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范伯群先生把向愷然的長篇武俠小說《近代俠義英雄傳》稱為“民國武俠小說奠基作”,注孔慶東也認為,因為《近代俠義英雄傳》等作品,“中國的武俠小說終于走進了現(xiàn)代”。注作為現(xiàn)代武俠小說代表作的《近代俠義英雄傳》能夠于 1923 年開始在《偵探世界》雜志連載,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作者的如花妙筆和如泉文思,另一方面,顯然也與當時的社會氛圍、文化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同時應該強調(diào)的是,在很大程度上,它的問世,還歸功于這一類型小說在此前的豐富積淀。
這里所謂的“此前”,可以追溯至唐傳奇,甚至更遠,但就其關聯(lián)度而言,其實更多的是指清末民初,尤其指戊戌變法失敗之后,到《近代俠義英雄傳》問世前后的這一段時期。在這一階段,由于梁啟超等人的鼓舞與推動,小說寫作迅速呈現(xiàn)更為繁榮的狀態(tài),其中不少期刊刊發(fā)了大量的俠義小說,與此同時,也有部分俠義小說合集和長篇單行本問世。此中主要是原創(chuàng)作品,當然也包括部分翻譯作品,它們貼著“俠情小說”、“義俠小說”、“技擊小說”等標簽,在思想的傳遞、人物的描寫、趣味的營造等方面進行著較有價值的探索,孕育了“武俠小說”這一概念,并為成熟的現(xiàn)代長篇武俠小說的出現(xiàn)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對這些俠義小說進行梳理和研究,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現(xiàn)代武俠小說在其醞釀期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此時期的俠義小說不僅僅是一種蓬勃發(fā)展的小說類別,更是國民性改造思潮的一種實現(xiàn)路徑。在這一時期,梁啟超提出的“新民”論影響不斷延續(xù),國民性改造思潮影響日趨擴大;義和團運動留下了諸多的事跡和話題;現(xiàn)實中的革命黨人正在與各種秘密社團、江湖人士聯(lián)合進行著革命活動;列強的欺凌、日本的崛起和國人羸弱的身軀、屢敗的戰(zhàn)績不斷刺激著有識之士的神經(jīng),尚武思想在清末民初的中國廣為流行。此時的俠義題材小說通過對各類小說元素的獨特呈現(xiàn),體現(xiàn)出對社會現(xiàn)實的高度關注,以及對國民性改造思潮的積極回應。從這一角度出發(fā),可以更清晰地體察、把握小說與時代思潮之間的關系,從而使得對清末民初俠義小說更加深入、更為細致的理解成為可能。
關于清末民初俠義小說,學術界的關注由來已久。劉若愚(James J. Y. Liu)在The Chinese Knight - Errant(1967 年)中提到了清末民初時期致力于宣揚武功的小說,并指出他們在對身體的可能性的探索方面毫不輸于此前的劍俠小說。羅立群的《中國武俠小說史》(1990 年)對此時期的俠義小說與尚武思潮的關系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討論。湯哲聲的《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流變史》(1999 年)對此時期的俠義小說寫作的社會文化背景及經(jīng)典作家作品進行了以點帶面的分析與概括。韓云波的《論清末民初的武俠小說》(1999 年)指出,此時期的短篇武俠小說一方面努力脫離舊俠義長篇和舊文言軼事短篇小說母體,一方面從不同方面嘗試建立俠義小說新形式。徐斯年、劉祥安的著作《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武俠黨會編》(2000 年)在論及此時期的武俠小說時給出了一個總體評價:“辛亥前后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在張揚時代精神還是發(fā)展文學樣式方面,都體現(xiàn)著一個歷史階段的開端?!?sup>注此說誠然。