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海浪
進入臘月后,一種情緒經過一年的醞釀,在深圳的街頭發(fā)酵,漸漸濃烈起來。早晨上班路過火車票代售點,代售點前長長的隊伍,熱切的眼神,意味著回家的時候又到了。2004年春節(jié)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走來。我和妻子早已商量好,春節(jié)回上海。
“林嵐想來深圳?!逼拮涌粗娨暡唤浺獾卣f。
2003年底,我和妻子湊錢在南山區(qū)丁村買了一間小房,房子很小,只有30來平,朝向馬路。時常有隆隆駛過的貨柜車,陽臺的窗戶雖然關得嚴嚴實實,但是發(fā)動機低沉的轟鳴聲,總能找到罅隙鉆進耳膜。
“什么?林嵐要來?”我覺得有點突然,“她不是在蘇州打工嗎?春節(jié)不回家嗎?”
隆隆,隆隆,一輛貨柜車從遠處飛馳而來。
我起身,扔下書,狠狠地拉上窗簾。
“林嵐要帶她的男朋友一起來?!逼拮哟舐曊f。
林嵐是妻子的妹妹,不愛讀書,早早出來打工。林嵐左腳掌天生畸形,走路有點瘸。在初二時因受不了同學的嘲笑,一賭氣就從家里跑出來,不肯回學校,后輾轉在蘇州、上海等地打工,說起來也有好多年了。
“我們后天就走了,她到深圳?”
“他倆已經買好了明天的機票,來深圳,就暫住我們家?!?/p>
“?。 彪m然不滿意這個小家,但畢竟是新家。
“林嵐也怪可憐的?!逼拮诱f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一)
第二天傍晚。林嵐和她的男友到了。
“他叫汪海浪,安徽涇縣人。”林嵐在蘇州打工已有五六年,青春中的女孩總是美麗的,在愛情的滋潤下,臉龐圓潤,比以前漂亮了。
小伙子很結實,國字臉,棱角分明,平頂頭。
“姐夫、姐姐好。”小伙子有點拘謹,他急促不安地說,“走得急,也沒帶什么禮物?!?/p>
由于臨近春節(jié),買不到車票,他倆從上海乘飛機來深圳。我隱隱為這倆莽撞的年輕人擔憂。
春節(jié)后,回到深圳。他倆已經盤下丁村中一小店面,準備開一小雜貨店。
林嵐倆忙忙碌碌進貨、賣貨,小雜貨店旁邊有一所小學,生意不錯。最難熬的是假期,小店的生意因學生放假差了很多。
我和妻子時常會去林嵐店里坐坐。
海浪很熱情,話也漸漸多起來。他四處找貨源,說起南山的各個批發(fā)點,他如數(shù)家珍。
“深圳貨源多,各地方批發(fā)價格有差異,要找最便宜的貨不難,就是要跑?!背D暝谕獯蚬ぃ@似胀ㄔ捳f得不錯。
他愛笑,說著說著笑容就在臉上溢開了。
“不過,我不怕跑。”他憨憨地笑著說,“就是深圳偷自行車的太多,這都是我買的第二輛車了?!?/p>
小店外倚靠著一輛破舊的車。
“海浪買的二手車,花了100來塊。”林嵐說。
他倆還學會了制作奶茶,小店的生意不錯。放學時店里總是聚滿了一群“貪吃”的小學生。
日子過得很快,下班常??匆姾@俗孕熊嚭髩镜酶吒叩呢浳?,他吃力地蹬著車,一點點消失在小巷的盡頭,覺得他像老舍筆下的祥子。
一年后,我們搬到深圳的東頭。
也許是小店的主人嫉妒,租金漲得厲害,小店最終難以為繼,海浪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滿世界找店面,最終在蓮塘找了一處店面,也靠近學校,租金比城中村貴了近2000元,海浪咬咬牙租下店面,繼續(xù)經營他倆的小店。
海浪知道我喜歡釣魚,他說要約我去釣魚。一個星期天,學生放假,小店沒什么生意。海浪騎上他的破自行車,拉我去深圳水庫,他抄小路走進庫區(qū),找到一隱蔽的釣點。深圳水庫水面很大,魚也很多。
九月陽光透過樹林,斑駁的影子灑在身上很愜意。我倆正過癮,突然另一釣點的釣友說,你們膽子真大,巡邏船過來了還不收竿。深圳水庫是水源地,禁止垂釣。我倆慌張收拾好漁具,躲在草叢中。巡邏艇突突地轉過彎走了。
我們釣了不少魚。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太陽漸漸偏西了。突然聽得山道上一陣嘈雜,原來巡山隊員來了,我倆慌張收拾漁竿跑路。我們的魚獲連同海浪的破自行車都被沒收了。我很愧疚,這可是海浪的交通工具,夕陽下海浪疲憊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為了經營好小店,我和妻子為他倆出謀劃策。勸他們搞多種經營,不能只經營雜貨、奶茶,最好餐飲一起做。林嵐準備經營早點,買來了很多籠屜,準備蒸包子、饅頭??墒窃嚑I業(yè)幾天,她的包子、饅頭并沒有受到顧客的青睞,生意只能寄托在學生上。隨之而來的假期,給這個盈利微薄的小店帶來了滅頂之災,結果是一年的辛苦全打了水漂。高昂的店面租金最終讓他們離開了深圳。
