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一玫抵達蘇丹,是在四月的第一天。
首都喀土穆正式進入熱浪滾燙的夏日,平均溫度能夠達到四十攝氏度。撒哈拉沙漠的沙塵暴也開始蠢蠢欲動,走在路上,只覺得萬物都在燃燒。
趙一玫下了飛機,有一封新的郵件,點開來看,是接待方發(fā)來的道歉信,告訴她原本安排來接機的司機感染了瘧疾。因為最近天氣炎熱,就醫(yī)的病人太多,實在沒有辦法按時來接機,請求她的諒解。他們會在人手空閑后,第一時間趕來機場,麻煩她稍作等待。
在這里,感染瘧疾常見得如同感冒發(fā)燒。趙一玫讀完郵件,就拿手機撥打聯(lián)系方的電話。對方很快接了電話,趙一玫開門見山:“你好,我是Rose,我已經(jīng)抵達喀土穆,也已經(jīng)收到郵件。你們不必抱歉,也不用再派車來接我,我有地址,可以自己過去?!?/p>
對方感到有些吃驚:“Rose……你應該知道,我們這里的治安,比不上你們中國。”
“我知道。”趙一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p>
這個世上,又哪里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呢。
對方見她執(zhí)意如此,又礙于醫(yī)院確實派不出人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并且對她的到來表示歡迎和感謝。
趙一玫掛斷電話,走出機場,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黃土,遠遠能看見幾棵樹,但更像是已經(jīng)枯死的。趙一玫舉起手,隱約能感覺到風。
她笑了笑,有風的地方,就有希望。
非洲,一塊被上帝遺棄的土地。而蘇丹,則是這塊土地上最不安定,以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趙一玫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上帝又何曾真的眷顧過眾生呢?
沙漠曾是趙一玫最厭惡的地方,因為在她的印象里,那代表著炎熱、貧瘠和了無生機。
那時候她還熱衷于追著雪季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去冰島泡溫泉和深潛,對于熱帶氣候,趙一玫曾做過的最大讓步就是夏威夷。因為那里有奢侈豪華的海灘酒店、身材完美的英俊男人和徹夜不眠的頂級跑車。
趙一玫很快便在機場外攔了一輛出租車,也懶得再討價還價,將醫(yī)院的地址報給對方后,就靠在玻璃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面。
車上沒開空調,循環(huán)器吹出來的也是熱風,空氣悶熱難受。趙一玫一聲不吭,仿佛失去了五感。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跟她搭話,永遠繞不過那幾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來這里做什么。
趙一玫沉默不語。她一路從墨西哥回到美國,再由洛杉磯飛到開羅,買了時間最近的一張從開羅到喀土穆的機票。她在機場的凳子上坐了一整晚,晝夜不停地奔波了三天兩夜,跨越了大半個地球,再加上這灼熱的陽光,她的身體已經(jīng)到達極限。
汽車駛入城鎮(zhèn),司機還在喋喋不休地向趙一玫介紹著喀土穆??伤掃€沒說到一半,就有一輛皮卡從轉角處直沖過來。司機情急之下猛地將車身轉過九十度,電光石火間,只聽到驚心動魄的一聲巨響。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趙一玫坐在后座沒有系安全帶,整個人翻倒在地,狠狠地撞上車門。一瞬間天旋地轉,劇痛反而是后知后覺地涌上來的,趙一玫只覺全身的骨頭都已經(jīng)碎了。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司機從安全氣囊里爬出來,解開安全帶,頭也不回地跑了。
好在她尚未失去聽覺,又聽到一陣車輪聲,之后再是一陣大吵大嚷。有人用武器在重擊,趙一玫聽得懂阿拉伯語,再聯(lián)系上剛才那位司機慌不擇路地逃跑,猜到自己這是遇上幫派火并了。
當?shù)厝侵薜貐^(qū)危機、政治謀殺、街頭幫派沖突、武裝搶劫、暴力犯罪、走私、選舉暴力、恐怖襲擊……人人都遭遇著生存危機。
趙一玫倒在車門上,感覺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完全失去知覺,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淌在骯臟的地上,只聞得出血腥味。趙一玫熟知各種急救常識,深知自己此時應該打開車門逃出去。這種劣質老舊的汽車不經(jīng)撞,在如此高溫的暴曬下,很容易發(fā)生爆炸。
可現(xiàn)在外面有幫派火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并且她對車外的情況一無所知,現(xiàn)在貿(mào)然闖出去,被誤傷的可能性更大。
更何況,她是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
還真是出門沒看黃歷,趙一玫倒在血泊中,瞇起眼睛,心想:要是我就這樣死了呢?