同時還應指出,學術界關于武俠小說史等方面的研究為本文的論述提供了重要的話語空間。在武俠小說本體、小說史及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闡釋方面,陳平原的《千古文人俠客夢》(1991 年)、徐斯年的《俠的蹤跡》(1995 年)、韓云波的《中國俠文化》(2004 年)、王立的《武俠文化通論》(2005 年)等專著致力于全面、體系、宏觀地梳理俠的發(fā)展歷程和武俠小說特征。韓倚松( John Christopher Hamm)的Paper Swordsmen: Jin Yong and the Modern Chinese Martial Arts Novel(2005 年)通過個案研究,強調(diào)了武俠小說這種成人童話的現(xiàn)實根基;林保淳的《成人的童話世界———武俠小說的本體論》(2008 年)則精辟地論述了武俠小說的社會角色。以上種種,皆為后來者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提供了諸多的啟發(fā)??偟膩碚f,以上關于武俠小說史、清末民初俠義小說的研究分別都已經(jīng)達到了較為深入的程度,其中不少觀點都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它們?yōu)楸疚牡挠懻撎峁┝肆己玫膶W術基礎。
下文首先對這一時期的俠義小說創(chuàng)作和演變的情況進行簡要的梳理與概括。
一、清末俠義小說的舊中有新
1902 年,梁啟超在《新小說》雜志第 1 期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此文在當時形成了極大的社會影響?;诹簡⒊摹靶≌f新民”觀及隨之興起的小說期刊興辦熱潮,清末報章小說大量出現(xiàn),對于“俠”的時代書寫也因此搭了順風車,呈繁榮景象。清末小說對于俠的呈現(xiàn),既有傳統(tǒng)的一面,又表現(xiàn)出多種新態(tài)勢,體現(xiàn)出特別的旨趣。
《仙俠五花劍》出版于 1901 年,作者署名“海上劍癡”,即孫玉聲。它的價值在于延續(xù)傳統(tǒng)和提供一個閱讀的參照系。小說講的是紅線女、虬髯客等劍仙重回凡間收徒傳功,并引領徒兒行俠仗義的事情。這是一部劍俠小說,此前類似的作品也并不乏見,可以說它延續(xù)了一種寫作傳統(tǒng)。它有值得言說的地方,比如小說寫到,眾劍仙是為行刺奸賊秦檜而下山,這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既為俠客,即使已成仙,也不能對人間的疾苦視若罔聞。小說又寫到,空空兒下凡后收燕子飛為徒,并授以芙蓉劍,不料燕子飛心術不正,得真?zhèn)骱蟾杀M壞事,眾劍仙竟奈何其不得,只好請公孫大娘出山,特地使用克敵秘器,方為人間除惡。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很有意味,它至少暗示了這么一層意思:功夫的作用,取決于人品;倘使人的道德存在問題,則功夫越高,為惡越甚。這樣的認識是有意義的,相信也能夠被時人所接受,同時也為道德與智識的分歧提供了一個小說家言式的答案。但小說最終所安排的結局,是眾劍仙帶領徒兒回仙山去了。從這一結局可以看出,小說雖然也曾擺出介入現(xiàn)實的架勢,但眾劍仙存在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改變?nèi)碎g歷史的進程,而是要為他們的仙家名譽加一個人間的注解。他們的最終歸隱的選擇所要傳遞的立場,是出世,而非入世。這顯然不能代表清末民初俠義小說的立場。
