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延安的小雨

椿樹峁 作者:謝侯之


延安的小雨

我老是想起延安萬莊。

那個黃土山溝里貧窮的小村兒,是我年輕時插隊(duì)的地方。

我記憶里固執(zhí)地留有它一個畫面,那是它給我永久的印象——春天,濕濕的,下著小雨的小山村。

那時我正從山頂?shù)男÷吠伦?,小村兒就在腳下邊。小路很滑,我得小心。雖然是白天,但天空黑黑,四面暗暗。雨下得飄渺,若有若無地成了霧氣,裹了一身。這潤潤的雨,潤潤的風(fēng),沾衣欲濕,吹面不寒。小雨里的空氣清清涼涼,吸進(jìn)鼻子,一下子清新就鉆到肺里,舒服極了。

先看到小村邊,凹上一樹白的花,一樹粉紅的花,在四周的昏暗中,紅白的顏色嫩得鮮翠欲滴,耀人晃眼。我不知那是什么花樹(以前怎么沒有看見過),樹干樹枝都淋得濕透,被雪白的花一襯(是梨花嗎),枝干格外的黑,像墨色。

這樹是畫出來的。誰用了濃墨濕墨,勾了這粗細(xì)枝條,線條疏落蒼勁。又飽蘸重彩,染了這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花,花色肥濃。樹旁是一孔頹塌的土窯,幾根窗棱,沒有門板,沒有窗紙。那時我想,國畫就是因?yàn)榱诉@種景致,給悟出來的。

那是我第一次驚訝極了的印象,沒想到這貧窮的小山村會有這么漂亮。

是因了小雨的緣故嗎?

山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計(jì)鐘點(diǎn),不分寒暑。我們也天天隨了農(nóng)人到山上干活。在這個農(nóng)人世界,沒有周末,也沒有節(jié)假。但一下小雨,山上路滑,隊(duì)里就不出工了,我們便可以待在窯洞里歇下了。小雨天是我們的假日,我們的周末,山里的小雨讓人快樂。

小雨時四周潮乎乎的,地里就長出一種菌類,無根無莖,東一簇西一簇,黑黑的,老鄉(xiāng)叫它“地軟兒”。樣子有點(diǎn)兒像木耳,但它不是長在木頭上,而是長在土里,我覺得應(yīng)該叫它“土耳”才對。總有貧窮家的婆姨女子不歇息,冒了雨到地里去掏苦菜。晚間在村口路上,會碰上個地里掏苦菜回來的婆姨女子,往你手里塞上一把地軟兒,說:“叫拿上吃去?!?/p>

拌地軟兒,那是好菜,放些酸菜缸里的酸漿汁水,很下飯。如果能加上點(diǎn)兒辣子,那就更開胃了。

地里還長一種細(xì)細(xì)的小蔥,野生的,蔥葉綠綠的,蔥莖白白的,有辛香,很好吃。娃娃女子們都幫我們在地里找。

還有一種鬼子姜,黃黃的塊莖,喜歡潮濕,生命力很強(qiáng),不用人管,自己長。一挖一長串,洗凈了,丟到酸菜缸里。要吃就伸了手到酸菜水里去撈。撈出來的鬼子姜脆脆的酸酸的,很爽口。

做飯時,雨打濕了柴垛,燃不起火,窯洞里滿是煙。白濃的煙里帶了水汽的味道。用濕木柴燃起來的煙的氣味會使我興奮,聞到濕濕的煙味兒,我知道快要開飯了,肚子里有一種急切的愉悅。

下雨時天暗下來了。土窯洞沒有窗子,黑得很。我們就都擠坐在門口,把門開著,借了外面雨霧的光亮看書。

冬天下雪時也沒有活兒,我們同樣坐在窯門口,把門開了看書。窯里沒有火,太冷了。大家就把所有能穿的,大衣毛衣絨衣甚至毯子被子,都裹上身,包成一個大包,擠坐在門坎看書。翻篇兒的時候得把手伸出來,看得久了,老得翻篇兒,把手指凍出淡紅,得把手放到嘴上呵氣。

下小雨的時候四周非常靜,適合看書,是一種高級圖書館的環(huán)境。我們坐在那里,可以長時間靜靜地讀,是潤物細(xì)無聲的享受,感覺好極了。安靜的雨中能聽到高高山頂,有攔羊的(放羊人)在吶喊,很清晰很響亮。吶喊聲很特別:“嘿——起啾”,“嘿”字聲兒拉得很長,“起啾”兩字非常短促。

那時弄到點(diǎn)兒書不容易,大家找到什么看什么。中國的外國的,古的今的,文藝政治科技哲學(xué)藝術(shù),什么都看,饑不擇食。書都是地下流傳,幾個村兒之間知青搞到書互相通報交換。