可能是她這一生在鬼門關徘徊的次數(shù)太多,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只是一閃而過,然后就停了下來。
因為在這一瞬間,趙一玫感受到了風。
真的是風,風中帶著細沙,竟讓她無端端想到了大海。一月的海,冰冷的,壯闊的,沉默的。
那風落在她的眼睛上,細沙覆蓋著她的睫毛,像是顫抖的蝴蝶。趙一玫強忍著劇痛,忽地笑了。
外面激烈的打斗聲漸漸安靜下來,趙一玫心想:大概是自己失血過多,卻又覺得意識尚且清醒。她咬緊牙關,用還能動的左腳顫巍巍地去踢車門。可車門巋然不動,她怎么能死在這里呢?趙一玫咬緊牙關,一下一下地踢著車門。
越是螳臂當車,反而越是激發(fā)了她求生的意志。像是過了一整個世紀那樣漫長,趙一玫突然聽到一句中文:“車里有人!”
下一秒,有人打開了車門,明晃晃的陽光直射入趙一玫的眼里。在眩暈之前,她只看清楚對方身上穿著迷彩服,應該是軍人。
趙一玫只是因為貧血而短暫昏厥,醒過來的時候,她正躺在一輛越野車上。車前排坐著兩個男人,是剛才的迷彩服,肩膀上印的是五星紅旗。
趙一玫沙啞著聲音開口:“謝謝?!?/p>
開車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是剛剛開門救她的那個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略有些詫異,回過頭看了趙一玫一眼:“醒了?”
“你不要亂動,剛剛給你做了簡單的處理,右手骨折,具體的內(nèi)傷還要等拍片以后才能知道,有什么不適嗎?本來想送你去醫(yī)院的,”男人解釋道,“但收到沙塵暴的預警,只能先送你回我們的大本營,那里有軍醫(yī)?!?/p>
“謝謝。”趙一玫再次重復。
對方這才反應過來:“中國人?”
趙一玫本想點頭的,卻發(fā)現(xiàn)身體一動就疼得厲害,于是只眨眨眼:“是,趙一玫,你們可以叫我Rose?!?/p>
“雷寬,”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進行了自我介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同伴,“陸副隊,陸橋?!?/p>
“麻煩你們了。”
“別說話了,剛剛給你打了葡萄糖,你的身體狀態(tài)很糟糕?!?/p>
長途跋涉加上兩夜未眠,換了一個男人來也得倒下。趙一玫卻也沒有解釋或是訴苦,只說:“沒關系,我忍得住?!?/p>
對方卻沒有再跟趙一玫說話。
2
越野車一路風馳電掣,很快便抵達了駐軍大本營。陸橋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后,就有別的軍人抬著擔架送趙一玫到了軍醫(yī)處。
負責趙一玫傷情的軍醫(yī)是個女人,叫李嵐,三十歲出頭,笑起來眼角有細紋,看起來很和藹。她認真地給趙一玫做了個全身檢查,第一時間確認沒有傷到脊椎。
陸橋的緊急處理很到位,李嵐立即叫來護士,給趙一玫做手術。
等麻醉過后,趙一玫再清醒過來時,就看到李嵐在整理藥箱。她察覺到趙一玫的動靜,頭也沒回地說:“小姑娘,你一個人來蘇丹???”
“嗯?!壁w一玫回答,“給你們添麻煩了?!?/p>
趙一玫的目光巡視了一圈,欲言又止,李嵐將她的手機遞給她:“在找這個?”
