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接近尾聲,炎熱的夏天就要到了。路兩旁的白楊樹矗立著,綠綠的樹枝交織在一起,像搭了個涼棚。車到了農(nóng)場,戈文收拾完,扛著鐵鍬走進了田野。麥穗開始灌漿了,他摘了一棵麥穗,揉了揉,麥粒流出乳白色液體,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又用舌頭舔了舔,有點淡淡的香甜味。微風吹拂,麥穗晃動。戈文置身于綠色的海洋之中。
一連幾天,戈文沒有見到她,她干什么去了?去了哪里?這么長時間了,無名的煩惱不由得從戈文心里泛了起來。在家的這段日子,她的身影經(jīng)常隨著夜深人靜,不時地飄進腦海!
有一天出工,一個頭戴草帽的人走近戈文叫道:“你是戈文吧?我昨天剛從西線(低窩鋪,戈文父親工作的地方)來。臨走時,碰見了你爸,他讓我來看你。聽你爸說,你媽病了,好了沒有?”戈文激動地馬上問:“我媽好多了。我爸好嗎?”那人說:“我叫黃新,你爸很好!對了,你爸讓我捎來一些東西。晚上給你!”
晚上,戈文趴在床上看《世界地圖冊》,等黃新的到來。葛林問:“戈文,你媽的病好一些了嗎?”戈文抬起頭回答:“好多了。”突然想起了托人買好的罐頭,見黃然的床空了,便用手指著空床問:“葛叔,黃師傅呢?”他回答:“走了!”戈文問:“還來嗎?”他回答:“不清楚!估計不來了。”你找他有事嗎?”戈文停頓了一下回答:“沒啥事!”葛林起身走到門口,看到黃新,吃驚地問:“老黃,你怎么來的?”黃新回答:“我昨天到的?!备鹆謫枺骸霸趺礇]見你呀?”老黃回答:“去臨澤縣辦點事!中午才過來。對了!戈文在嗎?”葛林說:“在!”戈文馬上站了起來,說:“黃叔叔,你坐!”他坐下后,從發(fā)白的藍布衣服的兜里,掏出一個笛子和信封,交代說:“信封裝了五十斤糧票,可別弄丟了!是你爸省吃儉用攢下的。你爸特意告訴我,要你一定交給你媽!”戈文點點頭,他又說:“過兩天我回西線,你有什么給你爸帶的?”戈文想了想說:“你就帶一句話,謝謝爸爸!”黃新摸了摸戈文的頭,夸獎道:“這孩子挺懂事的?!备鹆衷谂赃呂⑿Α|S新是來出差的,順便到農(nóng)場來看看情況。黃新說:“今年的麥子長勢不錯,肯定是豐收年了?!彼透鹆诌呎f話邊出了門。
圓圓的月亮掛在空中,灑下銀白色的光。戈文拿著笛子出門了,抬頭遙望天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吹了起來。笛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今年春節(jié),父親回來,他向父親要的笛子。母親不讓買,說,花那錢干嗎!父親沒有吭聲。沒想到,過了這么久,爸爸讓人送來了笛子。
遠處傳來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幾個同學(xué)過來了。汪雪斌喊道:“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戈文站了起來,說:“我爸剛捎來的笛子,不會吹?!蓖粞┍笳f:“給我看看。”他接過笛子,放在嘴唇吹了兩口,一曲歡快熱情的《揚鞭催馬運糧忙》笛聲響了起來,飄向很遠。戈文傻了,汪雪斌吹得這么好!同學(xué)們拍手稱好!戈文忙說:“以后,我跟你學(xué)笛子吧?”汪雪斌說:“沒問題!”他又吹了幾首。戈文在人群中尋找心中的那位女同學(xué)!她去哪里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同學(xué)們受到汪雪斌笛聲的感染,在黎俊的領(lǐng)唱下,唱起了電影《青松嶺》中的插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向前方》:
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
叭叭地響哎
哎咳依呀
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
……
唱完這首歌,男女同學(xué)又合唱,電影《英雄兒女》中的插曲《英雄贊歌》:
風煙滾滾唱英雄
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
晴天響雷敲金鼓
大海揚波作和聲
人民戰(zhàn)士驅(qū)虎豹
舍生忘死保和平
為什么戰(zhàn)旗美如畫
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
天上的月亮像舞臺上的燈光,朦朧的小樹林像忠實的觀眾。人們歡快地嬉鬧著,忘記了疲勞,久久不愿離去。夜深了,大家才哼著歌回去。
宿舍里,昏暗的燈下,有的人看書,有的人打呼嚕,有的人縫補衣服。戈文脫下衣服上了床。白天的勞動是辛苦的,是可以忍受的。一到夜晚,寂寞襲來,沒有娛樂,沒有書看,他常常會走出宿舍,坐在沙丘上,看看月亮,看看星星,看看靜靜的戈壁灘。戈文內(nèi)心的那個沖動,無法釋放。
不遠處,有一個被黃沙吞噬的黑水國。戈文來農(nóng)場以后,就想去看看,想知道更多的東西。
農(nóng)場和黑水國之間,有一片沙漠,凌亂的小草在沙丘中晃動。據(jù)課本上講,這種草叫駱駝刺,屬豆科,落葉灌木,是一種矮矮的地表植物,主要分布在內(nèi)陸干旱地區(qū)。駱駝刺是駱駝的牧草,所以又稱駱駝草。
月光灑進來,戈文睡不著,心中的那位女同學(xué)叫姚琴,他惦記,班里的許多男同學(xué)也在惦記。她大眼睛,雙眼皮,白皙的臉上有兩個酒窩,一笑一口潔白的牙,內(nèi)斂柔美,勻稱苗條,會跳舞,會唱歌,在學(xué)校的時候,戈文最愛看她跳舞了。寂靜的夜晚陪著他,勾起了戈文美麗的夢想。
在農(nóng)場大院的一棟房子里,昏暗的燈光下,姚琴低著頭,一聲不吭。母親在旁邊抹著眼淚。屋里很靜。母親停住哭聲,說:“明天,我們就走了。你也早點睡吧!”姚琴臉上掛著淚珠。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親為啥要帶她回老家,而弟弟妹妹卻留在父親身邊。在她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吵架,她以為是因為她,便小心翼翼的。然而,她怎么做都擋不住父母的吵鬧,后來她明白了,不是她的原因。從此以后,她就不愿回家,每次都在同學(xué)家待到很晚,所以常常挨母親的罵。她一直想離開家,終于熬到初中畢業(yè),可以離開了,但她做夢也沒想到,母親來信讓她一起回老家。她不想走,可她說不出來。父母離婚了。她不忍心讓母親一個人回去,就離開了農(nóng)場,離開了同學(xué),家里的變故,她無法跟同學(xué)們講,只能悄悄地離開。
星期天,天蒙蒙亮,戈文和十幾個男女同學(xué)帶上干糧和水壺朝黑水國出發(fā)了??諘绲牡貛В衬系能杠覆莼蝿又?。在沙漠里行走,速度非常慢,腳使不上勁,特別消耗體力。男同學(xué)漸漸就把女同學(xué)甩到后面了。翻越沙丘,駱駝刺扎人,手臂劃出道道淺淺的血印來。初夏的太陽那么熱,空曠地帶沒有一棵樹。女同學(xué)們和男同學(xué)們距離越拉越遠。戈文站在沙丘上回頭望,女同學(xué)們一個拉著一個艱難地走著。汪雪斌站在沙丘上,環(huán)顧了一下說:“我們休息一下,等等她們?!?/p>