與《仙俠五花劍》不同,陳景韓的“俠客談”致力于改造世界,體現(xiàn)出入世的情懷。他在當時無疑是“俠”的最有力的推崇者之一,但或許不偏至就難以說明問題,陳的部分觀點顯現(xiàn)出了極端的色彩。陳景韓所編的《新新小說》雜志重點突出“俠客談”這一欄目,在對“俠”的宣傳方面無疑是不遺余力的。這本雜志的最顯眼之處,在于陳景韓自撰《刀余生傳》中所列出的“殺人譜”。“殺人譜”列出了一系列必殺之人,老弱病殘皆在其中,它傳遞的,是當時的一部分時代精英的激進心態(tài)。仔細探究,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心態(tài)并不新鮮。一度被稱為武俠小說成熟之作的《水滸傳》當中,梁山好漢們殺人不皺眉頭的英勇氣概很受追捧,而追捧者往往很少思考小說中的被殺之人是否已經(jīng)到了該殺的地步。陳景韓的這種寫法,其實是此時期部分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知識分子的思想的一種文學呈現(xiàn)。梁啟超在譯介康德時有云:“所謂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也?!?sup>注但這句話的意思在當時的中國要想得到更多的認同,還需要時日。
相比《仙俠五花劍》和《刀余生傳》等作品,清末時期其他致力于書寫俠義精神的小說,往往將俠置于一個更為廣泛的語境之中,突出其為國為民的價值取向,從而使其能跟上時代的步伐?!缎滦≌f》雜志第一期刊載了梁啟超所撰寫的“傳奇”《俠情記傳奇》。雖為“傳奇”,但在梁啟超等人的觀念中,實際上也是小說的一種?!秱b情記傳奇》彰顯了意大利的馬尼他姐弟二人受英雄事跡的激勵,欲為祖國而犧牲的精神,作品借人物之口說道:“這些慷慨義烈的英雄,他原以流血救民自命,就是馬革裹尸,也不能算作不幸。只是他抱此熱腸,為能夠替意大利祖國出一口氣,怎好便這般結局呀……”注作品用文學的形式,顯現(xiàn)出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時代精英對于“俠”的基本認識。與之相似,黃海鋒郎在《日本俠尼傳》中也曾發(fā)出如下的呼喚:“試讀日本維新史,便知那班維新豪杰、開國元勛,從前多是讀書的、行醫(yī)的、經(jīng)商的、無業(yè)的,無權無力、困苦流離,所倚賴的,全是一條愛國的熱腸,滿腔憂時的血淚,人人都抱頂天立地的氣概,個個都有成仁取義的精神?!?sup>注從這一表述中,可以找到愛國、憂時等人們非常熟悉的詞匯,這既是對于儒家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對現(xiàn)實需求的回應。從梁啟超等人開始,文學作品中的俠,作為一種為國為民的精神,不分性別,不分職業(yè),體現(xiàn)在諸多的理想國民身上。作為一種國民精神的俠,在此時高調(diào)走進中國文學。
隨后的一些小說延續(xù)著這一思路,從不同身份、職業(yè)的人身上尋找和放大俠義精神的印跡,從而加強了對俠的宣傳力度?!缎滦≌f》雜志“札記小說”欄目自第 8 期開始登載嘯天廬主所撰寫的《嘯天廬拾異》,嘯天廬主即為馬敘倫。《嘯天廬拾異》中有《俠胥》、《義盜》、《俠客》等數(shù)篇,短小精悍,寓意深長。當中所述之諸俠,其出身各有不同,但都能夠為保護他人而努力,為扭轉社會不平而付出。還值得一提的是,《嘯天廬拾異》頭一篇為《甌邑寡婦》,講述庚子年間一寡婦伙同數(shù)名無賴子在鄉(xiāng)間試圖作亂,最后被殲的事情。這一故事,從不同的角度來敘述定然會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傳遞不同的理念,但這不是本文的論述重點。本文要強調(diào)的是作者的一句評論:“甌俗之武,異日中國之復強,或將有賴與。雖然,彼寡婦者,余愛其勇,余又惡其愚也。”注顯然,《嘯天廬拾異》與同時期的諸多文字一樣,其著力的就是開啟民智,因為在他們看來,國人并不缺武或者勇,真正缺乏的是精神、智力,這種想法在當時精英知識分子的文學寫作中是一直貫穿的。