趙一玫點點頭,她的手臂還不能動,只能麻煩李嵐幫她打電話去醫(yī)院。手機開了外放,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你好,我是Rose。嗯,路上遇到一點小情況,我現(xiàn)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過一會兒找到車我就過去?!?/p>
掛斷電話,李嵐面無表情地看著趙一玫,搖頭說:“小姑娘,你哪里都不能去?!?/p>
“我要去醫(yī)院,我在那里工作?!?/p>
“工作?”李嵐有些詫異,想了想,“你是志愿者?”
趙一玫點點頭,自嘲地笑笑:“對,還沒來得及報到,自己就先成了傷患。”
“這邊每年都有成批的志愿者,不過大多數(shù)是來支教的。你去醫(yī)院?你也是學醫(yī)的?”
“不,我主要從事翻譯工作,接受過培訓,會一些護工的活?!?/p>
“翻譯?你會說阿拉伯語?”
“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阿拉伯語、法語,”趙一玫毫無炫耀之意,認真地回答李嵐的問題,“還有北京話?!?/p>
對方這下對她更有興趣了,軍營里都是大男人,難得見到年輕的小姑娘,李嵐忍不住拉著她多聊了幾句:“真厲害,大學就是學語言的吧?”
趙一玫點點頭:“我大學主修西班牙語,別的都是輔修和自學的?!?/p>
李嵐問:“你是哪所大學的?”
西班牙語和法語還說得過去,但國內(nèi)開設葡萄牙語的學校少之又少,更別提阿拉伯語了。
趙一玫沒回答,只說:“我是在美國念的大學,所以學習語言的資源也豐富一些?!?/p>
“怪不得,”李嵐說,“看你的樣子,還沒工作吧?現(xiàn)在是放假嗎?還是間隔年?”
趙一玫直截了當:“中途退學,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p>
李嵐被她堵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問點別的:“為什么來非洲?”
對于這個問題,趙一玫卻沒有直接回答。
她望向窗外,此時已是黃昏,沙漠被夕陽的紅色所覆蓋,變得柔和而遙遠。它依然貧瘠、了無生機,卻又有一種寧靜從大地深處破土而出。
“可能是某種情結吧?!彼剡^頭,輕聲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看過一本書,那時候就想,總有一天要來非洲看看?!?/p>
“三毛的《撒哈拉》?”李嵐猜測。
趙一玫搖搖頭,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那本書還是我偷來的呢?!?/p>
李嵐知道她不愿意再討論這個話題,每個人總會有點執(zhí)念,否則活著就太過無趣了。趙一玫說是非洲情結,李嵐不置可否,但她知道絕對不是全部。
眼前的女孩很漂亮,蜜桃色的肌膚,酒紅色的長卷發(fā),身材高挑,沒有化妝,卻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美。
她不應該在這里,李嵐想,她應該屬于另外一種世界。
此時的趙一玫正低著頭,認真注視著地板上落下的光影。
她笑起來有點輕佻,但很迷人,李嵐見過很多做志愿者的女孩,她們大多心地善良,穿著打扮都很樸素,一看就是那種好女孩。
Rose,玫瑰,李嵐心想,這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輸完液后,趙一玫執(zhí)意要離開軍隊大本營,去醫(yī)院報到。軍事重地,本來也不該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這里療養(yǎng)。
李嵐不知道趙一玫是靠著怎樣的毅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站了起來,晚飯是李嵐幫她從食堂打來的稀飯,趙一玫的手臂上還打著石膏,卻堅持要自己來。
趙一玫拉開病房的白色拉鏈,這才看清李嵐辦公室的全貌。木質的辦公桌靠在泛黃的墻邊,文件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一支亂放的筆都沒有,一派軍人的習慣。
唯一的裝飾品,是墻上掛著的相框。趙一玫抬起頭,在看清照片的一剎那,她只覺得天崩地裂。
像是有人活生生挖出她的心,放在手心,然后用力一捏——
趙一玫彎下腰,五臟六腑一齊痛苦地叫囂。
她以為自己早已斷了七情,滅了六欲,卻在這一瞬間,被絕望如潮水般吞沒,窒息。
李嵐被她嚇了一跳:“你怎么了?”