林嵐先回老家了,海浪暫住在我家。為了能學得一技之長,我介紹海浪去一家攝影社當學徒,家里有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暫借給他代步。每天看著他騎著破自行車出門,深夜回家,心里總有說不出的滋味。那段時間,他的話很少,總在外面吃飯,晚上總是回來得很晚。他不愿打擾我們的生活,甚至連休息日也不愿意在一起吃飯。海浪變得沉默了。他就像一只悄無聲息的小貓,靜靜地躲在墻角。
三個月后,海浪最終放棄了。
那是一個周末。妻子讓海浪回家吃飯,飯桌上海浪低頭吃飯,沉默著。我問他繪圖軟件可學會了。
“姐夫、姐姐,我不想學了?!焙@朔畔峦?,臉漲得通紅說,“我學不會啊。我太笨了,真的學不會,姐,讓我回去吧,我,我……”
海浪聲音越來越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海浪的父親死得早,他沒讀完初中就輟學了,文化底子差。后來我去問攝影社的老板,老板委婉地說,海浪老實,不說話。當時我挺生氣的,總以為他不愿學。后來慢慢理解了,文化上的自卑徹底打敗了他,他已經對深圳不抱夢想了。朱德庸曾說,人絕對本能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經過一年的打拼,海浪痛苦地明白,城市的夢很美,但不屬于他,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幾天后,他騎著自行車去火車站買票,在陽臺上看著他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心里五味雜陳。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聽妻子說,林嵐與海浪結婚了,岳父嫌海浪家太窮,小兩口把家安在岳父家——港口村。在岳父幫助下,海浪考了電工證,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水電工。
(二)
再次見面已經是兩年后了,暑假回到港口村。
那是一個贛北皖南交界的一個山村。港口村是經公橋鎮(zhèn)下轄的一個較大的村莊,村里有300來戶。港口村靜靜地臥在群山中,兩條小溪在村中央交匯,形成了兩條狹長的河谷,港口村沿著河谷呈人字形。以前這里水運十分發(fā)達,是皖南徽州貨物中轉的一個碼頭。隨著水運的衰落,碼頭逐漸消失了。村里計、汪是大姓,還有不少是20世紀逃饑荒的徽州人,岳父也是從浙江衢州逃難而來,最后入贅在計家。
經公橋鎮(zhèn)位置獨特,位于皖贛的交界處,皖贛公路、景黃公路呈人字形在經公橋鎮(zhèn)交匯,現(xiàn)在景婺黃、大廣高速穿鎮(zhèn)而過。北上婺源、徽州、杭州,東去鷹潭,西去蕪湖都很便利。經公橋鎮(zhèn)物產豐富,盛產木材、竹子、茶葉。這里的人有經濟頭腦,從事木材生意,收購各種經濟作物,南來北往,家境殷實。雖然在深山處,遠比浮梁其他鄉(xiāng)鎮(zhèn)富裕。
岳父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大洋摩托。
“這是海浪新買的,5000多塊?!痹栏刚f,“海浪走鄉(xiāng)穿鎮(zhèn)的需要摩托車,這車皮實?!?/p>
紅色缸罩與擦拭得锃亮的排氣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后座上固定了一個洗得泛白的帆布工具袋,里面放著一些常見的錘子、風鉆等工具。早晨,海浪踏上摩托車一溜煙消失在村口,總聽見岳母在喊:慢一點,海浪。
這幾年,鄉(xiāng)下大興造屋之風,老屋一一被推倒了,新式的小洋樓在村子里像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由于缺乏規(guī)劃,村里的小洋樓像小學生潦草書寫一樣,一筆輕,一筆重,凌亂地“涂抹”在村里。如今,海浪每天忙于開槽、鋪設水管、電路。因吃苦耐勞,贏得鄉(xiāng)里人的信任,接的業(yè)務日漸多了起來。尤其是七月里,村里新式小洋樓要趁著酷暑現(xiàn)澆、要開槽、要鋪管線,海浪很忙碌,騎著大洋摩托奔走在鄉(xiāng)村,好幾天都照不了面。
我喜歡在村邊的小溪里釣魚。岳母、妻子怕我出意外,有時會叫海浪陪我釣魚,海浪有了釣魚的“借口”可以放松放松。他的話不多,平頂頭上時常夾雜著水泥屑。他見釣點水岸邊雜草叢生,便從工具袋里拿出砍刀,不一會兒,灌木、小竹子就被清理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