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育嬰室共有三間,每間都像教室那般大小,按照年齡分為小、中、高號。我們走進最里邊的小號育嬰室。
雙層鐵架床沿墻緊靠,骯臟的軟墊子隨意扔在床上,棉褥破了好幾個小洞,露出發(fā)黑的棉絮。七八個一兩歲的嬰兒同時號啕大哭,黃色的小臉上布滿鼻涕和眼淚。有個頭發(fā)粗短的女孩在幫一個嬰兒穿套頭毛衫,她將嬰兒的小手捏住,放入空空的袖管,從另一頭猛地拽出來。
美妮停止的哭聲又重新開始。
“組長?!迸⒁姷轿覀?,飛速將嬰兒放下,拿起一只橡膠奶嘴塞進哭泣的嬰兒口中,橡膠焦黃,能看出原來的顏色是粉白。
“太慢了,馬上到中午了。”金組長敲打著鐵床的欄桿,橫眉冷對那個女孩,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活人的氣息。
“中號有兩個孩子拉褲子了,我剛剛洗完褲子?!迸⑽卣f道,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目光掃過我和李真姬,最后落在美妮的臉上,眉頭皺了一下,一副苦相。
“不是新來的吧,組長?”女孩問道,拎起兩個正在亂爬的嬰兒的衣領,將他們推進床深處。
我摸著美妮的軟發(fā),她的奶香氣被屋中發(fā)霉的味道沖淡,變成一種酸苦的氣味。我的胃里又開始翻涌,太陽穴突突直跳。
“新成員,美妮?!苯鸾M長板著臉說道。
女孩一臉絕望,雙手撐開一個塑料袋套在廢紙筒上,捏住兩個廢紙筒的邊緣,將紙筒頭朝下,“砰砰”兩聲,垃圾都落入了塑料袋。我看到垃圾中有兩個大大的奶粉袋,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種無品牌的大號家庭裝。
“可以了吧?”金組長問我們。
“你們怎么能讓孩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李真姬問道,我看見一股怒火出現(xiàn)在她的眼里,“你信不信我去告你們?”
金組長轉了轉眼珠子,兩手一攤,說道:“盡管去告吧,警官。我們巴不得政府知道這里有多糟糕,就可以多派一些經(jīng)費了?!?/p>
我目瞪口呆,美妮的哭泣聲讓我心煩意亂。女孩彎下腰將另一只廢紙筒頭朝下猛磕,重新填滿新的塑料袋。金組長拎起那兩個大塑料袋,站在我們面前說道:“我這輩子沒指望離開這里了,如果政府能多給點兒資金,我們高院長就不用繼續(xù)自掏腰包養(yǎng)活這些小東西了,而我在閉眼之前,也能看到這里變得像個樣子。所以,請便,警官?!苯鸾M長瞪著美妮的后腦勺,我很慶幸美妮沒看到她的眼睛,“你們要扔掉孩子,這里只能保證她不餓死,其余的只能靠老天爺了?!?/p>
她拎著兩袋垃圾走了出去,女孩繼續(xù)埋頭鋪設被褥,將兩堆濕答答的布片收集起來,放入柳編筐。布片散發(fā)著尿臊味,我干嘔出聲,李真姬將我拉了出去。
沿著孤兒院的石板路走了一會兒后,我坐在一張枯朽的圓木凳上,哭累了的美妮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院中幾個在泥巴中玩耍的小孩被金組長和幫傭女孩趕到屋內吃午飯去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池塘苔蘚的潮濕氣味。我想起那可怕的一夜,我拉著瑪麗安的手在荒草中狂奔,四個兇惡的人在后面窮追不舍。
我打了個寒戰(zhàn),盯著地上那幾株牽?;ǎf道:“我不能把美妮留在這里。”
“給我吧?!崩钫婕⒚滥萁舆^去,我的手臂有些酸痛,我將胳膊肘關節(jié)朝外,在空中畫了幾個半圓。
“就算缺錢,也不能這么臟,孩子們會生病,會……長不大?!贝丝?,美妮躺在李真姬的懷中,雙眼緊閉,濃黑的睫毛垂下,粉紅的小嘴嘟起,像一顆粉嫩的櫻桃。我不敢想象她坐在那骯臟的鐵床上,嘴里塞著骯臟的焦黃色奶嘴,雙眼驚恐地瞪著外面的情景。
“我也沒想到公立孤兒院的條件會這么差?!?/p>
“這里不行。”
一陣沉默,某個殘酷的問題盤旋在空中,我和李真姬都能看到,卻沒有勇氣提出來。
“我們先走吧,快中午了。你還沒吃飯吧?”李真姬打破沉默,“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店,我請客。”
“李警官,除了這家公立孤兒院,還有哪里可以收留像美妮這樣的孩子?”我沒動身。
“目前,城中免費的孤兒院除了這家,還有三家。一家是英國修道院的嬤嬤開的,但是去年夏天,修道院撤遷,嬤嬤回了倫敦。另外一家依靠社會捐助和政府撥款,條件好一些,但只收剛出生的嬰兒,長到一歲多時就會被送到這里?!?/p>
“還有一家呢?”