戈文順著沙丘的坡度躺下來,把背包放在臉上,遮擋刺眼的陽光。溫暖的沙子貼著皮膚,舒服極了,手抓起細細的沙子,從手縫飄灑。他又想起了姚琴,心里在問,她去哪里了?怎么沒人提起她?她的消息一點都沒有。有時,他也想,這不是自尋煩惱嗎?想她干什么?她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有多少次,都暗自下定決心不再去想她。可沒過幾天,姚琴又跳進了腦海里,這種朦朧的感覺不能自控。
站臺上,一列綠皮火車停在兩根亮晶晶的鋼軌上。車廂門口,姚琴的母親提著行李上車了,姚琴遲遲不上車,回頭望著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離開這里會不會再回來,會不會再見到同學(xué),會不會再見到父親和弟弟妹妹們。她眼里含著淚水,依依不舍地上了車,趴在車窗上朝外面望去。
戈文不知道,心儀的姚琴離開了,他還在做著夢,還在尋找!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過來,女同學(xué)趕上來了。戈文抬起頭看了看,一位女同學(xué)叫道:“哎呀媽呀,累死了?!彼麖纳城鹕险玖似饋怼孜慌瑢W(xué)一屁股坐在沙丘上。有一位女同學(xué)問:“還有多遠呀?累死了!”汪雪斌像總指揮一樣,站在沙丘上說:“休息一會兒,繼續(xù)前進!不遠啦!”他說完走下沙丘,走到女同學(xué)中間,說:“把你們身上的包給我們?!蹦型瑢W(xué)們也都上前幫女同學(xué)背包。女同學(xué)們齊聲說:“不用!不用!”汪雪斌說:“什么不用!”他搶了一位漂亮女同學(xué)的包背上了。戈文也搶了一位女同學(xué)的包!這位女同學(xué)住在他家后面的平房,互相都認識,很少說話。她是另外一個班的,叫吳小蘭。個子不高,皮膚白皙,說話聲音細聲細語。戈文把包往后背上一甩,說:“走!”
黑水國進入了視線。同學(xué)們喊:“到了!到了!”殘墻斷壁下面,矗立著一塊石碑,上面黑底白字,用楷體刻著三個字:黑水國。落款:隴原省人民政府立。戈文站在石碑前,環(huán)顧四周。有幾個同學(xué)朝黑水國的圍墻走去,沙子堆到圍墻上。戈文望著黑水國,怎么也想象不出,這里曾是一個國家呀。他順著沙坡上去了,站在兩米寬的土圍墻上,目測了一下,這座城是長方形,長約兩公里,寬約一公里,孤零零地建在沙漠上。向遠處望去,北面,合黎山、龍首山清晰而見;南面,是連綿不斷的祁連山。不遠處,有一條河曲折地從南向北流去。這條河,就是黑水國乃至河西走廊的母親河——黑河。
整個城空蕩蕩的,都是埋沒的殘壁。地上的條石隱隱約約可見,他站在城中間,仰望天空,這里曾經(jīng)一定是個繁華的地方,仿佛能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仿佛能聽到遠處飄來的駝鈴聲。他來到這個世界才短短十六年,不清楚歲月的長河堆積出的歷史厚重,不可能想到消亡,也不可能知道消亡。在他的心靈中,只有懷揣展望未來的夢想。
戈文和同學(xué)們從黑水國出來,直接奔下一個目標——黑河。河兩岸長滿了綠綠的青草。清澈的河水中,魚兒在游動。在河的曲折處,矗立著幾棵胡楊樹,綠葉在風中飄蕩。據(jù)課本講,胡楊是落葉中型天然喬木,直徑可達一米五,木質(zhì)纖細柔軟,樹葉闊大清香。耐旱耐澇,生命頑強,是自然界稀有的樹種之一。胡楊樹齡可達兩百年,樹干通直,高十到十五米,稀灌木狀。樹葉奇特,因生長在極旱荒漠區(qū),為適應(yīng)干旱環(huán)境,生長在幼樹嫩枝上的葉片狹長如柳,大樹老枝條上的葉卻圓潤如楊。胡楊樹是頑強的植物,無論多么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一到秋天,都能綻放出絢麗的金黃色。
