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 子
他是一個矮個子,滿臉的絡腮胡,成天神經(jīng)兮兮的。我記得他脖子上的青筋總是繃得緊緊的。
多年來他一直嘗試著用一種叫精神分析法的方法給病人治病,這個主意是他生命中的至愛?!拔襾磉@兒是因為我感到累了,”他沮喪地說道,“我的身體并不累,但我的內(nèi)心卻老朽和疲憊不堪了。我想要快樂。有時接連好幾天或幾個星期我都想要忘掉那些男男女女們,忘掉使他們生病的那些陰影?!?/p>
人們在講話時帶著種口氣,根據(jù)這種口氣你也許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疲憊不堪。這種口氣出現(xiàn)在當一個人全身心地一直在努力理清著各種艱難的思路時,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繼續(xù)了,他心中的某個東西停滯不前了。這時情緒激動了,他會爆發(fā)出一連串的話語和談話,或許是很愚蠢地。他的內(nèi)在性格中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弱點暴露了,并且表達了出來。也正是這個時候,一個人會夸夸其談,盡用大字眼,通常,他要出洋相了!
因此,我們的這位醫(yī)生也開始變得沖動起來。他從我們一直坐著的臺階上跳了起來,夸夸其談,四周亂轉?!澳闶俏鞑咳耍阋呀?jīng)脫離那里的人們。你已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了,去你媽的,我還沒有……”他的聲音真的變得激動了起來?!拔乙呀?jīng)走進了生活。我已經(jīng)透視到了那里男男女女們的生活的表層之下。我特別研究了女人—我們的女人們,生活在這兒的美國女人們。”
“你已經(jīng)愛上了她們?”我試問道。“是的!”他說。“對了,你也是西部人。我已經(jīng)在愛她們了,這是我能得到愛的唯一辦法。我必須要去愛。你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嗎?這是唯一的辦法。愛必須是我的一切的開端?!?/p>
我開始感覺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疲憊?!拔覀?nèi)ズ镉斡景?。”我極力主張道。
“我不想去游泳或做任何他媽的單調(diào)乏味的事,我只想奔跑和喊叫。”他宣稱,“我真想成為一片枯葉隨風飄蕩在山中,哪怕一會兒,哪怕幾個小時。我有一個渴望,而且只有一個,就是解脫自己?!?/p>
我們走在一條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我想要他知道我認為我已經(jīng)明白了,因此,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釋這件事。
當他停下來盯著我的時候,我開口道:“你不會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聲稱,“你是一條在垃圾堆里打過滾的狗,你根本不是一條狗,因為你的毛皮里的狗味都沒了?!?/p>
這回輪到我的聲音變尖了起來:“你是個一竅不通的傻瓜,”我不耐煩地喊道,“像你這樣的男人都是傻瓜。你不配走在這條路上。這條道不是給那些連人生的道路都不敢遠走的男人走的?!?/p>
我真的勃然大怒起來?!澳阊b模作樣看的這種病是一種很普通的病,”我說道,“你想做的事卻做不來。傻瓜,你還期待愛情能被理解嗎?”
我們站在路中間,互相盯著對方。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神色。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搖了搖我。“我們是多么的精明,我們是多么的善于表達!”
他尖刻地說出這兩句話,然后轉身走了一小段路。“你覺得你明白了,但你卻不明白?!彼舐曊f道,“你所說的不能做的事可以做到。你是一個騙子。你不能夠這樣肯定地說你沒有丟失某些細小的美好的東西。你丟失了整個要點。人們的生活就像森林中的小樹苗,它們被爬上來的藤蔓纏住了。這些藤蔓就是種植在那些死人身上的古老的思想和信仰。我自己也被那些悄悄地爬上來的藤蔓纏住了?!?/p>
他苦笑了一下,“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奔跑和玩耍,”他說,“我要成為在山中隨風飄零的一片落葉。我想死掉,然后再新生。我只是一顆被藤蔓纏住的樹,正慢慢地死亡。你看,我渾身疲憊,想要清理一番。我是一個小心翼翼地闖入生活的業(yè)余冒險家,”他最后說,“我渾身疲憊不堪,想要清理清理。我被那些悄悄爬上來的東西埋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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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女人從衣阿華州來到芝加哥這兒,在西區(qū)的一幢房子里租了個房間。她大約二十七歲,她來到這個城市顯然是為了學習先進的教音樂的方法。
有一個年輕人也住在西區(qū)的這幢房子里。他的房間在二樓,面對著長長的大廳,而那個女人住的房間正好在大廳的另一頭。
說到這個年輕人,他的性格中有一種非常可愛的東西。他是個畫家,但我卻常常期望他能決心成為一個作家。他談起話來深明事理,但他的畫畫并不出色。