清末的小說在俠義精神的弘揚方面比較突出之處,還在于對女性的俠義精神的渲染。女性在當時是社會的弱者,從弱者的自強寫起,自然更有說服力。關于這一點,《女媧石》中是如此表述的:“我國山河秀麗,富于柔美之觀,人民思想,多以婦女為中心,故社會改革,以男子難,而以婦女易,婦女一變,而全國皆變矣。雖然,欲求婦女之改革,則不得不輸其武俠之思想,增其最新之智識?!?sup>注《女媧石》出版于 1904 年,標為“閨秀救國小說”,更加突出地顯現(xiàn)出時人對于婦女解放的殷切希望,與《日本俠尼傳》呈呼應之勢。當然,就清末時期大眾的閱讀視野而言,傳統(tǒng)小說中的女俠并不乏見,傳奇、話本姑且不論,《兒女英雄傳》的十三妹想來當時的人還記憶猶新,所以本時段初期一部分作品中的女俠形象塑造延續(xù)了唐傳奇以來的寫作傳統(tǒng),覓得了寫作資源。《醒獅》雜志第 2 期刊載“游俠小說”《母大蟲》,作者是柳亞子。小說中的女子“家世綠林,然不殺不辜,專為社會除罪惡”,注且頗有視死如歸的精神,不過“大蟲”一詞的采用,有趣味,可深究。《女子世界》雜志于1904 年第 4 期刊載《中國女劍俠紅線、聶隱娘傳》,第 7 期續(xù)完,同期又載《梁紅玉傳》,作者皆為松陵女子潘小璜。紅線、隱娘等形象傳統(tǒng)色彩強烈,折射出精英知識分子無處著力的尷尬,但細細品味,還是能找到女權主義者努力前行的痕跡。有必要指出的是,這些女權主義者到底是何種身份?潘小璜系何人?還是柳亞子。一位男性作家,化名為女性,在為女性而辦的專門雜志上,發(fā)表促使女性覺醒的文章,這一模式頗有意味。然而,傳統(tǒng)終究是穩(wěn)固而強大的,到 1911 年趙煥亭《藍田女俠》出版,沅華修習少林、武當派功夫以報家仇、力助弟兄,遂成一名女俠。這一文本的存在提醒我們,大約對女性來說,救國之事過于渺茫,扶助父兄更為實際一點。
此時“俠情小說”也已經(jīng)氣勢漸起??d于《月月小說》第9 期、第14 期的《岳群》就是其中一篇。小說中的岳群乃庚子之役中的一員勇將,其所愛的女子壽奴既美,且有才,當為必然。而自《月月小說》第 11 期開始連載的“俠情小說”《柳非煙》,作者署名為“天虛我生”,小說把代表“俠”的陸位明設法成全才子施逖生與美人柳非煙的情這么一段故事演繹得扣人心弦,加上功夫、易容、機關等有趣的元素,可讀性較強。俠情小說的出現(xiàn),可以被理解成為當時的作者為了普及“俠”的理念而與大眾的喜好深度結合,走上了一條更能夠為大眾所接受的路徑。從辛亥革命之后的俠情小說之風行來看,這一路徑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二、民初俠義小說的倫理建構
到了民國初年,大量出現(xiàn)的原創(chuàng)俠情小說與義俠小說,沒有顯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禮教的明確反對,但它們在尋求各類現(xiàn)代道德倫理的建構路徑中,體現(xiàn)出與具有時代意味的價值取向,從而明確了自己的立場。
不少小說強調(diào)了以族群意識為中心的俠義精神。周瘦鵑的俠情小說《中華民國之魂》刊于《禮拜六》第 26 期,寫了三個青年男女之間的糾葛。小說中,俠義精神在個人與國家關系的層面上得到了非常明確的闡釋,它甚至壓倒了血緣關系。劍秋《好男兒》刊于《禮拜六》第 11 期,其價值訴求與《中華民國之魂》類似。這些小說之所以能夠以如此的形態(tài)來頌揚為國為民的精神,關鍵還在于我們的世界中始終存留俠義精神的火苗。
民國初年有多篇俠情小說以妓女為主要人物。如《朝霞小傳》(《禮拜六》第 1期)、《義妓》(《娛閑錄》第 6 期)、《英花小傳》(《禮拜六》第 66 期)等小說,皆是如此。這些小說,大多寫妓女為了心愛的文人而甘愿做出犧牲,當然,作為回報,她們最后也往往品嘗婚姻的果實,這與諸多民國野史的記載相映成趣,可見不同文本之間的良好互動關系。值得思考的是,何以在這些小說中,能夠為愛犧牲的只能是妓女?答案也很簡單,普通女子在此時尚無決定自己愛情的權利。徐枕亞《玉梨魂》的悲劇,正源于此。而胡適的《終身大事》發(fā)表則在若干年之后。小說借妓女形象,表達了對女子“為愛犧牲”精神的渴望。