天越來越熱,走到黑河邊,汗水順著戈文的臉一滴一滴掉進沙子里。汪雪斌擦了一下臉,看了看黑河水,環(huán)顧四周大聲問:“我們下河游泳,怎么樣?”男同學(xué)應(yīng)道:“沒問題?!迸瑢W(xué)一聽,轉(zhuǎn)過身朝別的地方走去。
戈文兩腳一沾河水,冰涼穿透全身,腳又縮了回來。突然“撲通”一聲,汪雪斌跳進河里,他喊道:“快下來,下來就好了!”戈文眼睛一閉也跳了進去,打了個哆嗦。他不太會游泳,只會“狗刨”。游了一會兒,大喘氣上了岸。黎俊也爬上來,手指高坡,說:“我們上那邊去,從高坡上往下跳,那才刺激!”他說完拎上鞋,抱著衣服朝高坡走去。戈文和同學(xué)們跟上。有一位女同學(xué)喊:“那里危險!”他們裝著沒有聽見,繼續(xù)朝前走,高坡離河面有兩三米高,站在高坡上,往下看了看,放下衣服,就一個一個往下跳,然后游上岸又跳。戈文跳了下去,不小心,石頭刮破了腳,鮮血直流。他爬上岸,用沙土糊上,血又滲了出來。同學(xué)們都圍了過來,恰好一位同學(xué)有一布條,就取下把他的腳包住了。戈文不能游泳了,坐在高坡上,看著同學(xué)們游泳。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河水,一望無邊的沙漠。黑河像一條玉帶從遠處飄來,景色美極了,他陶醉了。直到肚子餓了,他才叫同學(xué)們上來吃飯。大家喝著黑河水,就著咸菜,吃著發(fā)糕。這時,突然起風了,遠處的烏云滾滾而來。
風來得快,烏云也來得快,遮住了太陽,天昏暗了,狂風夾著沙石撲過來,四周什么也看不見了。戈文緊緊地趴在地上,兩眼閉著,沙塵嗆得他喘不上氣來。不知過了多久,風暴過去了。同學(xué)們個個都成了土人,灰頭灰臉地回農(nóng)場了。
從黑水國回來后,戈文覺得男女同學(xué)之間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在哪兒,又說不出來。不過,他確實感到這個變化隱隱約約存在著。過去沒事,同學(xué)經(jīng)常聚聚,現(xiàn)在聚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這段時間,戈文一直沒見到姚琴,像丟了魂一樣,總感到自己的生活缺少了一點兒什么。戈文時常想,姚琴可以不理我,只要每天能出現(xiàn)就行,心里就不空了。他想問同學(xué),又不敢問,默默承受,等待姚琴的出現(xiàn)。晚上,戈文看看書,看看《世界地圖冊》。
有一天晚上,戈文腳疼,從床上爬起來,對張權(quán)說:“張師傅,有藥水嗎?”張權(quán)說:“有!”順手拿出小藥箱,說:“我來給你擦擦!”戈文把腳抬起來,張權(quán)幫他一點一點地擦,然后又用紗布包好!張權(quán)既是一個勞動改造者又是一個兼職的農(nóng)場衛(wèi)生員。自從上一次,戈文被狗咬,張權(quán)給他治好后,他就覺得張權(quán)是一個好人,是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人。
于管干進來,眼睛掃了一下,問:“戈文,黎俊呢?”戈文回答:“不知道!”于管干自言自語地說:“這小子跑哪兒去了?”葛林說:“是不是跑到別的屋里了?”于管干說:“我剛才到各個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見他人。汪雪斌不在,張寶也不在,汪智也不在。這些人都跑哪兒去了?”他說完,對著戈文說:“你去找找黎??!”
