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與玄學派詩歌的生成
17世紀,人類在天文學等自然科學領域所取得的成就極大地影響了英國玄學派詩歌的生成與發(fā)展。天文學、化學、力學、生理學等自然科學領域所取得的卓越的成就,使得玄學派詩人面前展現(xiàn)出一個嶄新的世界,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世界觀的發(fā)展。尤其是在天文學領域,繼哥白尼之后,自然科學家對宇宙繼續(xù)探索,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發(fā)現(xiàn),從而激發(fā)了人們的探索精神,同樣激發(fā)了英國玄學派詩人對宇宙空間的濃厚興趣。英國玄學派詩歌受17世紀自然科學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體現(xiàn)在獨特的宇宙觀和時間意識方面;二是體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意識以及創(chuàng)造新詞方面;三是體現(xiàn)在動態(tài)意象使用方面;四是體現(xiàn)在探索精神的形成方面。在玄學派詩歌中,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相互交織,玄學派詩人時常將無限放大的為個人所擁有的微觀世界與航海家所探索的宏觀世界相提并論,從而突出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的發(fā)現(xiàn)。
一、時空想象與發(fā)現(xiàn)意識
自文藝復興起,人們的世界觀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從1543年哥白尼《天體運行論》到1644年笛卡爾的《哲學原理》出版,在這一個世紀中,天文學和天文學家研究的宇宙都改變了”[1]。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一書的出版,“不僅是天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而且在和宗教神學的斗爭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此自然科學開始從中世紀神學中解放出來”[2]。尤其是大航海,使得人類對于自己所棲息的地球的真實面貌有了本質(zhì)上的理解。
同樣,這一時代的詩人的宇宙觀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一些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視野變得極其開闊,中世紀神學的陰影頓時消散而去,取而代之是詩人展開想象的羽翼,以宏大的視角在宇宙空間自由翱翔。王佐良先生認為,玄學派詩人意象新穎,“往往取自天文、地理、科學發(fā)現(xiàn)、海外航行之類”[3]。
當然,某些科學儀器的問世,也直接影響詩人的時空觀。英國學者沃爾夫就認為:要論述近代科學史的最早階段,就非談到某些科學儀器不可。顯微鏡、望遠鏡、溫度計、氣壓計、抽氣機、擺鐘和幾種船用儀器,都是在近代之初以某種形式問世的。[4]尤其是顯微鏡和望遠鏡的問世,改變了詩人對物體實體的固定的認知模式。正因如此,“小小房間”和“大千世界”的界限才得以模糊,發(fā)生轉(zhuǎn)換。
科學儀器的出現(xiàn)和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詩人的思維方式也因此發(fā)生很大的變更。如在約翰·多恩的《告別辭:節(jié)哀》一詩中,戀人之間的分離已經(jīng)不再限于地球上的距離,而是被形象性放大成了宇宙空間天體的運動,不僅將個體的生命與日月星辰相提并論,而且借助于自然科學的常識,認為星際之間的運動,屬于天體運動的常態(tài),不會像地球內(nèi)部的地震那樣給人類造成傷害。而在約翰·多恩的《早安》一詩中,詩人將戀人之間愛情的覺醒看成是靈魂的蘇醒和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的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將戀人之間的關系比作自成一體又相互擁有的新的世界這樣一種新型的關系:
讓航海發(fā)現(xiàn)家向新世界遠游,
讓無數(shù)世界的輿圖把別人引誘,
我們卻自成世界,又互相擁有。[5]