更有多篇俠情小說以婢女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表現(xiàn)出對身份卑賤者的殷切期望。代表者有《雌雄俠》(《禮拜六》第 5 期)、《雪里紅》(《禮拜六》第 15 期)、《俠婢誅仇記》(《民權素》第 16 期)等。這些小說主要寫婢女如何在極端環(huán)境下為主人復仇與申冤,雖歷經(jīng)磨難,直至犧牲,矢志未改。梁啟超曾經(jīng)說:“人人務自強,以自保吾權,此實固其群、善其群之不二法門也。”注小說的這種情節(jié)設置,跟梁啟超的觀點非常貼近。以上小說沒有探討婢女的存在是否與現(xiàn)代文明匹配的問題,但對她們所負載的俠情的描寫,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改變時人對她們的態(tài)度,小說潛在地體現(xiàn)出一定的平等意識。當然,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即作者以此來激勵居于社會主流的三尺好漢,不要再繼續(xù)作“東亞病夫”狀。
當小說在講述帶有俠義色彩的普通人的故事時,個體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就顯得意味深長。岑樓的《浪兒》寫熱衷俠義的浪兒變賣家產(chǎn),欲資助奇士,可惜一無所得。他說:“今天下人心,日刳于勢利,山鬼罔兩,交望于道。欲澄亂源,宜先掊腐朽人心。然非大力者莫能致也。”注這就帶有社會批判的色彩了,它在其他類似小說中也有呈現(xiàn)。塵因的《鐵兒》標“義俠短篇”。小說寫乞丐鐵兒勇于救人和報恩,頗有俠義之心。他說:“凡睹人處危極之際,不啻身受其險,此人情之常,吾不禁庇之,是非吾所自知,尤非吾能所自阻者?!?sup>注作者寫出這句話來,大約是要將俠歸于天性。然而,這篇小說所描寫的諸多人物的無義之態(tài),則容易讓人產(chǎn)生絕望之心。海漚的《芳姑》刊于《民權素》第 11 期,標“俠情短篇”,小說寫玉生有愛國心,勇于與日本人為敵,芳姑也能勇于復仇以救夫婿,后同入獄中。這篇小說值得關注的是其呈現(xiàn)的令人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當玉生因反感日本人之跋扈挺身而出并因此入獄時,革命黨“某大偉人”竟派來手下,以籌集革命費的名義實施勒索殺人的勾當,而當?shù)毓俑畡t以其通革命黨之罪沒收其全部財產(chǎn)。雖然小說在解釋時將以上之一切均歸于一人之罪,不過恐難服眾。以上種種,都在事實上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社會,由此小說要傳遞的認識是:俠的存世,是非??少F的,因為社會并沒有培育俠義精神的土壤。不過,在這些小說中,俠義行為固然無比動人,俠義精神所面對的無物之陣又是難以名狀的龐然和強大。
既然無自保能力的普通人行俠仗義被一部分人認為是不可能的,那么,人們所向往的俠義精神就只能由游離于傳統(tǒng)社會結構之外的有自保能力的人來承載了?!讹曍堐拧罚ā缎≌f月報》第 3 年第 4 期)、《俠盜》(《禮拜六》第 4 期)、《燕子》(《禮拜六》第 12 期)、《煙扦子》(《禮拜六》第 12 期)、《古剎中之少年》(《禮拜六》第 22 期)等小說中,俠義人物均功夫一流,身份則或匪或盜,但作者總能夠在文中為其發(fā)聲辯解,如:“我豈生而匪者,特為汝輩貪官污吏所迫,不得已而落草耳?!?sup>注又如:“顧某之為盜,與他人異,專劫貪官污吏,且時為人雪不平事。”注再如:“我們雖做這妙手空空的生涯,卻是尚俠重義,偷富不偷貧,偷不義,不偷慈善,遇著那窮困的人,還要周濟他些呢?!?sup>注以上種種言論,無非是在闡明一個道理:即使身為盜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即使身為盜匪,也可以行俠仗義、劫富濟貧。這類俠義書寫大抵是當時知識分子的一種想象,這種身份設定也并不是作者的獨創(chuàng),這類傳奇故事的背后,是漫長的小說史積淀。就其效果而言,劉項原來不讀書,所以這些文字在啟蒙和教育盜匪方面大概也不會起到太大的作用,更主要是增加閱讀趣味罷了。但對于普通讀者來說,它們也確實提供了一個參照系,啟發(fā)了一種思考:即使身為盜匪,也可行正義,我輩(讀書人、少年人……)又當如何?
