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的姥姥和我的姥姥
也是因為倪萍是青島人而我現在是青島市民的關系,我看了她的《姥姥語錄》。不過,較之姥姥口中的有聲語錄——盡管那些語錄都很好——更讓我感動的是姥姥身上的“語錄”,也就是她對小倪萍無聲的關愛。
比如雞蛋。倪萍小時候正是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樹上的榆樹葉子都被人吃光了”。她也嚴重營養(yǎng)不良,兩歲了還站不穩(wěn),羅圈腿,幾綹雞蛋黃一般黃的頭發(fā)貼在大腦門,“連笑都不會”。于是姥姥把“我”從青島機關幼兒園接到鄉(xiāng)下,把村里大凡能借的雞蛋都借來了,后來又用從娘家?guī)淼囊桓便y手鐲換來一炕雞蛋。姥姥感嘆:“雞蛋真是個好東西,才吃了不到一把(十個),小外孫女就會笑了?!睆拇穗u蛋不斷。吃得小倪萍不但會笑,而且個頭猛長。用姥姥的話說,噌噌往上猛長,夜里靜的時候她都能聽見骨頭嘎嘣嘎嘣伸展的聲音。
另一個感人細節(jié)也和雞蛋有關。小倪萍做夢都想得到紅頭繩,貨郎每次進村,她總是盯住紅紅綠綠的頭繩不放,而姥姥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好話說了好多次也沒買。“姥姥終于給我買了,是用四個雞蛋換的。姥姥苦苦央求貨郎,可人家不要雞蛋……從村東頭說到村西頭,紅頭繩終于說回來,不懂事的我臭美得滿村飛”。
小外孫女站不起來時用手鐲換雞蛋,想扎紅頭繩時又要雞蛋換紅頭繩——多好的姥姥??!
不由得想起我的姥姥。我的姥姥也住在鄉(xiāng)下。姥爺(外祖父)去世很早,姥姥同過繼的兒子(姥爺弟弟的兒子)一起生活。我小時候,姥姥每年深秋都來我家一次,幫母親一針一線做一家老小的棉衣、棉鞋和拆洗被褥。后來姥姥年紀大了,母親就打發(fā)上小學的我和弟弟放暑假時去看她。我和弟弟先坐半小時火車到縣城,買二斤蛋糕提上了,出了縣城往北走三四十里寬寬窄窄的土路,到姥姥家時已是黃昏時分了。住幾天要走了,姥姥不放心我和弟弟走那么遠的路,就叫我們搭村里進城的馬車回去。動身的時候天還沒亮,一川冷風,滿天星斗,整座村莊只姥姥家亮著一盞煤油燈。姥姥用一塊布包幾個煮雞蛋叫我們帶上,找兩捆干草鋪在馬車中間讓我們并排坐好。車走的時候,我和弟弟臉朝后看著,看那亮燈的窗口,看窗口前姥姥矮小的身影。馬車跑得快,出村跑上南嶺莊稼地坡路了,姥姥仍沒回屋,就那樣站在窗口燈光下一動不動朝馬車這邊望著。燈光越來越暗,姥姥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身影模糊了,只剩下豆粒大的燈光固執(zhí)地守在迷蒙的遠處……
記憶中我的姥姥沒有留下語錄。能確切記得的,只有一句話。那是我上初中的時候,一次單獨去姥姥家。一天偏午,我“吱扭”一聲推開堂屋后墻那扇開裂的厚木板門,去后面的小園子摘幾粒紅得像紅露水珠一樣的櫻桃投進嘴里,回來歪在姥姥身邊看書。午后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高粱稈編的炕席上。舅舅下地干活了,兩個表姐不在家。姥姥把幾塊碎布頭鋪在炕席上,拿出針線簍,叫我?guī)退丫€穿進針眼,然后像怕人聽見似的在我耳邊說:“給你做件棉坎肩?!崩牙崖砸煌nD,“不是為你,是為我閨女??!”說完,她抬起眼睛,瞇縫著像是往遠處看,一副凄涼的神情。姥姥只一個閨女,就是我母親。而我母親出嫁后日子過得又苦,六個小孩,八口之家,只靠我父親每月四十七元五角的工資過活。父親又長期在外地工作,家里家外全靠母親一人操持。日子過得最苦的時候,母親甚至冬天穿不上棉褲,夏天找不出去看姥姥穿的不帶補丁的單褲——姥姥能不心疼這個唯一的女兒嗎?腿腳可以走遠路的時候還能去女兒家?guī)兔?,而今母女相聚都不容易,只能悄悄地——我猜想姥姥不愿意讓并非親生兒子的我的舅舅和兩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表姐知道——給我做件棉坎肩來減輕女兒的負擔。姥姥當然喜歡我,疼我,但這顯然是因為我是她女兒的兒子。當然,這些都是我日后一點點體會出來的。
那時候已開始有人穿毛衣毛坎肩了,但我家窮買不起毛線。因此那件棉坎肩幾乎是我身上除棉衣外唯一可以御風保暖的。我穿了許多年,上大學還穿著。姥姥臨終的時候,舅舅為了不讓身體不好的母親奔波痛苦而沒有告訴她。當我知道時已是放寒假回家以后。我穿著姥姥的背心,獨自走到小倉房山墻拐角那里,朝姥姥生活和去世的方向深深鞠躬,默默流淚……
話說回來,《姥姥語錄》現在所以賣得那么火,倪萍的知名度固然是個原因,但還有一個原因:實質上她寫的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姥姥?;蛘哒f她筆下的姥姥讓我們每個人想起了自己的姥姥,想起姥姥所在的老屋、燈光,想起遙遠的故鄉(xiāng)和親人……
(20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