此外,在約翰·多恩的《早安》中,地圖學和宇宙學的想象可以典型地發(fā)生在“引誘”(shown)和“擁有”(possess)這兩個詞的區(qū)別上。前一個詞主要體現(xiàn)在地圖學的想象上:無數(shù)的世界的輿圖被人們描繪出來,一幅比一幅更貼近世界的表象,這對于居住在陸地的人們來說,無疑是航海發(fā)現(xiàn)的重要成果,人們得以了解所居住世界的真實形態(tài)。后一個詞主要體現(xiàn)在宇宙學的想象上:追尋對一個世界或者一個球體的擁有,這是相互擁有而且又自成其一的宇宙意義上的世界,或者人類微觀世界中的宏觀世界。
正是從這一視點出發(fā),詩中的熱戀者想象他和他戀人的相互關系如同地球整體中的兩個半球:“哪里能夠找到更好的半球?”他們是別人在地圖中所凝視的世界。讀者也是以地圖中的世界和情人眼中的半球來看待他們的。
16世紀和17世紀自然科學的一些重大發(fā)現(xiàn),不僅使得詩人們的空間意識發(fā)生變更,他們的時間意識同樣有別于以前的作家,尤其是有別于中世紀的作家。
譬如在多恩的《日出》一詩中,詩人明確表現(xiàn)了愛情的永恒特性以及愛情超越時空的思想:“愛情呀,始終如一,不懂得節(jié)氣的變換,/更不懂得鐘點、日子和月份這些時間的碎片?!痹诖?,作者利用時間概念的悖論,典型地表現(xiàn)了對超越時間的永恒的愛情的向往以及對生命意義的尊崇。而多恩在《遺產(chǎn)》一詩中,認為“戀人的每個小時都仿佛地久天長”。[6]
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更,不再像人們以前所設想的那個樣子了。在安德魯·馬韋爾的《賀拉斯體頌歌》第96節(jié)詩中,詩人就表現(xiàn)了這一變化:
世界不再是原本的模樣,
猛然一擲變成粗魯?shù)亩哑觯?/p>
海灣和沙漠,懸崖和石塊,
出于疏忽而全被顛來倒去。
你的小世界也不過是這樣,
只是在更好的秩序中馴長,
你是天國中央,自然之膝,
唯一的地圖通向極樂天堂。[7]
盡管世界恢復了本來的面目,但是,在安德魯·馬韋爾的筆下,人自身的小世界,尤其是費爾??怂顾茉觳⒃谝院髠鹘o他女兒的世界,還是沒有太大變更的,不僅在“更好的秩序中馴長”,而且,“唯一的地圖通向極樂天堂”。
不過,在時空觀方面,英國玄學派詩人并非自然科學家,而且他們對自然科學的理解也是落后于科學發(fā)展的真實情形的,他們關于空間的假定有時還依然屬于舊的中世紀的傳統(tǒng),并非出于嚴謹?shù)挠钪鎸W的學科知識,而是出自于文學的關于宇宙空間的想象。他們的空間想象甚至依然充滿著矛盾,其中包括宇宙學的假定以及相關的眾多矛盾——宇宙想象中的新舊方法的矛盾、世界想象中的宇宙學與地圖學的矛盾、空間想象和敘述聲音之間的矛盾。
譬如在約翰·多恩看來,上帝的永恒是沒有時間順序的永恒,上帝的空間也是被他設想的不受限制的永恒的空間。他描述說,上帝是“天堂中數(shù)百萬不可思議的空間”。這一思想則是屬于古老的宇宙哲學思想,這一關于不受時間影響的空間的永恒意象,也正是霍布斯、笛卡爾和牛頓等自然科學家所反駁的一個觀點。而且在《周年紀念》和其他一些文章中,多恩甚至表現(xiàn)出了對新科學的一種懷疑態(tài)度。
然而,約翰·多恩畢竟不是自然科學家,我們也難以從他的詩作中找到與自然科學相對應的學術(shù)觀點。我們只是應該看到,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是強調(diào)積極發(fā)現(xiàn)的過程,表現(xiàn)出了對固有的觀點和詩學傳統(tǒng)的懷疑,以及對探索人類新發(fā)現(xiàn)的熱情。因此,多恩的詩歌“是對17世紀許多現(xiàn)實領域進行的新探索的反映”[8]。
英國玄學派詩人的創(chuàng)作顯示出他們十分著迷于自然科學的新發(fā)現(xiàn)。同樣,那個時代的自然科學中的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也促使了他們自身的“發(fā)現(xiàn)意識”的形成。而且,自然科學家和玄學派詩人也有互通的一面,在各自不同的領域表現(xiàn)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意識。
譬如,17世紀英國天文學家羅伯特·胡克認為:“已經(jīng)在做直接和簡單運動的所有物體,不管它們是什么,都要沿直線繼續(xù)向前運動。只有在受到別的有效的力的作用下,才會偏斜或彎曲成用圓、橢圓或別的更復雜的曲線所描述的那種運動?!?sup>[9]同樣,玄學派詩人安德魯·馬韋爾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在《愛的定義》一詩中,馬韋爾認為,真正的愛情是以直線的形式向前平行運動的,而婚姻等外在的作用,才使得這一直線發(fā)生偏斜和交叉。