這樣的小說寫作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關聯(lián)?葉小鳳《古戍寒笳記》的序言或可提供一個線索?!豆攀沼洝?914 年曾連載于《七襄》雜志,后出單行本。這部小說以反清復明斗爭為主線,其中不乏江湖人物和武林故事,也有女俠臨危不亂成其大事的事跡,具有一定的可讀性。而小說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參與斗爭的烈士遺民的心境。吳綺緣在為該書所撰寫的序言中說:“是書所記,皆有所本,兼可補史乘所闕疑,殊非一般空中樓閣可比。且其中雜以孤臣烈士名將美人,穿插得宜,生氣勃勃,一加批閱,可泣可歌,又豈獨酒后茶余之無上上品哉!”注此段評論,將小說的寫法與價值,總結得比較透徹。其中所謂“皆有所本”,若非當時之有心人,斷斷不能做出此種判斷。由此,亦可知作者借小說寫作介入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雄心。它雖然只是當時俠義小說的一種寫作方式,不具有廣泛的代表性,但也頗為典型。
三、由技擊小說到武俠小說
在清末民初,除俠情小說與俠義小說之外,同樣占據(jù)一席地位的,是技擊小說。所謂技擊,也就是后來所稱的武功。技擊小說在此時的繁榮,首先當然是歸功于尚武思潮的持續(xù),而具體考察其形態(tài),也不難發(fā)現(xiàn),這同時也是文學趣味的勝利。
技擊是此時期人們運用得較頻繁的一個詞語。蔡鍔的《軍國民篇》從《新民叢報》1902 年第 1 期開始連載,它是近現(xiàn)代尚武思潮中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獻。在此之后,尚武精神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接受和支持,以霍元甲為代表人物的精武體操會(后改名“精武體育會”)的創(chuàng)辦和逐步擴大影響,是其標志之一。尚武思潮無疑是技擊小說賴以生存的社會文化背景。林紓的《技擊余聞》初版于清末,共收入四十多篇短篇文言筆記體小說,所述之人之事,大多發(fā)生在林紓的家鄉(xiāng)福建。錢基博所撰寫的《技擊余聞補》,自《小說月報》第 5 卷第 1 期開始連載,其中所講述的人物,大多生活在錢基博的家鄉(xiāng)無錫。再有朱鴻壽《技擊遺聞補》,自《小說新報》第 8 期開始連載,其中人物則多在朱鴻壽的家鄉(xiāng)寶山。這些小說,簡直可以被稱為鄉(xiāng)土文學,但又顯然不能僅僅以鄉(xiāng)土文學視之。幾位作家的不約而同式的寫法,實際上是在強化其說服力和影響力。當然,一種小說潮流,發(fā)展到后來,其寫作取向自然會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自然也可以是閑來無事的娛樂消遣。
一旦明確了供娛樂消遣的使命,小說對技擊功夫的書寫便向趣味性這一路盡情地走去。民國初年的小說通過對武功的逐步復雜化與體系化的書寫來建構一種文學趣味。林紓的《技擊余聞》中對功夫的描寫,除一般拳技外,已涉及硬功、內(nèi)力、輕功、點穴,少林功夫的正宗地位也已確立。錢基博的《技擊余聞補》相比林紓,在武功的描寫方面更顯豐富。在他的著作中,除劍仙又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外,功夫也明確了內(nèi)家、外家之分,門派則為少林和武當并稱,練功的路徑也往往被總結為“十年磨一劍”的耐心。關于人物對功夫的運用,有多見神妙之處。普羅提諾曾說:“無論何時,人若想贊嘆照著范本造成的摹本,必會直接贊嘆那范本本身?!?sup>注這樣的寫作,大概能使當時的讀者大眾因此而熱愛上武術本身的。
一旦技擊功夫就此進入了人們的生活,習武者的自我修煉問題就成為重要的問題。所以,在這些小說中,如何做好人成了武俠世界中的首要規(guī)則。作者不僅會發(fā)表相關言論進行規(guī)勸,同時也會在情節(jié)設置方面加以關照?!兑派罚ā缎≌f新報》第 3 年第 1 期)描述了一個完整的從初練到武功高手的過程,小說始終不忘告誡讀者:“謙受益,滿招損,學問無窮,虛心為貴?!?sup>注這當然不僅僅指學武。《詠春》(《小說月報》第 10 卷第 5 期)對著名的廣東拳術“詠春拳”的傳人故事進行了鋪排,其中對練武的凡俗之人自大自傲心態(tài)的描寫可謂深入骨髓,與此相對應的是寫到詠春拳嫡傳弟子最優(yōu)者乃一藥店掌柜,和易文雅,不似懷拳技的高人。兩相比較,作者的評判標準不言而喻?!峨p泉寺僧》(《小說新報》第 5 年第 5 期)進一步將這些品格上升為組織規(guī)范,它提出:“嗇汝氣、壹汝志,慎操行,毋助暴,此吾宗之要訣也。吾于貪官污吏,可稍懲之。若正人君子,自宜敬之重之,不可輕試?!?sup>注以上種種可見,在時人看來,對俠客來說,道德與功夫本是不可偏廢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道德要高于功夫。要先學會做人,這是對俠者個人品行的第一要求,它很符合中國讀者的閱讀期待,是通俗小說最為常見的寫法。