趙一玫強行將自己的血和骨一點一點拼回來,然后強迫自己再一次看向那張照片。
李嵐見她在看相框,出聲解釋:“我們部隊的合照,陸副隊和雷寬,你都見過了。中間那個是我們沈隊,出任務去了。你應該看了新聞吧,南蘇丹暴動,他們?nèi)グ言谀抢锏膰私o接回來?!?/p>
趙一玫沒說話,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危險嗎?”
“你說呢?”李嵐說,“南蘇丹自獨立以來發(fā)生的最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美軍都已經(jīng)撤離了。”
說完以后,李嵐看了趙一玫一眼,見她還盯著那張照片,忽地反應過來——她那句“危險嗎”問的并非是南蘇丹,而是這個人。
李嵐警覺且好奇地問:“你認識我們沈隊?”
認識他嗎?沈放?
趙一玫陷入漫長的沉默中。她和這個人,曾住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憎恨了數(shù)十年。他恨不得她去死,她也不盼他活著。
趙一玫仰著頭,沉默地注視著他的照片。他依舊英俊逼人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一束陽光從窗口切下來,他在明處,她在暗處,所以她看得到他,他卻再見不到她。
她認真地凝視他。
過往的歲月只在一刻就無法挽回地坍塌了,原來對她而言,他已經(jīng)變得如此陌生。
年少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永遠愛他,哪怕他不愛自己,他這輩子也是屬于自己的,滿滿當當,只有她。
“不,”她搖搖頭,說,“只是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
“愛人?”
“不,”趙一玫說,“故人罷了。”
這一剎那,那些早已塵埃落定的過往,似乎卷起一陣細微而陳舊的風。她閉上眼睛,才終于肯承認,時光的大河漫漫,早已讓那些愛恨情仇變成上一輩子的事了。
而今生今世,他和她路歸路,橋歸橋,從此山水再不相逢。
生離亦如死別。
天黑下來以后,雷寬才終于抽出空來送趙一玫去醫(yī)院。軍事重地,別的車是不允許開進來的。
在出軍營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警報聲,趙一玫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雷寬的對講機響起,他迅速拿起來,壓低了聲音和對方說話。
然后就見前方出現(xiàn)浩浩蕩蕩一列車隊,開著大燈,沙漠被照得如同白晝。最前方的一輛越野車猛地一個急剎,在雷寬面前堪堪停了下來。
車門被打開,趙一玫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沉重的黑色軍靴,然后是淺綠色的軍褲,一雙長而有力的腿。
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扣上軍帽,直直地向著雷寬走來。
趙一玫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整個人如墜冰窖,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背后是十幾輛刺眼的車燈,迎著月色和漫漫荒漠站立,像是收割命運的死神。
幸好雷寬馬上打開車門跳了下去。男人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雷寬對著他利落地敬了個禮。
“沈隊!”雷寬欣喜若狂,“你回來了!”
男人的聲音低沉,淡淡地問:“去哪兒?”
“報告沈隊,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個中國人,來這邊做志愿者的,出了車禍。下午在軍醫(yī)處做完了手術,現(xiàn)在受命送她去醫(yī)院?!?/p>
沈放點點頭,隨意向車子掃了一眼。車里沒開燈,從外面隱隱約約只能看到一個人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只見他拍了拍雷寬的肩膀:“注意安全?!?/p>
雷寬得令,敬了一個禮。
雷寬上車后發(fā)動了車子,從后視鏡里看到沈放還站在原地,回頭跟趙一玫說:“剛剛那是我們沈隊,全世界最帥的男人?!?/p>
趙一玫坐在越野車后排的座位上,安靜地低著頭,長發(fā)垂下,遮住了她的臉。她一動不動,也沒有接雷寬的話。
越野車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這天夜里,趙一玫做了一個夢。
她這些年總是靠著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已經(jīng)許久沒有做夢了。
她竟然夢到好些年前,她才二十出頭,念的是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斯坦福大學,活得肆意漂亮,人人都說她是上天的寵兒。那是她和沈放,唯一一次在美國相遇。
他站在舊金山黃昏的路燈下,冷冷地看著她。
他冷笑著開口:“天底下有哪一個妹妹成天覬覦自己哥哥的?”