這是同一種時代精神之下的發(fā)現(xiàn)意識在自然科學領域和人文科學領域中的不同的體現(xiàn)。
類似的發(fā)現(xiàn)在玄學派詩歌中是較為普遍的。甚至在一些描寫性愛的詩篇中,這一“發(fā)現(xiàn)意識”也偶有體現(xiàn)。在多恩充滿巧智的艷情詩《上床》(“Going to Bed”)中,男性主人公不斷地催促他的情婦脫去衣服,解除禁欲,他像中世紀的侍臣一樣懇求她給自己“滑動的手以合法權(quán)利”,撫摸她的身體,探究其中的奧秘:“我的美洲呀,我的新發(fā)現(xiàn)的土地?!?sup>[10]詩中時而贊頌他的情婦為所有歡樂乃至華貴的源泉,時而把她視為“人類即將開發(fā)和占有的土地”[11]。
英國玄學派詩人的這一“發(fā)現(xiàn)意識”也被精巧地移植到了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創(chuàng)造新詞便是其中的體現(xiàn),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具有時代特征的“發(fā)現(xiàn)意識”,英國玄學派詩人才在自己的一些詩篇中十分樂意使用新的詞語,或者善于通過多種構(gòu)詞方法來創(chuàng)造符合時代特征的新的詞語。歸納起來,英國玄學派詩人使用以及創(chuàng)造新的詞語主要包括以下幾種方法:
一是借用自然科學的概念或?qū)W科術(shù)語,將它們巧妙地“轉(zhuǎn)嫁”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例如,由于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各個學科領域所產(chǎn)生的一些新的術(shù)語,如“大千世界”“軌道”“輿圖”“半球”“地動”“燧石”等天文學和地理學領域的術(shù)語、“滑輪”“杠桿”“軸心”“傾斜”等力學領域的術(shù)語、“煉金術(shù)”等冶金類術(shù)語、“總督”和“行省”等政治學方面的術(shù)語、“平行線”和“斜線”等幾何學術(shù)語、“元素”“失衡”“黏液”等生理學領域的術(shù)語,都被恰如其分地運用到英國玄學派詩人的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從而增加了詩歌的獨特的情趣。
甚至在喬治·赫伯特的題為《致所有的天使和圣徒》這樣的宗教抒情詩中,也同樣采用了一些當時與宗教相悖的來源于自然科學的術(shù)語:“你是神圣的礦藏,產(chǎn)出黃金,/這是青年和老年得以復原/防止衰敗的滋補劑;/你是貯藏寶石的櫥柜?!贝颂幍摹暗V藏”“黃金”“滋補劑”“寶石”等詞語都是與17世紀科學發(fā)展密切相關的科技詞匯。
由于英國玄學派詩人大多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著豐富的古典文化或外國文化的修養(yǎng),所以,他們也時常借用外來語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如約翰·多恩在創(chuàng)作中就善于借用拉丁語詞匯。西方有學者評述說:“多恩的拉丁語詞匯的實例有:dissolution(分解)、vexation(惱怒)、discretion(判斷力)、disproportion(不均衡)、corruption(墮落)、vicissitude(變遷興衰)、idolatry(偶像崇拜)、simplicity(純樸)、ingenuity(精巧)、correspondence(契合),以及prerogative(特權(quán))。這些詞匯說明,他所借用的外來語,無論是直接來源于拉丁語,或是經(jīng)過法語的途徑,都是一些抽象詞語,多半是抽象的名詞,其中大部分是以典型的后綴‘-ion’結(jié)尾的?!?sup>[12]
二是直接使用融合法來創(chuàng)造新詞或新的詞組。玄學派詩人善于將兩個普通的詞語融合在一起,既構(gòu)成了新的詞義,也體現(xiàn)了玄學派所特具的奇喻和夸張。以多恩為例,在《告別辭:節(jié)哀》中就有tear-floods(洪水般的眼淚)、sigh-tempests(風暴般的嘆息)、inter-assured(互相保證)等詞,在《早安》中就有g(shù)ood-morrow(早安)、sea-discoverers(航海家)、by my troth(真的)等詞,在《告別辭:有關那部書》中就有out-endure(長久忍耐)、long-lived(長存的)、all-graved(所有雕刻的)等等。
