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好寫詩
帝王好寫詩,堪稱中國一絕,帝王寫的詩不怎么樣,也是中國一絕。
在中國,凡帝王,無論識字的,不識字的,無論會寫字的,不會寫字的,穿上龍袍,坐上龍椅,找到九五之尊的感覺之后,都想在詩詞或者在藝文上,表現(xiàn)一下自己。我至今百思不解,為什么中國帝王大都好這一口,附庸風(fēng)雅,而外國帝王一般沒有這種嗜好,很少犯文學(xué)幼稚病。莎士比亞生逢兩代君主,伊麗莎白和詹姆士,這兩位都是戲劇的行家,但他們從不親自操刀,只是讓莎士比亞寫,他們光坐在包廂里欣賞就行了。而回到我們中國的唐朝,那可是詩歌的黃金時代,不但有一流的,超一流的詩人,而且,詩人之多,如過江之鯽,根本用不著太宗、高宗、玄宗、則天娘娘等來湊熱鬧的。不行,這幾位日理萬機(jī)的帝王,偏要加入這場詩歌競賽中來,與李白、杜甫為伍,這不純粹是裹亂嗎?
帝王好寫詩的毛病,由來久矣!可能與封建王朝對帝王的預(yù)期有關(guān),凡為天子,御臨天下,立萬世基業(yè),必以文治武功彪炳史冊,才能稱作明主。中國有將近三百個皇帝,成氣候的少,不成氣候的多,所有昏君、庸君、暴君坐在龍床上的時候,都覺得自己高明得不行,而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莫過于寫詩。帝王寫詩,少有數(shù)十句、數(shù)百字以上者,那太麻煩,通?;蚪^或律,五言七言,四句八句,省功省力。而且,上句沒有寫完,下句早有人擬好呈上來;而且,只要寫出來,侍讀學(xué)士,經(jīng)筵講師,無不哄然叫絕;而且,誰也不敢當(dāng)著陛下的面,說長道短,總是好,好得不得了,這也是中國帝王好寫詩的一個動因。
唐后的黃巢,一首《菊花》詩,因拍了電影,還躥紅了一陣?!按角飦砭旁掳?,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彼未内w匡胤,黃袍未加身前,就寫過“欲出未出光辣達(dá),千山萬山如火發(fā)。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流星趕卻月”的詩,題目只一個字,頗怪異,曰《日》,雖然拗口,可誰敢改皇帝的詩?明代的朱元璋,也寫詩,他學(xué)黃巢詠菊:“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要與西風(fēng)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秉S巢和朱元璋,都是殺人如麻的帝王,詩雖大白話,近乎順口溜,可透出來一股殺氣。這三位帝王的出身,一販鹽,一行伍,一淄流,別看文化程度相對的低下,寫詩的積極性卻絕對的高漲。若當(dāng)不上帝王,也許寫詩的欲望未必強(qiáng)烈,而坐上龍床,那就偏要做到兩手都抓,兩手都硬,治國我在行,寫詩我也在行。硬撐著也要憋出幾首詩來,這就是在文化上處于弱勢地位的帝王,暴得天下后的必然行為??粗煸白龌实酆螅瑢戇^的一首《詠燕子磯》的詩,“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竿又如何?天邊彎月是釣鉤,稱我江山有幾多?!蹦遣豢梢皇赖目跉?,聽得出來的潛臺詞是:你們不是說我不行嗎?我偏行給你們看。別忘了,我是皇帝,不行也得行。
漢代的劉邦,亭長出身,也是個粗人,衣錦還鄉(xiāng)到了下邳,詩興大發(fā),吼出過一首《大風(fēng)歌》,留傳至今。我一直懷疑這位亭長,是否具有寫詩的細(xì)胞?如果他以后還寫過一首《小風(fēng)歌》,或者《微風(fēng)歌》,也許無妨將詩人這頂桂冠,加在他的頭上。就這一首,就這兩句,大有可能是叔孫通之流,現(xiàn)編現(xiàn)謅,當(dāng)場口授,他記性大概還好,現(xiàn)躉現(xiàn)賣,于是,劉邦就文治武功,兩全其美了。
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曹操得算一個。雖然曹操不是帝王,但勝似帝王。如果有帝王文學(xué)排行榜的話,曹操名列前茅,例屬三甲,是毫無疑問的,甚至有可能拔得頭籌。曹孟德的詩,可以用十二字來評價,一,有氣概;二,有聲勢;三,有深度;四,有文采。因此,千古傳唱,弦誦不絕。在中國人的記憶里,至少他的這三句,忘不了。第一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今天,還掛在酒鬼的口邊。第二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幾乎是所有上了點年紀(jì)的中國人,用以自勉的座右銘。第三句,“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普及程度不如前兩句,但思想深度要勝過前兩句。這就是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要懂得,要珍惜上帝所給予的有限生命周期,該發(fā)光時發(fā)光,該發(fā)熱時發(fā)熱,過了發(fā)光發(fā)熱的年紀(jì),閣下,你就該“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了。首先,消消停停,不要瞎折騰;其次,安安生生,不要總出鏡;再則,切不可顛三倒四,神經(jīng)錯亂,令人不敢恭維。中國有無數(shù)詩人,能夠在千年以后,被人不假思索,即可脫口而出這幾句金玉良言者,有幾何?
當(dāng)然,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五代李煜,寫“中原心耿耿,南淚思悠悠”的北宋趙佶,在帝王級詩人中,算得上一流或亞一流水平,但他們以寫詩的浪漫,去治理國家,以寫詩的激情,去抵抗外侮,最后,無不落一個國破家亡,客死他鄉(xiāng)的下場,了此一生。接著,等而下之,就該是寫“妖姬臉?biāo)苹ê叮駱淞鞴庹蘸笸ァ钡哪铣愂鍖?,寫“如何漢天子,空上單于臺”的隋朝楊廣了。以上這四位亡國之君,在好寫詩的帝王中,還應(yīng)看作是出類拔萃之流,至少他們寫出來的是詩,而非數(shù)來寶,快板書,打油詩,順口溜。
隋煬帝楊廣雖然是個很糟糕的皇帝,但他的詩卻是個異數(shù),有其不同于當(dāng)時南朝華靡文風(fēng)的剛勁雄壯。明·陸時雍說:“陳人意氣懨懨,將歸于盡,隋煬起敝,風(fēng)骨凝然?!保ā对婄R總論》)更有論家認(rèn)為,隋煬帝的詩,是閎麗壯闊的唐音前奏。然而,詩歸詩,人歸人,楊廣在歷史上,不但是個做惡多端的昏君暴君,而且還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壞蛋。唐·劉《隋唐嘉話》載:“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隸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誅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獨不下帝,帝每銜之。胄竟坐此見害,而誦其警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綠’復(fù)能作此語耶?”
由此可見,帝王好寫詩,對真正的詩人來講,恐怕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