趙一玫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可他卻像是渾身結了冰,戾氣極重,一字一頓地繼續(xù)說:“趙一玫,你還記不記得我祝過你什么?”
她在夢中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下一秒,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就直直地向她沖來,車燈大亮,照得她整個人雙目失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撞飛了,然后重重地墜落。
趙一玫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眨著眼睛,才后知后覺地清醒過來,那只是一個夢。她睡在窗邊的床上,遠遠望去,非洲大陸的深夜,只有茫茫的沙漠。
她想起來了。
他祝過她什么?
他祝她趙一玫,一生所求,皆不可得。
3
沈放從南蘇丹帶回來的,是第二批企業(yè)的中國工程師們。
從南蘇丹回喀土穆,他們幾乎是一路從硝煙戰(zhàn)火中沖出來。除了保護人員的安全外,還有重要的文件資料,和一些關鍵性的設備。
等沈放回到喀土穆的時候,竟然有種回到家的錯覺。南蘇丹戰(zhàn)火紛飛、索馬里海盜猖獗、尼日利亞接二連三的炸彈爆炸……
和更窮兇極惡的地獄比起來,蘇丹竟然也算是天堂了。
沈放回到軍營后也沒能立刻休息,國內(nèi)的物資和醫(yī)療用品剛剛運送到,經(jīng)過李嵐他們的清點以后,再由他負責捐獻到蘇丹各醫(yī)療機構。
這天,喀土穆的室外溫度高達四十八點五攝氏度,沈放一行人達到醫(yī)院的時候,幾乎能聞到皮膚腐爛的味道。在走廊里,一路哀號聲四起,消毒水和麻醉劑是奢侈品,大部分包括截肢縫合的手術都是在患者意識清醒時直接進行。沈放無意在醫(yī)院逗留,待物資清點結束以后,正準備離開,卻被一旁的護士叫住。
“你們是中方的軍人吧?”對方問道。
沈放點點頭,護士讓他稍等片刻,然后從辦公室里拖出一筐西瓜:“Rose聽說你們要來,讓我轉交給你。她今天去政府遞交材料了,不能親自來感謝,說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希望你們不要嫌棄,這是她昨天特意去買的?!?/p>
“Rose?”
“新來的志愿者,中國人,早前出了車禍,是你們部隊的人救了她?!弊o士解釋說。
沈放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一件事。他回到喀土穆后,雷寬和李嵐都跟他提過。特別是李嵐,老在他耳邊叨叨,說他那天不在,實在太可惜了,很久沒見過那么漂亮的中國女人了,還是美國名校畢業(yè),會六門語言。
其實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李嵐卻不厭其煩地說了過好幾次。沈放心里明白,這里白日漫漫,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下一場雨都能讓人記上大半輩子。
“Rose.”沈放蹙眉,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幾年來非洲做義工的大學生越來越多,甚至有點掀起潮流的意思。特別是一些名校學子,為了漂亮的履歷,把公益當成躋身職場的敲門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無論出發(fā)點和動機如何,對于這些愿意千里迢迢離開安逸舒適的環(huán)境,愿意來出生入死的人,沈放都是敬佩的。況且大部分人做公益和慈善,是真心懷著大愛和善意。
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沈放看著那一筐西瓜,想象了一下一個女人背著它們在喀土穆的炎炎烈日下行走,覺得這個心意十足,也沒什么可拒絕的。反正也不是只送給他的,于是他扛著一筐西瓜就離開了。
沈放回到軍營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李嵐聽說是趙一玫送的西瓜,喜滋滋地招呼著大家把它分來吃了。
“小姑娘的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她問沈放。
“沒看到人?!鄙蚍耪f。
“你也不知道幫我問一句,”李嵐說,“一個女孩,千里迢迢來做這邊做志愿者,一下飛機就遇上幫派火并。要是陸副隊他們到得晚,說不定就死在車里了,想來也是真的可憐?!?/p>
沈放沒吭聲。
他坐在窗臺下,西瓜只吃了一口,便擱在了一旁。他吃不慣甜的,特別是這幾年,一吃甜的東西,五臟六腑都覺得難受。
“暴殄天物?!崩讓挏愡^來,也不多問,拿了他的那塊西瓜啃得干干凈凈。
沈放沒搭腔,他側身而坐,一手搭在膝蓋上,望著遠方。他生得英俊,穿著軍裝,在夜色下襯得輪廓分明。
“看什么呢?”