三是使用拆分法。如果說使用融合法還適合英語構(gòu)詞法規(guī)則的話,那么,拆分法則更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了。詩人通過拼寫以及讀音上的拆分,賦予該詞語一種新的內(nèi)涵。如喬治·赫伯特就具有把一個單詞分解為單個字母的能力,在一首題為《耶穌》(“Jesu”)的小詩中,傷心的主人公發(fā)現(xiàn)耶穌的名字被分解了,相應地分解為I ease you(我使你感到安逸)。在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造”中,靠的便是玄學派所熟知的巧智。通過這種拆分,將原詞所具有的深沉的意義獨到地展現(xiàn)出來,從而用詩意的碎片傳達了更為豐富的、完整的意義。約翰·多恩描述他的婚姻挫折,而戲稱自己和妻子的姓名時,利用諧音,使用“John Donne,Anne Donne,Un-done”(約翰·多恩,安妮·多恩,破滅)[13],也體現(xiàn)了這一特性。
二、科學精神與動態(tài)意象
玄學派詩人的時空意識和探索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新詞方面,還體現(xiàn)在動態(tài)意象(dynamic image)使用方面。
《普林斯頓詩歌與詩學百科全書》的編者在總結(jié)各家關于詩歌意象的定義基礎上,歸納出三類意象:大腦意象、比喻意象、象征意象。所謂大腦意象,主要是借助心理學家的觀點,按照大腦感官所感知的意象進行分類,包括聽覺意象、視覺意象、觸覺意象等等;所謂比喻意象,是就語言修辭而言的,專指比喻,尤其是指比喻中的喻體;所謂象征意象,主要是闡述各種意象模式的功能。
我們在此所討論的,主要是針對比喻意象。玄學派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奇喻”。而奇喻的特性。有兩點比較典型:一是作為喻體的常常是動態(tài)意象;二是這些動態(tài)意象常常源自于當時的各門科學技術(shù),在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了時代的科學精神。
首先,玄學派詩人喜歡使用動態(tài)意象。所謂動態(tài)意象,是相對靜態(tài)意象而言的?!办o態(tài)意象描述某個對象的外觀、味道、香味、質(zhì)地或者聲音,這些特性,簡而言之,被中世紀哲學家稱為‘偶有屬性’。動態(tài)意象描述對象或?qū)ο笾g動作的方式?!?sup>[14]或許,多恩在《哀歌·變換》一詩中的陳述可以對此注解。多恩在詩中是貶低靜態(tài)的,認為:“人在一個地方定居,等于遭受囚禁”,“水在一處久停,很快就會發(fā)臭”,因此他做出結(jié)論:“變換是個育嬰堂,/培育著音樂、歡樂、生命和恒常?!?sup>[15]正是在這一“變換”思想指導之下,多恩等玄學派詩人樂于使用動態(tài)意象。也正是由于動態(tài)意象,表面上“毫無關聯(lián)”的意象之間才有了本質(zhì)的關聯(lián)。譬如,在多恩的《上床》一詩中,用harmonious chime(和諧的鐘擊)來表示愛的召喚。詩人在第9—10行寫道:“Unlace your selfe:for that harmonious chime / Tells me from you that now t’is your bed time.”[16](解開自己吧,因為你那和諧的鐘擊/告訴我,現(xiàn)在是你的就寢時間。)中外學者對詩中harmonious chime做出了多種解釋,如布斯(Roy Booth)認為是指“女士戴有發(fā)出諧音的表”[17]。我國學者也認為:“當時貴婦人常在胸衣上戴一塊自鳴懷表?!?sup>[18]海倫·加德納更是確切認為擁有這一物件表明該女子是貴族或富人之妻。[19]還有一些學者,如洛桑(Louthan)、薩阿伯爾(Shaaber)、肖克羅斯(Shawcross)和埃瑪(Emma)等,則認為harmonious chime是指解開胸衣時所發(fā)出的聲音。[20]而彼德·狄克遜(Peter Dixon)堅持認為:“許多17世紀后期的胸衣鑲有金質(zhì)的或銀質(zhì)的飾邊,可能會發(fā)出金屬敲擊般的聲響。”[21]其實,此處的“和諧的鐘擊”只是一個喻體而已,一個動態(tài)意象,表現(xiàn)了較為含混的愛的召喚的意蘊。
