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獨自閑行獨自歸(代序)

獨自閑行 作者:傅光明 著


獨自閑行獨自歸(代序)

喜歡唐代詩人元?。?79—831)的這樣兩句詩——“獨自閑行獨自歸”和“閑憑欄桿望落暉”——已經(jīng)很久了。這是元稹《智度師》其一、其二兩首詩的各自末尾一句。簡言之,這是元稹處亂(“安史之亂”)之后的人生感悟和心境寫照。它遠不是混跡江湖、老謀深算的一個大俗人,看破世相之后,自作聰明地表達一種與世無爭、聊度余生的圓通哲學,它折射的是一種身心澄明的精神境界。

不用說,從古至今,心儀“獨自閑行”這一境界的人很多,也許更多的人只是把它擱心里藏著,不說出來。本來就是“獨自”的事兒嘛!不過,以30歲韶華之年辭世的清代詩人納蘭性德(1655—1685),還是禁不住在他的詞作《采桑子·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中,拿一句跟元稹詩句對應(yīng)得只差一字的“獨自閑行獨自吟”,流露出對這一境界詩意的心領(lǐng)神會。只是,我不知是否有理由替納蘭稍感遺憾,因為畢竟他的“詞中情”,跟元稹的“詩中事”一比,便顯出了少不更事的輕飄。尤其元稹詩的最后一個“歸”字,同納蘭詞的最后一個“尋”字(“夢里云歸何處尋?”)之間,相差的不只是大唐、大清兩朝詩詞的整體氣象,相差更多的還是唐詩人和清詞人兩者間的整個境界。從這兒又不難看出,詩詞是連著時代的。

單從我時下的歲數(shù)看,還差兩年就和52歲仙逝的元稹同齡,憑空感覺似應(yīng)比華年早逝的納蘭,多“更”了些“詩中事”才對,至于“詞中情”怕只有甘拜下風了。事實上,人世的情與事、塵間的事與情,又怎么分得開呢?

2011年之前有段時間,我遇到一些不十分愉快的事。但令我高興的是,我有意識、其實是命中注定的“獨自閑行”,竟是在此之后,從佛羅倫薩——這座被譽為“文藝復(fù)興的搖籃”、詩人徐志摩翻譯成“翡冷翠”的城市——開始的,它一下子變成了我“夢里云歸”的地方,我在這里“閑憑欄桿望落暉”,感受到生命的陽光。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然難以置信,在我融入其中的那一刻,倏忽間,我便神奇地感覺自己好像一只幸運地掉在面包上的螞蟻,本能地尋覓起文藝復(fù)興時期那些文學藝術(shù)大師們的遙遠身影,踏訪人文主義無處不在的歷史蹤跡,真的仿佛在夢里逡巡一般。而輕揮衣袖與它作別之后,我又神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從此再不曾離開它。

能想象嗎?幾年之后,我重返佛羅倫薩!今年,我的50歲生日,是在這里度過的!它不是我眼前虛妄的現(xiàn)實,它是我真實而永恒的夢。一生中,能有這樣的夢,無疑是幸運的!

在“獨自閑行”中,我樂此不疲地讀書、走路、學新知識。

當我來到龐貝——這座在維蘇威火山爆發(fā)下倏然消失了的城市,瞬間感覺那被掩埋的一切,都伴隨著它的歷史聲音和生命呼吸悄然而至。一方面,我在想,公元79年8月24日的那個下午,對龐貝城和來不及逃生的龐貝人來說,得是一個怎樣充滿了驚恐的末日!另一方面,我不由心生感慨,那消失了的龐貝人,在遠古的日常生活與情趣,許多方面與我們今天沒有什么不同!他們安居樂業(yè),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喜歡美食,因毗鄰那不勒斯海灣而與生俱來地愛吃海鮮;那里有藝術(shù)的劇場,有休閑的羅馬浴室。總之,現(xiàn)在宏大廢墟上一切的一切,都默然無聲地彰顯著它曾有過的歷史輝煌。

我更禁不住想的是,面對這偉大的遺址,歷史的哲理不言而喻,自然力的毀滅是多么不可抗拒,而人性在細微處又時常顯得多么偉大:遺址中在喪生于火山灰里的一個骷髏不遠處的墻壁上,鐫刻著這樣一句詩——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恒!

當我2011年在阿姆斯特丹,沿著紳士運河,進入那幢建于1662年的古跡建筑地下一層,那家小小的圣經(jīng)博物館,與最早修訂完成希臘語和拉丁語雙語版《新約圣經(jīng)》的伊拉斯謨雕像相遇時,我才領(lǐng)悟到,他何以能同大名鼎鼎的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的雕像比肩而立。那為何之前沒這樣的意識呢?簡言之,感謝旅行,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了未知的世界,這樣的世界自然帶給我不一樣的感受,讓我重新認識自我、也重新認識世界。人在閱讀和旅行中成長,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悅的事。僅以對伊拉斯謨的認識為例,我知道了,原來在15和16世紀之交,他“對人文主義和文藝復(fù)興的貢獻恐怕要超過其他人貢獻的總和。”“在所有人文主義者中,全世界家喻戶曉的恐怕只剩下伊拉斯謨的名字了?!?/p>

事實上,遠比這“高大上”的評價更吸引我,并令我心向往之的,是伊拉斯謨視精神獨立和人格尊嚴高于一切的堅定意志。在他看來,沒有自由,生活就不成其為生活;沒有寧靜就沒有自由。

這樣的細節(jié),我還能順手舉出許多??傊?,我越來越喜歡“獨自”在文學的“詞中情”和歷史的“詩中事”中穿行(或用時髦詞兒說,叫穿越),詩意地迷失在靈魂歸所的“落暉”之中。

在古希臘神話中,“歷史”原本就是“記憶”的女兒。換句話說,只是當歷史學家有了“文獻”這個記憶,歷史才開始變得有血有肉,故事也似乎更可信了??刹徽摗皻v史”,還是“故事”,不一直都在書寫記憶嗎?因此,或可以說,世上本沒有歷史,有的只是歷史學家。因為我們所能知道的歷史,都是歷史學家的歷史。而有許多歷史,歷史學家們根本無從知道。

歷史在“文獻”里,還是在歷史學家的“記憶”里?這或是一個永無答案的問題!

好在歷史并非全沒有答案,至少關(guān)于古雅典人謀求什么樣的生活準則或理念,作為“文獻”的“歷史記憶”提供了明證,即不謀求一種好的、安逸的生活,而謀求一種有意義的生活,謀求一種人死后會留下點什么的生活,會讓后人有所得益的生活。

這也算我“獨自閑行”所努力謀求的吧。聊作序。

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這本《獨自閑行》,是我繼《書生本色》《文壇如江湖》之后的第三本散文集。在此,我要感謝復(fù)旦大學出版社的孫晶總編輯,感謝責任編輯“荔枝”(朱莉芝)女士,感謝讀者朋友們。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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