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
春分
春分分開了土和樹,它們從一樣的燥白的樹木和泥土中分離出兩種色彩。楊樹的白里透出了青,玉石那種青,樹身比冬季光滑。土地露出新鮮的黃顏色。雪化之后的泥土黝黑,只比煤的黑色淺一些。
春分分開了水和冰。冰凍堅牢的河面由巖石般的黑色變?yōu)槿槔野住_h看像落滿了雪花。河冰將化未化之際,表層漂一層氣泡,這是冰層變白的緣由。這樣的河很好看哎,河兩岸即將返青的牛毛似的黃草中間,橫置一條白冰的大河,仿佛上天單獨給河面降落了一條雪。近看,結(jié)滿白色氣泡的河冰上面浮一層水。冰被水泡化了,至少泡酥了,變得千瘡百孔。
春分分開了青草和枯草。草嘛,望過去還是一片枯黃。但感覺到黃里藏著什么東西,卻說不出它是什么東西。譬如:草變厚了?(不對)。草色由冬日的白金轉(zhuǎn)為褐黃(它原來在白金中就包含著褐黃)。草站起來了?(是嗎?)。草向四外擴張(想象)。草地望過去仍然一片枯黃,但暗藏生機。“生機”這種東西可感受但無法描述。說一個人是一個活人并不僅僅因為他會眨眼、會走路、會咽唾沫。他臉與身上貫注一種東西,報紙叫活力、中醫(yī)叫一氣周流,草也如此。草的活力見諸色彩,草在草里秘密貯藏了一些綠意。此綠讓草葉蓬張變厚。遠處看不到,走近了,瞪著草看一分鐘,就看出它在胳肢窩里、褲衩下面和腳脖子周圍掛著綠。承認吧,抵賴不了啦,草在偷偷變綠,只是人類視覺遲鈍,分辨不清它每天的變化。這種變化要用數(shù)學模型解析,眼睛看草,草草而已。春分時節(jié),草由單薄枯干的白金色轉(zhuǎn)為卡其色(新疆南部和巴基斯坦土屋的顏色),后來卡其色里滲入深黃,繼之接近淺棕色,這時草的下半身已偷換上綠褲,爾后變?yōu)榈谌蹏姺拈蠙炀G。綠草尖長到最高處時,新草褪去了白金色、卡其色與棕色的過時的布衫,轉(zhuǎn)為嫩綠。此時,草的數(shù)量顯少,但株株鮮明。每一株草手握可愛的尖戟,草尖旋轉(zhuǎn)著卷成針尖,而它身下的葉子舒展。
春分分開了鳥兒和北風。吹了一個冬天的北風累得趴在冰上喘息,被南風吹走。壓在石頭下面的蟲卵已經(jīng)孵化成蟲,大搖大擺地走在地面。天上的云彩改變了航向,在南風里朝北飄浮。麻雀從草叢彈向樹梢,仿佛變成了螞蚱。站在枝頭的喜鵲檢測樹枝的彈性,大尾巴朝下壓,仿佛從洋井汲水。北風解除了對天空的封鎖,鳥兒排隊飛過。天空有了鳥群才有春意,天空不開花,不長綠葉,鳥群才是它花園的花朵。我在蒲河大道行走,五六米前的路面如爆炸一樣升起一片麻雀,它們的碎片落在路旁的松樹上。我再看松樹,上面沒有麻雀,枝葉間掛滿圓嘟嘟的松塔。我不相信麻雀一瞬間變?yōu)樗伤?,如能變,它們早就變了。我往松樹邊上走,一步步趨近,“撲”,一多半“松塔”飛上天,到其他松樹上冒充松塔。每當鳥群從視野里飛過,我總覺得這是一個幻想,說不清這是鳥的幻想還是我的幻想。好像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但發(fā)生了。鳥們像樹葉從眼前飄過,幾秒鐘離開了視域。不是一只鳥,而是七八只鳥一起飛行,它們必定去完成一件人間所沒有的更有意思的事。它們排成隊從人的頭頂掠過,大地上的事情不值得珍惜。
春分分開了石塊和蟲子。昨天有一只瓢蟲落在北窗臺上,北方叫它花大姐。它在窗臺麻紋的水泥上囁嚅行走,甲殼比釉面還要光潔。花大姐橙色的脊背點著幾個點,仿佛它是一個骰子,因為有人賭博才來到這里。賭什么呢?賭今年的雨水旺嗎?賭飛過的鳥群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也是昨天,南面露臺護欄固定件松了,我把它取下來。這個形如鑄鐵的固定件竟是塑料的,它下面是一窩瓢蟲。我頭一回看到成窩的瓢蟲,甲殼上各自的點數(shù)不一樣。我沒數(shù),蓋上固定件免得它們著涼。我估計它們背上的點由一點、兩點、三點到五六點,是排行,便于蟲媽清點。
春天于此日分開大地和天空,讓綠的綠、藍的藍。分開河水與岸,讓靜的靜、動的動。冰雪徹底消融,春天分開了綠葉與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