當彭斯等詩人將戀人比作玫瑰,或是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集中將戀人的嘴唇比作珊瑚時,其實,女性與玫瑰、嘴唇與珊瑚并無實質(zhì)性的相似之處,除了顏色和固有的傳統(tǒng)概念??墒?,玫瑰、珊瑚這些靜態(tài)意象對于讀者的想象力來說卻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被一些詩人和評論家所選擇和稱道。玄學派詩人所使用的動態(tài)意象,雖然初看起來顯得牽強,好像“生拉硬套”,但是在內(nèi)在思想上卻更加準確、更加有力。譬如,馬韋爾將太陽喻為“時間的飛輪”,喬治·赫伯特在《大炮》(Artillery)一詩中,將上帝的仁慈比作從大炮中“射出的一顆星辰,落入我的懷抱”,而作為回報的“我的淚水和祈禱”也如同星辰一般地發(fā)射。喬治·赫伯特在《約旦》(“Jordan”)一詩中,將思緒比作“火焰向上空升騰”。亨利·沃恩在《引導》(“The Shower”)一詩中,將不虔誠的祈禱比作從湖泊中蒸發(fā)出來的水,“太粗糙,難以被上蒼接受”,隨后這水便以雨的形式被重新返回地面。在多恩的《告別辭:節(jié)哀》一詩中,為了表述將要分別的情侶之間的精神關系及其相互影響,所采用的四個獨特的奇喻,即四個主要意象,也全都是與外在運動相關的動態(tài)意象,包括圣潔的靈魂脫離軀體而去、地震和天體的運動、金子被打到薄薄的一片、張開又挺直的圓規(guī)。正是這一系列意象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運動清楚地說明了抒情主人公內(nèi)在的精神狀態(tài)。
如在《告別辭:節(jié)哀》的第三節(jié)至第五節(jié)中,作者以天體的運動來比喻情侶分離的無害。第三節(jié)中以地面上的較小的然而有害的運動(moving of the earth)和空氣中更大的然而無害的運動進行對照:
地動會帶來災害和驚恐,
人們估計它干什么,要怎樣
可是那些天體的震動,
雖然大得多,什么也不傷。
按照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的天動學的觀點,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天體運行的軌道有九圈。Trepidation(抖動)這類天體的震動是指第九重天或第八重天的運行發(fā)生變化(被人們認為無害)。
詩人接下去在第四節(jié)和第五節(jié)中強調(diào),這種離別是不同于凡夫俗子的離別的,并且把離別比作是龐大的天體的偏移,顯得神秘、重大,但又極為神圣,不為凡人所道: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們的靈魂是官能)就最忌
別離,因為那就會取消
組成愛戀的那一套東西。
我們被愛情提煉得純凈,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頭
互相在心靈上得到了保證,
再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22]
第四節(jié)詩中出現(xiàn)的sublunary(月下的)一詞表層的意思是“earthly”(世俗的)。因為天際的九圈中,離地球最近的一圈為月球軌道,是第一重天。這一節(jié)詩所要表明的是:月下的凡夫俗子的愛是由感官所組成的,而約翰·多恩所歌頌的則是精神上的圣潔的愛,這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
這首詩的最后三個詩節(jié)更是通過源自自然科學的動態(tài)意象傳達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圓規(guī)的兩只腳是互相牽連的,當圓周腳在外面漫游的時候,圓心腳(定腳)總是與它心心相印,哪怕對方去了“天涯海角”,也會依然對它牽掛,只有等到它回到“家”中的時候,這一圓心腳才會放心地“挺腰”;第二層意思是認為圓規(guī)的兩腳分久必合,分離是暫時的,聚合是永久和必然的;最后一層意思是說明由于其中的一只腳堅定,另外一只腳才能畫出完美的圓圈(圓是完美的象征)。這里,圓心腳象征著婦女的堅貞,而這種堅貞又賦予圓周腳一種力量來完成圓圈,使得圓周腳在畫了一個圓之后,能夠回到自己的起點。如果說第一層意思和第二層意思是表達對妻子的安慰,那么,詩中的第三層意思則是對妻子的告誡了。該詩通過圓規(guī)這一玄學的比喻使得詩人對待妻子的復雜的心理體驗極為形象性地表現(xiàn)了出來。此外,該詩共有9個詩節(jié),每節(jié)4行,全詩恰好36行,這也在一定的程度上令人聯(lián)想到圓的360度的概念,使人覺得這并非巧合,而是形式上的關于完美的一種象征。
