18日。

(35) 胡夢華:《讀了〈蕙的風〉以后》,《時事新報·學燈》,1922年10月24日。

(36) 沈從文:《論汪靜之的〈蕙的風〉》,《文藝月報》1卷4號,1930年12月。

(37) 朱自清說:“我們現(xiàn)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與淚底文學”,在承認這一“先務之急”的前提下,他還認為并非“只此一家”,從而為“靜之以愛與美為中心的詩,向現(xiàn)在的文壇稍稍辯解了”。朱自清:《〈蕙的風〉序》,第2—3頁,《蕙的風》,汪靜之著,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版。劉延陵說得更直接:“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學是太不人生的,而最近三四年來則有趨于‘太人生的’之傾向”,對于靜之的“贊美自然歌詠愛情”,批評者、讀者也不應持太多偏見。劉延陵:《〈蕙的風〉序》,第1頁,《蕙的風》。

(38) 賀圣謨:《論湖畔詩社》,第123頁,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39) 潘漠華的個人遭遇非常不幸,相關情況見馮雪峰:《秋夜懷若迦》,王訓昭編:《湖畔詩社評論資料選》,第217—220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40)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第5頁。

(41) 朱自清:《詩與哲理》,《新詩雜話》,第24頁,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

(42) 周作人:《論小詩》,《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6月29日。

(43) 周作人:《日本的小詩》,連載于1923年4月3—5日《晨報副刊》。

(44) 冰心:《繁星·自序》,《繁星》,商務印書館,1923年版。

(45) 梁實秋在《〈繁星〉與〈春水〉》(1923年7月29日《創(chuàng)造周報》第12號)中對冰心詩中“表現(xiàn)力強而想象力弱”、“理智富而情感分子薄”等問題,提出了批評。

(46) 1922年6月5日,宗白華在《時事新報·學燈》發(fā)表《流云(讀冰心女士〈繁星〉詩)》,在詩前寫道:“讀冰心女士《繁星》詩,撥動了久已沉默的心弦,成小詩數(shù)首,聊寄共鳴?!?/p>

(47)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第4頁。

(48) 朱自清:《短詩與長詩》,《詩》1卷4期,1922年4月。

(49)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詩話》,《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第28頁。

(50) 朱湘給羅皚風的書信,羅念生編《朱湘書信集》,第16頁,人生與文學社叢書,1936年版。

(51) 郭沫若雖自言,詩要“寫”不要“做”,但據(jù)友人回憶,他在修改詩稿時,“總要一面改,一面念,一再推敲,力求字句妥帖,音節(jié)和諧”。鄭伯奇:《憶創(chuàng)造社》,饒鴻兢等編:《創(chuàng)造社資料》,第849、850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52) 沈從文:《我們怎樣去讀新詩》,1930年10月《現(xiàn)代學生》創(chuàng)刊號。

(53) 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1917年5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3號。

(54) 《歌謠》周刊發(fā)刊詞中就稱:“這種工作不僅是在表彰現(xiàn)在隱藏著的光輝,還在引起當來的民族的詩發(fā)展?!薄陡柚{》第1號,1922年12月17日。

(55) 可參見陳泳超《再論“學術的”與“文藝的”——朱自清與歌謠研究》中的論述,《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現(xiàn)代軌轍》,第144—15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56) 對此俞平伯曾有細致的分析:“有根本反對的,有半反對的,也有不反對詩的改造而罵我們個人的?!比N態(tài)度對應于三類讀者:一類包括一班“遺老”“遺少”和“國粹派”;一類是有外國文學知識背景的“中外合璧的古董家”;一類“不攻擊新詩,是攻擊做新詩的人”。俞平伯:《社會上對于新詩的各種心理觀》,《新潮》2卷1號,1919年10月。