“沒什么?!鄙蚍判α诵?,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四月?!?/p>
4
趙一玫很快就適應了在蘇丹的生活。
她的工作,名義上是代替上一任志愿者負責文件的翻譯和聯(lián)絡,但實際上,醫(yī)院的人手遠遠不夠。她受過專業(yè)的救護訓練,專業(yè)程度已經(jīng)超越這里大半的護士,甚至是許多醫(yī)生。白天的時候,她除了做護工以外,也竭盡所能地去傳授他們正確的醫(yī)學知識。
好在在如此炎熱的氣候里,她的傷口并沒有感染惡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
每天忙得無暇他顧,漸漸地,連趙一玫自己都覺得,軍營里的那張照片,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這么多年,真真假假,她時而是戲中人,時而是座下客,時間久了,就連自己也分不太清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四月下旬,趙一玫跟往常一樣,晨跑結束以后去上班。
前臺值夜班的護士探出頭去,看到她,興奮地大聲喊:“Rose!Rose!Rose!”
趙一玫以為發(fā)生了緊急事故,大步走上前。眾人錯開身子,她就看見舊跡斑斑的木桌上擺著一大束盛開的鮮花。
大紅色的玫瑰,觸目驚心的色彩,靜靜地綻放在死亡之谷??峙逻@里的許多人,別說玫瑰,一生就連花是何物都不曾知曉。
趙一玫伸出手,沒去觸碰花瓣,而是生生抓住玫瑰花枝上的荊棘。旁邊的護士低呼一聲,趙一玫的手指被刺破,有一絲血流出來。
趙一玫勾起嘴角,笑起來。有刺的花,才稱得上真正的玫瑰。然后一張香檳色的卡片從藤蔓間掉下來——
“生日快樂。姜河&何惜惜?!?/p>
趙一玫這才恍然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而如今,生養(yǎng)她的人統(tǒng)統(tǒng)不在世間,她自己過得不分晨曉黃昏,許久未看日子。忽地被人提醒,多年前的這一天,她出生在了這個世界。
趙一玫漂泊已久,曾經(jīng)的朋友早已斷了聯(lián)系,也只剩下學生時代的姜河和何惜惜了。知道她們惦記著自己,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發(fā)一封郵件報聲平安。
趙一玫向來覺得自己行事乖張大膽,不按套路出牌,可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想象,她的朋友們是如何將這一大束鮮花,隔著千萬里,在這一天的清晨,準確無誤地送到她的眼前的。
在黃土和沙漠之間,在死亡和破碎之間,這束花真是美得讓人嫉妒。
這天趙一玫下班后,特意回到住處,從行李箱的最里面找出一條酒紅色長裙。背后開衩,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她將長發(fā)高高盤起,系上一顆珍珠,熠熠生輝。然后坐在鏡子前,認認真真畫了一個妝,輕輕涂上亮亮的眼影,在明明滅滅的黃昏里,像是星辰在跳舞。
非洲白天太熱,再怎么持久的妝,一上臉就被汗水沖得干干凈凈,可她執(zhí)意將沉重的化妝包一路帶了過來。
趙一玫坐在鏡子前,最后一步,仔細地抹上口紅。然后她站起身,提著長裙,對著窗外的天地微微屈身,像是要奔赴一場華麗的盛宴。
鏡子里的她美得隆重,趙一玫笑起來,她也曾有過活得像公主一樣驕傲的歲月。
她租了一輛車,獨自開了很久,終于在夜里抵達土堤島。
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青尼羅河,和烏干達的白尼羅河在此交匯,成為世世代代的尼羅河。
趙一玫站在河堤邊,看到一條青色大河和一條白色大河,涇渭分明,互不相干地平行奔流。
然后終有一刻,誕生于非洲的熱帶叢林和群山之中的它們相遇了,匯聚成世界上最長的河流,穿越瀑布、沼澤、峽谷河和沙漠,孕育生命。
這樣的命運,才能稱得上是久別重逢。
島上的風很大,趙一玫靠著巖礁,盤腿在地上坐下。她從包里摸出一盒火柴,皺皺巴巴的盒子,也記不得他是什么時候送給她的了。其實也算不上送,只是隨手丟給她的,并未放在心上。