其次,這些動態(tài)意象常常源自17世紀的自然科學和技術(shù)術(shù)語。如多恩詩中的“流星”“地動”“黃金的延伸”、喬治·赫伯特詩中的“滑輪”、安德魯·馬韋爾詩中的“平行線的延伸”。西方學者拉戈夫(Milton Rugoff)對此做出了中肯的評論,認為:“多恩從疾病而來的意象,主要由醫(yī)學理論、解剖學、外科學衍生而來;他的幾何學和數(shù)學的其他分支派生而來的比喻和類比;他的由音樂的技術(shù)性方面、鐘表的構(gòu)造和運行、手工藝人的操作和戰(zhàn)爭用的機器得到的意象——這些都表明他對事物的技術(shù)性或機械性方面的著迷程度很深,這就解釋了他時常從科學中尋求意象的傾向?!?sup>[23]
可見,多恩著名詩篇《告別辭:節(jié)哀》中所采用的四個動態(tài)意象,源自于自然科學,也全都與外在運動相關,構(gòu)成了玄學派詩歌中獨特的奇喻的重要內(nèi)涵,在相當程度上說明了自然科學對玄學派詩歌生成所產(chǎn)生的作用。
三、圓形意象與探索精神
在17世紀,天文學家“已經(jīng)能夠通過儀器來擴展人類的感官,觀看自古以來一直隱藏著的天體。他們也拓寬了目標,他們的研究不僅包括天體是如何運行的,還包括為什么——即對行星運動反映出來的力學的考察”[24]。由于受到天文學發(fā)展的影響,約翰·多恩等英國玄學派詩人常常喜歡使用球體、圓圈、中心、星辰、環(huán)境等一系列與空間相關的意象,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獨特的玄學思想以及對世界的領悟。
我們可以看到,約翰·多恩的作品中充滿著圓圈的意象,包括象征的、愛情的、社會的以及精神的等各個層次的。我們可以在他的不少作品中看到,他總是很善于用空間術(shù)語來表達他的思想觀念。然而,由于我們與他關于空間方面的假定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我們很難理解他這類意象所揭示的奧秘。其實,他的很多太空語言也是從傳統(tǒng)的太空概念中獲得形態(tài)和意義的,這對我們今天說來顯得非常奇特??臻g對約翰·多恩來說不是沒有個性的抽象,而是物質(zhì)的、充實的、排列成同心圓的,而且是有運動軌跡的。這是新哲學引起懷疑的空間概念。多恩思考太空時,會產(chǎn)生豐富的宇宙想象。然而,關于太空的傳統(tǒng)的概念卻形成了他的太空想象的背景。
還有大航海的影響也不可忽略。在航海過程中,人們所看到的遠處船只的出現(xiàn)不是簡單地由小到大的過程,而是仿佛從遠處海平面以下鉆了出來。于是人們開始對海平面以及地球形狀展開種種猜測。15世紀至17世紀,歐洲通往印度新航路的發(fā)現(xiàn)、美洲的發(fā)現(xiàn)、環(huán)球航行的成功以及其他航海探險活動的完成,使得人類對地球的認識產(chǎn)生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這些通稱為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一系列事件,對于人類認知大自然的奧秘,產(chǎn)生了革命性的影響。
英國玄學派詩人也不例外,他們深受地圓之說的影響,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努力體現(xiàn)這一思想所產(chǎn)生的影響,表現(xiàn)相應的審美觀念和具有時代特性的探索精神。同樣,思考宇宙空間時,玄學派詩人也是根據(jù)他們有限的太空知識,并且充分發(fā)揮他們的太空想象,從傳統(tǒng)的語言和圓形概念中勾勒太空的軌跡,獲得太空的形態(tài)和自身的意義。
一提起圓的意象,首先映入我們腦海的自然是約翰·多恩在《告別辭:節(jié)哀》一詩中所使用的圓規(guī)意象。圓規(guī)意象不僅表現(xiàn)了分離中的男女雙方相互依附、相互牽扯的關系,同時,終點便是起點的圓圈象征著完美。在玄學詩人多恩看來,圓是完美的象征,在圓規(guī)畫出圓圈的過程中,其起點就是終點。只要圓規(guī)的定腳堅定,另外一只腳才能畫出完美的圓圈。這里,定腳象征著婦女的堅貞,而這種堅貞又賦予詩人力量來完成圓圈,達到完美的理想境界。多恩也在這首詩中,利用空間意象來與時間抗衡,利用圓規(guī)所畫的圓來抗衡戀人的分離,否定時間改變戀人關系的能力。
約翰·多恩在一首題為《告別詞:哭泣》(“A Valediction:of Weeping”)的抒情詩中,也同樣大量使用了多種“圓圈”的意象,既包括人類日常生活中的“錢幣”(coin),也包括“地球”(earth)、“月亮”(moon)、“球形天體”(sphere)等天文學詞匯。在其中一節(jié)寫道:
在一個圓球的上面
有一個工匠,身邊備有摹本,能夠布置
一個歐洲,一個非洲和一個亞洲,
并且很快將原來的空無化為實體。
你眼中的每珠淚水
也會是這樣的情形,
它會成長為一個球體,對,一個印有你影像的世界,
直到你的眼淚與我的眼淚匯合,在這一世界泛濫,
于是我的天國被源自你的洪水所溶解。[25]