這個從衣阿華州來的女人也住在這幢房子里,她每天傍晚從城里回來。她看上去就像大街上每天看到的成千上萬的普通女人,唯一能使她在女人堆中與眾不同的特點是她有點跛。她的右腿有點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三個月來,她是住的這幢房里,除了女主人外的唯一女人。因此,住在這幢房里的男人們對她的情感開始產(chǎn)生了。
男人們說的有關她的事都是相同的。當他們在房前的過道上相遇時停下來笑著小聲說道:“她得要個情人,”他們擠眉弄眼地,“她自己也許不知道,但情人卻正是她所需要的?!?/p>
如果你了解芝加哥,那兒的男人們會認為這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當我的朋友,他叫勒魯瓦,告訴我這件事時,我笑了。但他沒有笑。他搖了搖頭,“沒那么容易,”他說,“事情要這么簡單的話那就沒有故事了?!?/p>
勒魯瓦繼續(xù)解釋道:“每當一個男人接近她時,她就變得警覺起來。”男人們總是滿面笑容地和她說話,他們邀請她去吃飯,去看戲。但任何東西都引誘不了她和男人們一起上街,晚上她從來不上街。當一個男人在過道上站住想和她說話時,她眼睛總是朝地上看,然后就跑回到自己的房間。有一次住在那兒的一個賣成衣的小伙計勾引她一起坐在房前的臺階上。
他是個多愁善感的家伙,想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當她開始哭起來時,他驚恐地站了起來。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跟她解釋一下,但剛碰到她的肩膀,她渾身就害怕地抖動起來?!皠e碰我,”她哭喊道,“你的手別碰我!”她開始尖叫起來。大街上過往的行人都駐足側耳。賣成衣的小伙計驚恐萬分,連忙跑上樓躲進自己的房間。他閂上門,站在門后聽著?!斑@是個詭計?!彼妙澏兜穆曇粜肌!八@是有意搗亂,我對她什么也沒干。這只是個偶然,又有什么關系?我只不過用我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胳膊而已?!?/p>
勒魯瓦可能有十來次地給我講過和這位衣阿華女人同住在西區(qū)那幢房子里的經(jīng)歷。住在那里的男人們開始恨她。雖然她和這些男人們沒有任何關系,但她沒讓他們過消停的日子。遭到拒絕后,她仍然繼續(xù)想方設法地接近他們。當她赤裸地在大廳過道旁的洗澡間時,男人們上上下下地經(jīng)過門口,而她卻只半掩半開著門。在大廳的樓梯下有一張長沙發(fā)椅。等有男人在大廳時,她有時走進來,當著男人們的面一言不發(fā)地平躺在沙發(fā)上。她雙唇微張,兩眼盯著天花板。她的整個身體的姿勢就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大家都知道她在大廳里,但周圍的男人們都假裝著沒看見。他們高談闊論,等到他們感到難堪時,一個接一個地悄悄溜走了。
有一個晚上這個女人被要求離開這幢房子。有人向女房東告了狀,可能就是那個賣成衣的小伙計。女房東立馬采取了行動?!拔蚁M阕詈媒裢砭碗x開?!崩蒸斖呗牭脚繓|老太太這樣說。她站在衣阿華女人房間門口的過道上,她的聲音在整幢樓房里回響著。
勒魯瓦是個畫家,高高瘦瘦的個子。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各種的思想,他頭腦中的熱情已經(jīng)把他身體中的激情吞噬光了。他的收入很少,還沒有結婚。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有個心上人。他并非沒有身體上的欲望,只是他根本不去考慮這種的欲望。
在那位衣阿華女人被命令離開西區(qū)房子的那天晚上,她等到女房東走下樓梯后,跑進了勒魯瓦的房間。那時大約是晚上八點鐘,勒魯瓦正坐在窗戶旁看書。那個女人連門都不敲徑直推門而入。她什么也沒說,走過去就跪在了勒魯瓦的腳旁。勒魯瓦說看她拖著那條傷殘的腿跑進來就像一只受傷的鳥。她的雙眼在燃燒,呼吸有點急促?!耙宋野?。”她說著,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翱禳c要了我吧,事情總得有個開頭。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你必須馬上要了我?!?/p>
你肯定能想到勒魯瓦對這一切起初茫然不知所措。從他對我所說的,直到那天晚上,他都幾乎沒有去注意這個女人。我想在這幢房子里所有的男人中,他對這個女人是最漠然的。但就在他的房間里,這事就發(fā)生了。當這女人跑到勒魯瓦的房間時,女房東也跟了進來,兩個女人面對著他。衣阿華來的女人正跪在他面前發(fā)抖,女房東不由地憤慨起來。勒魯瓦一時沖動起來,他靈機一動,伸出手來抓住跪在地上的女人的肩膀使勁地搖了搖?!澳憷潇o些,”他說得很快,“我會信守諾言的?!彼D向女房東笑著對她說:“我們倆已經(jīng)訂婚并準備結婚,”他說,“我們吵了一架。她到這兒是為了和我親近。她身體不舒服,情緒太激動,我要帶她走。請你不要發(fā)火,我就帶她走。”
當那位女人和勒魯瓦走出那幢房子時,她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把手放在了勒魯瓦的手中。她的恐懼感消失了。勒魯瓦替她在另一處房子找了個房間,然后就和她一起走進一個公園,坐在一張長椅上。
勒魯瓦告訴我的有關那位女人的所有一切更加使我堅信那天在大山里我對那個人所說的話是對的,你不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冒險。在那張長椅上,他和那個女人一直談到深夜。后來他又多次看望那個女人并和她交談,啥事都沒有發(fā)生。她回去了,我想,是回到她西部的家鄉(xiāng)。