這么多年,卻被她視為珍寶,當成平安符一直帶著。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才舍得劃上一根。
這已是最后一根了。
趙一玫拿出火柴,在火柴盒上劃了一下,沒點著。她又試了幾次,側面的紅磷已經(jīng)脫落得所剩無幾,火柴頭上的硫黃大概也早就分解了。趙一玫咬牙,再使勁一擦,盒身凹進去,火柴從棍子中間斷成兩節(jié)。
“生日快樂。”她自嘲地說。
這天正好趕上軍營一月一次的休假。
李嵐一大早就在門口堵人,好不容易才逮著沈放、雷寬,還有陸橋一起。她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就擠上去坐好:“沈隊帶我們兜風去!”
沈放哭笑不得:“我去辦點私事?!?/p>
“知道你要去哪兒?!崩顛箶[擺手,“一起去唄,反正也沒什么玩的,出去溜達溜達。”
沈放不置可否,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直直地向前沖,還沒系好安全帶的李嵐被他嚇了一跳。
沈放一上午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是喀土穆的客棧。老板們見到他,也是熟門熟路地拿出記事本,把人數(shù)、時間、房間價格報給他,沈放也只是隨手翻翻,然后便拿出現(xiàn)金結賬。
隊里的其他人已見怪不怪,沈放一直有這么個怪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找去當?shù)氐目蜅#屠习暹_成一致,要是遇到走投無路、身無分文的旅人,能收留的就幫一把,所有費用都由他負責。
那些入住的客人沈放一個都不認識,也從來沒有見過。要是有人問起來,老板就說是自己做善事積德。他提出來的條件也簡單,窮兇極惡之徒不收,女人和小孩優(yōu)先。
李嵐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困惑了很久。
“沈隊,不是,你這公益不算公益,捐款不算捐款的,連個記錄都沒有,你圖什么呢?”
“積德唄?!彼S口說道。
后來有一次,他們駐扎在西藏,有個年輕姑娘的錢包和手機都被人偷了,又遇上暴風雪,凍傷倒在客棧外,被老板抬了回去。姑娘身體恢復以后,在和老板的閑聊中得知了沈放的事。
姑娘也是倔強,堅持在店里洗碗做工,用來抵房費。等了一個月,還真的把沈放給等到了,就為了跟他說句“謝謝”。
“我今年大四畢業(yè),和男朋友都是初戀,談了八年,本來打算畢業(yè)就結婚的,沒想到他突然變了心?!迸⒄f,“以前約好了畢業(yè)旅行要來西藏的,結果最后只有我一個人來了。失去一個人真的太難受了,真的是痛到打算死在這里的。覺得活不下去,心都被人挖出來碾成了渣,心想這輩子沒了他,怎么能過得下去?!?/p>
“那天我倒在暴風雪里,心想:就這樣死了也不錯。他總會一輩子記得我,于心有愧,不得安生?!?/p>
女孩還想說什么,沈放卻出聲打斷了她:“既然沒死成,就好好活著?!?/p>
然后他沒等對方再說話,轉身就走了。那天李嵐正好也在,她一路跟著沈放,在雪中走了許久,一條路一直走到盡頭,沈放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看著李嵐,突然開口說:“我有一個妹妹,離家很遠,四處漂泊。”
李嵐至今都記得,那是沈放第一次提到自己家里的事。
他當時拿著打火機,但他戒煙已久,身上帶著火機,大概只是個習慣。火苗在他的眼底跳躍,他松開手,火焰熄滅,然后又點燃。反反復復幾次后,他才繼續(xù)說:“每次看到這些無家可歸的旅人,我就想她會不會也會有這樣的時候。所以我能幫襯一點算一點,做點善事替她積點德。萬一她哪天流落街頭,希望也能有好心人肯收留?!?/p>
想來他這一生,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李嵐卻越聽越糊涂:“你妹妹一個人在外面?那你怎么不去找她呢?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嗎?”