這一節(jié)詩,使人聯(lián)想到從地理學意義上理解的圓形的球體以及從生理學意義上理解的人體的圓形的眼淚,再使人聯(lián)想到自然界的洪水。詩中正是憑借智性,進行自由的切換,從而表現(xiàn)出色的藝術(shù)才華。
在安德魯·馬韋爾著名的抒情詩《花園》中,無論是葡萄、仙桃、玉桃、蘋果等植物類的意象,還是日晷等來自天文學學科的自然意象,其中都包含著“圓圈”這一內(nèi)涵。而在他的《致他的嬌羞的女友》一詩中,男女戀人們則想象他們自己交融成了一個“球體”,詩中的抒情主人公聲稱:“讓我們把我們?nèi)淼臍饬?,把所?我們的甜蜜的愛情揉成一球?!痹谠撛娭?,太陽并不是恒星,而是運動的,體現(xiàn)的也并不是17世紀的自然科學的概念,而是傳統(tǒng)的宇宙觀,即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只不過是圍繞著地球進行旋轉(zhuǎn)的一顆行星。盡管在約翰·多恩的其他一些詩篇中,如《世界的解剖:第一周年》這首詩中,這一觀念早就已經(jīng)被打破了,已經(jīng)被“新哲學”所取代了。但是,他的思想?yún)s是不定型的,受到傳統(tǒng)宇宙觀的影響甚至是根深蒂固的?!鞍凑諄喞锸慷嗟?托勒密宇宙的構(gòu)成,有形宇宙的主要特征是圓形。位于宇宙中心的、靜止不動的地球是圓形,地球外圍的所有星體都是圓形,各重天也一圈套著一圈地環(huán)繞地球作圓形運動。柏拉圖說,神以自身的形象創(chuàng)造宇宙,把它做成了圓形,這是所有形體中‘最完美、最自我相似的形體’……圓形是傳統(tǒng)宇宙結(jié)構(gòu)中占支配地位的形狀。文藝復興時期英國詩人大多數(shù)是以圓形對世界上的一切進行觀察和思考的?!?sup>[26]
以“圓圈”意象表現(xiàn)永恒性,這與古老的宇宙哲學以及相應的物理學密切相關。圓圈可以戰(zhàn)勝時間,因為它的反復的自我運轉(zhuǎn),使得每一個終點成為新的起點。而且上帝也正是這樣使得信徒的生命成為一個圓圈(圓寂)。因此,多恩寫道:“上帝自身是一個圓圈,他也讓你成為一個圓圈?!?sup>[27]可見,“圓圈”的意象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的時空觀,而且也在一定的程度上折射了詩人的宗教觀。
至于探索精神,也是與當時的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在約翰·多恩的《早安》和《告別辭:節(jié)哀》等詩中,圓的意象是探索精神和完美象征的結(jié)合。尤其是《早安》一詩中的“兩個半球”的意境,借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概念,表達了詩人對理想愛情的憧憬。圓的意象在《愛的成長》一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美麗,在這首詩歌中,他將時間本身轉(zhuǎn)換成一個擴展的同心圓。
[1] 米歇爾·霍斯金主編:《劍橋插圖天文學史》,江曉原等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頁。
[2] 耶日·岑特科夫斯基:《哥白尼傳》,董福生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版,第199—205頁。
[3] 王佐良:《英國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5頁。
[4] 亞·沃爾夫:《十六、十七世紀科學技術(shù)和哲學史》,周昌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46頁。
[5] 多恩:《早安》,參見飛白主編:《世界詩庫》(第2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49頁。
[6] 約翰·但恩:《英國玄學詩鼻祖約翰·但恩詩集》,傅浩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
[7] Paul Negri ed.,Metaphysical Poetry:An Anthology,New York:Courier Dover Publications,2002,p.110.
[8] Thomas N.Corn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nglish Poetry:Donne to Marvel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29.