在她的家鄉(xiāng)這位女人曾經(jīng)是位音樂教師。她是四個姐妹中的一個,四個姐妹都從事著相同的工作,勒魯瓦說,個個都是沉默寡言但才華出眾。她們的父親去世時,最大的姐姐還不滿十歲。五年后母親也去世了。四個姐妹有一幢房子和一個花園。
理所當然地我并不知道這幾個姐妹們的生活是怎樣的,但有一點是比較肯定的,她們所談論的只是些女人間的事,所想的也是女人的事。姐妹中甚至沒有一個人有過戀人,多年來沒有一個男人走近過這幢房子。
姐妹中只有最小的妹妹,就是來到芝加哥的這位,她身上的那種純粹的女性生命特征起過明顯的波瀾。這對她來說的確有些意義。她一天到晚日復一日地給那些小女孩們上音樂課,然后回家和姐妹們在一起。當她二十五歲時,她開始思索,開始夢想男人。從白天到晚上她都是和姐妹們談論女人的事,但她一直渴望著能被一個男人愛上。她心中滿懷著希望來到芝加哥。勒魯瓦在解釋她在西邊那幢房子里對發(fā)生的事的態(tài)度和反常的行為時說,這歸咎于她想得太多,行動太少?!八齼?nèi)心的生命力被分散了?!崩蒸斖邤嘌缘溃八胍臎]有得到,她內(nèi)心的生命力找不到出路。當生命力找不到一種表達方式時必然要找另一種。性欲在她的全身涌動,滲透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最后她成了性欲的化身,性欲被壓抑和變異。某些話語,男人的一個觸摸,有時候甚至是大街上過往男人的一個眼光,對她來說都有含意?!?/p>
昨天我見到勒魯瓦,他又和我談起了那個女人,她那奇怪和可悲的命運。
我們在湖邊的公園里散步。我們走著,這個女人的形象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你可以成為她的戀人嘛,”我說,“這是可能的,她不畏懼你?!?/p>
勒魯瓦停住了腳步。就像一個對自己能力充滿自信的醫(yī)生痛罵別人那樣,他開始生氣和罵人。他盯著我好一陣子,然后很奇怪的事發(fā)生了。他把我那天在山里泥濘的路上罵他的話搬了出來,又罵了一遍。他的嘴角又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拔覀兪嵌嗝吹木?,我們是多么輕巧地處理事情?!?/p>
在這城里湖邊公園走在我身旁的這位年輕人的聲音開始沙啞,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疲憊。然后他笑了,輕聲柔和地說,“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你要知道你自己是處在失去生活中所有浪漫的危險中。你沒有抓住要害。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夠這么確切地來解決。你看,這個女人就像是一棵被爬上來的藤蔓纏住的小樹。這些纏在四周的藤蔓擋住了她的光線。她成了一個畸人,就像森林中的許多樹都是畸形一樣。她的問題是如此的難以解決,以致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已經(jīng)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起初我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很有把握,我想我會成為她的戀人,解決這個問題?!?/p>
勒魯瓦轉身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又轉過身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種急切的熱情占據(jù)了他的全身,他的聲音在發(fā)抖,“是的,她需要一個戀人,那幢房子里的男人們說得很對,”他說道,“她是需要一個戀人,但同時她所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戀人。需要一個戀人這畢竟只是第二位置的事情。她需要被人愛,持久地、靜悄悄地、耐心地愛。可以肯定地說她是個畸人,但現(xiàn)在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畸人,我們都需要愛。能夠治好她的藥方也能夠治好我們所有這些人。你瞧,她的這種病是普遍性的。我們都需要愛,然而這世界至今就沒有計劃要創(chuàng)造出我們的戀人來?!?/p>
勒魯瓦的聲音低了下來,默默地和我并肩走著。我們轉身離開了湖畔,走進樹林里。我緊挨著看了他一眼,他脖子上的青筋繃得緊緊的?!拔蚁胛乙呀?jīng)透視到了生活的表層之下,”他沉思著說,“我本人喜歡這個女人。我也被日益爬上來的藤蔓狀的東西纏住了。我這個人不夠敏感和耐心。我在還舊債。那些舊的思想和信仰———是那些死人播下的種子———在我的靈魂里成長,抑制著我?!?/p>
我們長時間地走著,勒魯瓦不停地談著,吐露著涌上他心頭的各種想法。我默默地聽著。他突然想起了那位大山里的人唱的山歌?!拔艺嫦氤蔀橐环N死亡的干枯的東西,”他看著散落在草叢中的落葉喃喃自語著,“我真想成為一片隨風飄零的樹葉?!彼痤^來,目光透過森林轉向遠處的湖水?!拔液芾郏蚁肭謇硪环?。我是一個被不斷爬上來的藤蔓纏住的人,”他說道,“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清理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