(57) 即使對初期白話詩頗多辯護的蘇雪林,也不得不稱:白話詩初起,“排斥舊辭藻,不遺余力。又因胡適說過,真正好詩在乎白描,于是連‘渲染’的工夫多不敢講究了?!娂懊牢闹环N。安慰心靈的功用以外,官能的刺激,特別視覺,聽覺的刺激,更不可少”。蘇雪林:《徐志摩的詩》,沈暉編:《蘇雪林文集》2卷,第130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58) 周作人:《〈農家的草紫〉序》,《農家的草紫》,上海:亞東圖書館,1929年版。

(59) 梁實秋:《談聞一多》,第9頁,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60) 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書信》,第157頁、80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61) 聞一多:《〈冬夜〉評論》,第12—13頁,《冬夜草兒評論》,聞一多、梁實秋著,清華文學社,1922年版。

(62) 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

(63) 余冠英檢討前人的分期,“不過我想如以《晨報》附刊的《詩鐫》的出版(民國十五年四月)做一個關鍵將這十幾年的新詩史分為前后兩期,則段落最為顯明,因為前期的新詩大都受胡適之的影響,后期則受《詩鐫》的影響”?!缎略姷那昂髢善凇罚段膶W月刊》2卷3期,1932年2月。

(64) 徐志摩:《詩刊弁言》,《晨報·詩鐫》第1號,1926年4月1日。

(65) 聞一多:《詩的格律》,《晨報·詩鐫》第7號,1926年5月13日。

(66) 《詩鐫》1926年6月10日終刊時,徐志摩在《詩刊放假》中就指出:詩的原則“并不在外形上制定某式不是詩某式才是詩,誰要是拘拘的在行數(shù)字句間求字句的整齊,我說他是錯了”。

(67) 鄧以蟄:《詩與歷史》,《晨報·詩鐫》第2號,1926年4月8日。

(68) 朱湘:《劉夢葦與新詩形式運動》,《文學周報》第7卷,1929年1月

(69) 同上。

(70) 沈從文:《論朱湘的詩》,《文藝月刊》2卷1期,1931年1月30日。

(71) 徐志摩曾言:“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彼牡诙驹娂遏淅浯涞囊灰埂吩徒o聞一多看,聞的回復是:“這比‘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薄丁疵突⒓敌颉罚?—9頁,《猛虎集》,徐志摩著,上海:新月書店,1931年版。

(72) 陳夢家:《〈新月詩選〉序言》,上海:新月書店1931年版。

(73) 朱湘:《評徐君〈志摩的詩〉》,《小說月報》17卷1號,1926年1月。

(74) 西瀅:《閑話》,《現(xiàn)代評論》3卷72期,1926年4月24日。

(75) 卞之琳:《〈徐志摩選集〉序》,《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4期。

(76)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第8頁。

(77) 穆木天在《無聊人的無聊話》(1926年5月19日《A·11》)中曾批評李金發(fā)的詩“讀不懂”。

(78) 這是周作人在給李金發(fā)的復信中對其詩的評價,參見李金發(fā)《文藝生活的回憶》,《飄零隨筆》,臺北:僑聯(lián)出版社,1964年版。

(79)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第8頁。

(80) 穆木天:《譚詩》,《創(chuàng)造月刊》1卷1期,1926年3月。

(81) 對上述兩詩的解說,見王獨清《再譚詩》,《創(chuàng)造月刊》1卷1期,1926年3月。

(82) 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1931年1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

(83)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第8頁。

(84) 沈從文在《我們怎樣去讀新詩》中討論新詩“第二時期”狀況時,曾將徐志摩、聞一多等與于賡虞、李金發(fā)等分為兩段:“第一段幾個作者,在作品中所顯示的情緒的健康,與技巧的完美,第二段幾個作者是完全缺少的。而那種詩人的憂郁氣分,頹廢氣息,卻也正是于賡虞李金發(fā)等揉和在詩中有巧妙處置而又各不相同的特點!”

(85) 朱自清:《新詩的進步》,《新詩雜話》,第7頁,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

(86) 朱自清:《抗戰(zhàn)與詩》,《新詩雜話》,第37—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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