功夫既高,品德又好,這樣的俠客將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無敵先生》(《娛閑錄》第 6 期)憧憬了這樣一個場面:一個中國俠客到英倫三島去行俠仗義,進而引發(fā)了人家的驚呼:“閣下支那人耶?歐美人素輕貴國人,是謬見也。”注言辭之間,充滿著樂觀主義的情調(diào)。
在此基礎上,1915 年,林紓的《傅眉史》在《小說大觀》雜志第 3 期發(fā)表,標注為“武俠小說”,這一名稱此后一直被沿用,“宣告中國本土武俠小說的正式出現(xiàn)”。注
清末民初的俠義小說正處在一個文體逐步成熟的階段。它通過義俠來探討精神,通過俠情來鋪排情感,通過技擊與武功來增加小說的獨特趣味。從小說與現(xiàn)實的關系來說,這些作品對俠義精神、情感世界、技擊功夫等方面的表現(xiàn)扎根于社會現(xiàn)實與文化環(huán)境。柏拉圖曾云:“人性好像鑄成的許多很小的錢幣,它們不可能成功地模仿許多東西,也不可能做許多事情本身。所謂各種模仿只不過是事物本身的摹本而已?!?sup>注這些作品之所以能有如此的成就,關鍵離不開作者對社會的深切關注,當然也歸功于巧妙的文學呈現(xiàn)。從小說與讀者的關系來說,這些作品之所以能夠有足夠的社會影響力,是因為對于讀者而言,它們在思想、藝術等層面都顯現(xiàn)出足夠的親和力?!八鼈兂蔀樽髌芬院螅厥菍Υ蟊姼璩c講說,若僅以為個人游戲而作,這在他們是無暇于此的,也是大眾所不歡迎的?!?sup>注以上兩個方面,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清末民初俠義小說的這些探索,對于現(xiàn)代武俠小說來說,無疑是極有價值的。
注:范伯群:《論民國武俠小說奠基作〈近代俠義英雄傳〉》,《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 1 期,第 37 頁。
注:孔慶東:《話說平江不肖生》,《平江不肖生研究專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 18 頁。
注:徐斯年、劉祥安:《武俠黨會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上冊),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 466 頁。
注:中國之新民:《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學說》,《新民叢報》,1903 年匯編,第 98 頁。
注:飲冰室主人:《俠情記傳奇》,《新小說》,1902 年,第 1 期,第 155 頁。
注:黃海鋒郎:《日本俠尼傳》,《杭州白話報》,1902 年第 1 期,第 1 頁。
注:嘯天廬主:《嘯天廬拾異·甌邑寡婦》,《新小說》,1903 年,第 8 期,第 136 頁。
注:臥虎浪士:《女媧石·敘》,《晚清文學叢抄·小說戲曲研究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 190 頁。
注:俠少年:《母大蟲》,《醒獅》,1905 年,第 2 期,第 20 頁。
注:梁啟超:《新民說》,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 43 頁。
注:岑樓:《浪兒》,《民權素》,1915 年,第 6 期,第 14 -15 頁。
注:塵因:《鐵兒》,《民權素》,1915 年,第 10 期,第 19 頁。
注:劍秋:《燕子》,《禮拜六》,1914 年,第 12 期,第 34 頁。
注:劍秋:《俠盜》,《禮拜六》,1914 年,第 41 期,第 35 頁。
注:是龍:《煙扦子》,《禮拜六》,1914 年,第 12 期,第 29 頁。
注:吳綺緣:《古戍寒笳記·序四》,上海小說叢報社,1917 年版,第 7 頁。
注:[古羅馬]普羅提諾:《九章集》(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 637 頁。
注:瘦梅:《尹杜生》,《小說新報》,1917 年,第 3 卷第 1 期,第 3 頁。
注:月僧:《雙泉寺僧》,《小說新報》,1919 年,第 5 卷第 5 期,第 1 頁。
注:我聞、純浩:《無敵先生》,《娛閑錄》,1914 年,第 6 期,第 11 頁。
注:韓云波:《論清末民初的武俠小說》,《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 年第 4 期,第 109 頁。
注:[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 98 頁。
注:楊蔭深:《中國俗文學概論》,臺北:世界書局,1965 年版,第 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