西北的天氣溫差大,白天和晚上差幾度。戈文站在院子里,不知去哪個方向找。想了想,先去樹林找吧。夜幕籠罩,一切朦朧。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前面有兩個身影。一陣風,吹得樹葉嘩嘩響。戈文抬頭看了看樹,等眼光落下來,前面只有一個身影了,喊了一聲:“誰呀?”黎俊走近問:“你深更半夜跑這兒干什么來了?”戈文回答:“管干讓我找你!”黎俊又問:“找我干什么?”戈文說:“不知道!”接著又問:“剛才我看見兩個人,怎么剩下你一個人了?”黎俊說:“你眼睛花了吧,就我一個人?!备晡南?,明明是兩人,他怎么說是一個人呢?兩人往回走。黎俊問:“你聽說沒,姚琴她爸和她媽離婚了。姚琴被她媽帶走,回到鄉(xiāng)下了。”戈文一聽,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句話都沒有問。因為他不知道問什么。姚琴是他心里剛萌生的愛情之苗,是他的向往,是愛情的目標,這個目標這么快就消失了。
黎俊去找于管干,戈文回了宿舍,躺在床上想著姚琴。做了許多的假設(shè),假設(shè)姚琴回到農(nóng)村受不了苦會回來嗎?如果不回來怎么辦?她注意過我嗎,或根本沒有注意過我?如果從此以后,姚琴不再出現(xiàn)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戈文自己想的,姚琴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戈文跟姚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過。屋外的風刮著,塵土從門縫進來,彌漫了起來。戈文往上拉了拉被子。
風越來越大,葛林起來了,對張權(quán)說:“這樣不行!得出去把窗戶堵一堵。”張權(quán)說:“好!”戈文也跟著爬了起來。葛林見戈文起來,說:“你不要去了?!备晡恼f:“沒事!”屋里的人都起來了,大家拿著鐵鍬、廢棄的牛皮紙,分頭把各個窗戶糊好了。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大家的睡意也沒了。王大胡子走過來,對葛林說:“老姚與他老婆離婚了。聽說,她老婆跟城里一位科長好上了,讓老姚抓了個現(xiàn)行。”葛林說:“沒聽過。不可能吧!”葛林又說:“這種事,可不能瞎說!”王大胡子一聽這話,覺得沒趣就走了。聽了王大胡子的話,戈文心里一陣嘀咕,這是真的嗎?姚琴的媽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姚琴的媽戈文見過,在農(nóng)場里,算是一個比較漂亮的女人。姚琴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這就是她的全部信息。她給戈文留下了淺淺的痕跡,也留下了遺憾!戈文得知姚琴的去處后,感到輕松了,因為少了一個牽掛。雖然這樣想,但是心中那個美好的東西受到污染,戈文還是不愿意的,有點討厭王大胡子了。
早晨上工,戈文站在綠黃色的麥田里開始干活兒。太陽漸漸升高了,戈文抹了抹頭上的汗。前面的坡下,有一小片小樹林,他剛走到坡上,看見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馬上站起來分開走了。因為遠,戈文沒有看清是誰。藍藍的天空飛過一群大雁,遠處的黑河從荒漠中流過,河岸的胡楊樹隨風飄展。戈文又想起了姚琴。這個思念是沒有根的思念,然而,戈文心里始終放不下。時光在流逝,戈文的心飄向遠方。姚琴!我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你呀?
田野里的麥子黃了,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進入收割階段,勞動也馬上由清閑變?yōu)榉泵α?。戈文摸了摸身體,長高了,結(jié)實了,皮膚黑了。
金色的麥穗,像黃金鋪滿了大地。夜色降臨的時候,戈文走進金色的麥田里面。在月光下,置于其中,吸著麥香,撫摸著麥穗,享受豐收的喜悅。同時,戈文也不知多少次想過,多少次在問自己,我會永遠在這里嗎?他不知道!三個月后,他就十六歲了,也可以參加工作了。比他大的同學(xué),都開始陸續(xù)參加工作了。前一段時間,送他們走,戈文心里總有一種失落感,盼著自己什么時候能走。