“最后一家是藍花朵孤兒院,名義上是孤兒院,其實是一家紙品印刷廠。”
“紙品印刷廠?這和孤兒院有什么聯(lián)系?”
“商業(yè)用地,租金很昂貴,而孤兒院屬于慈善事業(yè),占地免費?!?/p>
“怎么可能?政府怎么會允許這樣的事出現(xiàn)?”
“巴爾財團,你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對于完全不關注財經(jīng)新聞的我來說也毫不陌生。國內的十家輕工業(yè)工廠就有六家隸屬巴爾財團。這是我聽老爸講的,老爸在一家包裝紙制造廠做會計,他常提起在巴爾財團的降價營銷手段下,他們工廠的效益逐漸遞減。
“這家紙品印刷廠屬于巴爾財團。”
我看了看李真姬,將目光投向一根垂柳枝上,互生的葉片垂下來,葉片末端長出幾個綠色的芽。
“懂了。”
如此巨大的財團,想要什么都會得到,只是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侵占屬于孤兒院的土地。
停了半晌,沒人開口。陽光灑在地上,孤兒院的屋內響起金組長的斥責聲,夾雜著幾個孩子的哭聲。
“我們先離開這里吧?!崩钫婕Пе滥菡酒饋?。
“美妮能去哪里呢?”我終于開口,拋出那個如刀般懸在我們頭頂?shù)膯栴}。
“先吃飯吧?!?/p>
我剛走幾步,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于是我拉住李真姬的胳膊。
“怎么了?”
我興奮起來,那個念頭變得清晰可靠,仿佛唾手可得:“我們可以為美妮找養(yǎng)父母?。∥覀兛梢哉胰祟I養(yǎng)美妮?。 ?/p>
李真姬平靜地看著我。
“我們之前怎么沒想到呢?”我有些激動,沒注意李真姬并未露出笑容。
“冷靜,索菲麗。你知道找人領養(yǎng)是多么繁瑣的過程嗎?我們需要尋找合適的家庭,合適的父母,得花時間審查他們的領養(yǎng)資格,這需要時間,甚至運氣。”
“對啊,但肯定比留在這里強?。 蔽矣行﹩蕷?,不禁大喊起來,“你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難道我能把美妮留在這里嗎?”
“也許你有道理,但這是一個遙遙無期的過程,而且只能大海撈針?!?/p>
“大海撈針?世界上每年都有很多家庭在尋找孩子!”
“對,可是互相找到對口的很難。這是在領養(yǎng)孩子,而不是一只波斯貓或者吉娃娃,如果找孩子領養(yǎng)這么容易,那這里的每個孩子早就有溫暖的家了。最關鍵的是,這些有用的信息不掌握在警察手中,都在孤兒院的負責人手里。所謂的慈善孤兒院,就是指這里。你也看到這里的情況了,他們經(jīng)費短缺,根本沒有建立一個完善的領養(yǎng)體系。我也不大相信那位高院長手里會有什么信息來源?!?/p>
我頓時萬念俱灰。
“這么說,沒辦法了?”我頹喪地坐在木凳上。
“除了一條路,我們目前無路可走?!崩钫婕дf道。
我抬起頭看著她。
“找到美妮的媽媽?!?/p>
“那找到她媽媽之前呢?美妮怎么辦?她家的房子已經(jīng)被房東收回了?!蔽覇柕馈?/p>
李真姬換了個姿勢抱美妮,美妮被顛了一下,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李真姬注視著我。我瞪圓了眼睛,知道了答案。我頭皮發(fā)麻,連連擺手。
“不不不,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我不會……我不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我媽媽,她不可能……天啊。”
“尋找美妮媽媽的事情,我可以馬上立案展開尋找?!?/p>
言外之意就是“但其余的只能你自己做了”。
我看了看美妮的臉和粉嫩的小手,回頭張望孤兒院遍地的荒草和幾株蒼白的牽?;?。我知道勢在必行,我沒有退路。在瑪麗安讓我快跑不要管她的那一刻,美妮就變成了我必須挑起的重擔。
我伸出手,將美妮抱回來,對李真姬說道:“謝謝你,李警官,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p>
“抱歉,索菲麗。我現(xiàn)在住在警局提供的雙人宿舍,我只能做到這些。我除了盡快找到美妮的媽媽,再也做不了什么?!?/p>
“你還可以做一件事?!蔽艺f道。
“什么事?”
我看著她,擠出一個笑容:“為我們祈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