好書留在記憶里的印象格外深。有一回我搞到了一本《熱愛生命》,杰克·倫敦的。小本簡裝,四角毛了邊。我把它一口氣讀完,被感動了。這時老褚來了,我要他坐下,強(qiáng)把《熱愛生命》給他從頭大聲朗讀到尾。老褚是來支延的北京干部,原來是北京實(shí)驗(yàn)二小的校長,一個高尚的文化人。他靜靜坐在炕沿上聽我的激情朗讀,靜靜聽我傻乎乎地發(fā)議論說感想,笑瞇瞇看著這后生,并不打斷。在那個禁書的年代,老褚是我遇到的年輕人的最好知音。我想念老褚,也想念那個愉快的下午。

我們就是那時在窯洞里,遇見萊蒙托夫、雨果、巴爾扎克什么的一堆腕兒。讀到過《浮士德》《紅與黑》《當(dāng)代英雄》一堆書,那時全部都是毒草。我們那里居然還流傳過一批爭議書。蘇聯(lián)的《你到底要什么》《州委書記》《葉爾紹夫兄弟》、禁書《苦果》(里面有王蒙的《組織部來的年輕人》)。記得還傳了本《美國農(nóng)業(yè)考察記》,蘇聯(lián)農(nóng)業(yè)代表團(tuán)寫的,他們?nèi)ッ绹崔r(nóng)業(yè)。不知誰家高干,弄來了這本“邪書”,讓我們見到了美國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里面大批實(shí)例,普遍現(xiàn)象是:一普通農(nóng)戶,丈夫老婆兒子三人,不雇人,全套大機(jī)械。百公頃土地,不種糧食只種飼料,苜?;蚯嘤衩?。種飼料是給牛給火雞。養(yǎng)千頭肉牛奶牛萬只火雞,擠奶自動化,奶品公司來收。按成份劃分,這是自耕農(nóng)啊,自耕農(nóng)比陜北地主不知富了多少。頭一次得這知識,把大家給看傻了,覺得人生最慘是跑陜北來當(dāng)?shù)刂?。這書內(nèi)部讀物,只給高層干部,禁止對外。有些書不知是誰偷拿圖書館的,書上有公家章子。反正不管什么書,都受歡迎,都在傳。大山深處,讀書活動很火。

要不然就唱歌,大家全體一塊兒吼,有時還鋸小提琴。那是窯洞里的卡拉OK。

我們那時藏有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小本簡裝。我們拿著那本書,一首一首地看著譜子唱,從里面找好聽的歌,像是在淘寶。

我們唱《重歸蘇蓮?fù)小罚缎切撬鳌?,唱《阿芒的詠嘆調(diào)》,最喜歡的是俄國民歌。俄國民歌總結(jié)束在低音“拉”上,那樣音色弄得悲涼,讓人想象到的畫面是落日的黃昏,孤獨(dú)的秋水,無人的荒野。它的《茫茫大草原》,它的《伏爾加纖夫》,它的《三套車》,帶著俄羅斯民族深厚的憂傷,滋養(yǎng)了一代插青。這民族也多難,苦情不少。那時候看高爾基的書,感到那兒怎么壞人那么多,真是糟糕。憂郁的調(diào)子挺適合知青。尤其冬月,茫茫一片白雪禿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見不到一個能動的東西?;臎龅孟袷墙o拋到了天涯的外面,于是悲從中來,“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yuǎn)”的歌聲油然而起,發(fā)自心底,酸酸的,非常過癮。

有一次在公社開知青會,晚上聽到隔壁窯里兩個高中女生唱《小路》。她們唱二部和聲,低音女生聲音挺寬挺厚,襯得高音很輕很柔。高音干凈地浮出來,飄在低音上頭。兩個人合得好極了,把我們一堆初中男生聽傻了。在那個靜靜的月光之夜,那是天使們的重唱。后來我們回去大唱《小路》,而且唱二部,當(dāng)然沒人家唱得好。最后連我們村的生產(chǎn)小隊(duì)長,那個喜歡新潮的陜北后生,晃蕩著挑了水桶到井溝打水,嘴里大聲唱的竟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xì)又長”。那兩位女生合唱《小路》,后來又聽過,卻沒有那夜聽的感覺那么好了,這是奇怪事情。人感官生的感受,帶的有環(huán)境因素。

我們窯有好幾把提琴,大家都不會拉。只能拉開塞,而且永遠(yuǎn)是第一句:“米餿米斗,西來西叟?!蔽耶?dāng)時有把琴,是家中被抄,劫后的幸存物。那琴很是可疑,背板整板,不見中拼線?;⑵M紋,掐邊,烏木指扳,箱底看不到商標(biāo)符號。具備了名琴的一切特征,就是不具備名琴的音色,聲音啞的像個老巫婆。有人說得找高人調(diào)一下音柱,才能重現(xiàn)它的音色,但我們大家都不會。它的弓子是最沉的,大家都爭著用,而把琴丟在一邊。那琴后來怎么沒影兒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了。大體人的福薄,承受不起。家里早年間的好東西跟我沒緣分,跟著跟著就都跟丟了。

我在最不容易找到書的年代,讀了一生中讀的大部分閑書雜書,那些書大多都是在那細(xì)潤的小雨中讀完的。

后來一遇到下小雨,我就起來一種小雨的心境,想要看書。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時時回憶起山里的那段日子,想念起那段日子里的小雨。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