[9] 霍斯金主編:《劍橋插圖天文學史》,江曉原等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頁。
[10] 約翰·但恩:《英國玄學詩鼻祖約翰·但恩詩集》,傅浩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頁。
[11] Thomas N.Corn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nglish Poetry:Donne to Marvel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34.
[12] Frances Austin,The Language of the Metaphysical Poets,London:St.Martin’s Press,1992,p.22.
[13] Reported in Izaak Walton,Lives(1640—1678),George Saintsbury,ed.Oxford:The World’s Classics,1927,p.29.
[14] Alice Stayert Brandenburg,“The Dynamic Image in Metaphysical Poetry”,PMLA,Vol.57,No.4,December,1942,p.1039.
[15] 約翰·但恩:《英國玄學詩鼻祖約翰·但恩詩集》,傅浩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頁。
[16] Donald R.Dickson ed.,John Donne’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7,p.35.
[17] Roy Booth ed.,The Collected Poems of John Donne,Ware,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4,p.309.
[18] 約翰·但恩:《英國玄學詩鼻祖約翰·但恩詩集》,傅浩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215頁。
[19] Helen Gardner ed.,John Donne:The Elegies and the Songs and Sonnets.Oxford:Clarendon,1965,p.49.
[20] Theresa M.Dipasquale,“Hearing the ‘Harmonious Chime’ in Donne’s ‘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ANQ,Vol.21,No.3,Summer,2008,p.20.
[21] Peter Dixon,“Donne’s ‘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 Lines 7-12”,The Explicator,Vol.41,No.4,1983,p.11.
[22] 該詩引自卞之琳的譯文,參見王佐良主編:《英國詩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94—96頁。
[23] Milton Allan Rugoff,Donne’s Imagery:A Study in Creative Sources,New York:Russell & Russell.Inc.,1939,pp.220-232.
[24] 米歇爾·霍斯金主編:《劍橋插圖天文學史》,江曉原等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頁。
[25] Donald R.Dickson ed.,John Donne’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7,p.96.
[26] 胡家?guī)n:《歷史的星空——文藝復興時期英國詩歌與西方傳統(tǒng)宇宙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頁。
[27] Lisa Gorton,“John Donne’s Use of Space”,Early Modern Literary Studies,Special Issue 3,September,1998,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