沈放蹙眉,似乎有些厭惡:“我不想再見到她?!?/p>
“等等,說好的兄妹情深呢?這又是什么意思?豪門財產(chǎn)糾紛嗎?”李嵐瞪大了眼睛。
沈放冷笑一聲,轉身走了。算起來也就這么一次,李嵐后來再也沒聽他提起過那個妹妹。
等沈放把他的私事處理完,李嵐他們已經(jīng)在集市上來來回回逛了無數(shù)次,還順便見義勇為抓了個小偷。
正是黃昏,太陽落山以后,雷寬有些蠢蠢欲動:“走走走,喝一杯去?!?/p>
陸橋不喜歡吵鬧的地方,不屑地說:“就你那點酒量?”
“我酒量怎么了?”雷寬不服,“陸隊,你說說,上次先被喝翻的人是誰?”
“要不我們?nèi)フ襌ose吧?”李嵐說,“她一個人,叫出來一起打臺球?!?/p>
“今天有事,我就不去了?!鄙蚍艔难澏道锩鲥X包,甩給李嵐,說,“算我的?!?/p>
李嵐等的就是這個,接過錢包,還賊心不死:“真不去?你和美人怎么這么沒緣分?!?/p>
雷寬不正經(jīng)地吹了一聲口哨,說:“這個我保證,大大大大大美人。”
沈放沒理他,拿出鑰匙,往停車的地方走。
“等等,老大,就這么一輛車,你開走了我們可怎么辦?你要去哪里?”
沈放頭也沒回,給了追上來的雷寬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然后打開車門,利落地絕塵而去。
出了城區(qū),沈放反而將車速降了下來,他搖下車窗,風里帶著細沙和熱氣。一望無際的沙漠,似乎只有他一人,在靜靜地等待天黑。
沈放在土堤島停下,倒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灌木林里竟然也停了一輛車。沈放朝島上望了一眼,沒看到有人,便猜想可能是被人遺棄在這里的。
沈放從右邊的路走過去,在一塊暗礁邊坐下,一瞬間有風狂卷而過,河水怒吼。沈放從包里摸出兩支煙點燃,放在腳邊,也不抽,就看著煙霧慢慢飄遠。河邊風大,煙頭明明滅滅的,沒過多久就燒到了底。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月亮,突然想起一些學生時代的事情。那時候老師教他們背課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放笑了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這樣怪沒勁的,便起身準備回去。插鑰匙的時候,沈放突然聽到有聲音,然后就看到剛才停在灌木林里的車子發(fā)動引擎,主人一腳干脆的油門,“轟隆”一聲,狂躁地揚長而去。
兩輛車擦肩而過的瞬間,沈放心不在焉地想:原來還真的有人。
兩盞車燈亮起,一片漆黑的公路上,他向左駛,她向右拐;一座暗礁之隔,她在左岸,他在右岸。
猶如眼前的青白尼羅河,轉過身的時候,卻都沒有看到彼此。
只剩下一根再劃不燃的火柴,和兩支漸漸熄滅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