黎俊、汪智、汪雪斌走的那天,同學(xué)們湊錢買了一瓶老白干酒,從食堂買了幾個菜,來到小樹林,圍著一塊石板,將酒和菜放在石板上。汪雪斌拿起酒瓶,用牙咬起瓶蓋,開始喝酒。
農(nóng)場職工子弟學(xué)校是教育體制改為七年制的第一批,把小學(xué)六年、初中三年改為小學(xué)五年、初中兩年。小學(xué)五年級和六年級合為一個年級,通常把六年級叫大班,五年級叫小班。小班的同學(xué),大部分都上高中,不上高中的沒有幾個人。戈文屬于小班。
那天,在夜色下,黎俊喝了一口酒說:“我們走了!以后可以掙錢了?!蓖粞┍笳f:“聽說,廠子離家不遠!”汪智說:“聽說廠子很苦?!蓖粞┍笳f:“再苦,那也是參加工作了?!备晡撵o靜地聽著他們聊天,想著自己的以后。大家邊說話邊喝酒,慢慢地喝多了。汪雪斌說:“要離開了,真有點依依不舍”。黎俊趁著酒勁接過話,問:“不舍誰呀!說實話,不舍誰呀?”汪智也跟著追問:“不舍誰呀?”汪雪斌馬上反擊,問:“你昨天還跟我說,也有點兒不舍呢?那你不舍誰呀?”黎俊看了看戈文說:“我誰都可以舍!”黎俊的心里清楚,上次在樹林里,戈文看見了。黎俊怕戈文說出來。汪雪斌說:“你拉倒吧!昨天誰給誰送筆記本了?!崩杩〉哪樇t了,辯解說:“同學(xué)之間送個筆記本有啥!有人不也送你筆記本了嗎?”戈文這才知道,男同學(xué)和女同學(xué)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深了。他們說著,戈文的思緒又飄到姚琴身上了。黎俊說:“戈文!你想什么呢?你想誰了?”汪雪斌接過話說:“他想?yún)切√m了!哈哈!”大笑了起來。戈文不知道他笑什么。他跟吳小蘭扯不上,就幫她背過一次包。戈文說:“瞎說什么呀!”雖然他們幾個各揭各的短,但誰也沒有說出是誰送的筆記本。汪智問了幾遍,他倆都沒說。
他們在月色下,暢談著、嬉鬧著、憧憬著美好的夢想,漸漸都喝醉了,倒在沙地上,仰望深邃的天空,想著遙遠的未來。戈文還在想剛才汪雪斌說的話——吳小蘭。他想不明白,怎么會把他和吳小蘭扯上了,弄不好過幾天就會傳到吳小蘭的耳朵里。
吳小蘭正在地窩子里與女同學(xué)聊天。她與戈文同歲,發(fā)育得比較成熟,女人特征明顯,胸脯豐滿,臀部渾圓,走起路來很性感,從男同學(xué)身邊走過,有的男同學(xué)就吹口哨。吳小蘭不知道外面一群男生在喝酒,不知道把她和戈文扯在了一起。她心里清楚自己在有些男同學(xué)心中的位置,但她對戈文有著天然的好感。
黎俊、汪雪斌、汪智等人走了以后,農(nóng)場顯得冷清了許多。戈文下了工,大部分時間都在宿舍看書,不管什么書,凡是能找到的都看,沒有書看的時候,就翻看那本藍皮的《世界地圖冊》,過著無聊的業(yè)余生活。
有一天晚上,農(nóng)場總部來放電影。戈文吃完飯,早早地拿上板凳去占地方。剛放好,吳小蘭來了,把凳子放到他的旁邊,問了一句:“這里沒人吧?”戈文說:“沒有!”她說:“你替我看著,我還有點事,一會兒來。”戈文本想放好凳子就走,吳小蘭這么一說,他不好意思走了,站在凳子旁邊,看放映隊的人掛銀幕。張寶來了,指著吳小蘭的凳子,問:“這是誰的凳子?往旁邊放放?!备晡恼f:“這是吳小蘭的?!睆垖氄f:“沒事!”伸手要挪凳子。戈文制止說:“不行!吳小蘭讓我看著。”張寶說:“那你挪一挪?!备晡臎]理他,他過來就要拿凳子,戈文不讓拿。倆人僵持了下來。吳小蘭來了,二話沒說,拎上凳子往后面走。張寶不搶了,也拎上凳子跟了過去。吳小蘭又拎著凳子回來了。張寶拎著凳子,站著一動不動了。吳小蘭把凳子放在戈文旁邊,臉拉得好長。張寶在后面坐下了。
張寶,大鼻子高個子,背有點駝,有一雙小眼睛,在學(xué)校異常調(diào)皮,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就是愛找女同學(xué),膽大,只要有女同學(xué)在,就拍手,吹口哨,做各種怪異的動作。張寶對吳小蘭的追求不是一天兩天了,戈文也有所耳聞。送汪雪斌幾個人喝酒的那天,汪雪斌冒出的一句話,說戈文想?yún)切√m了。戈文當時想,那是汪雪斌酒喝多了瞎說的??涩F(xiàn)在張寶看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什么。
空地上,人漸漸多了起來,銀幕掛在前方。月亮慢慢地升起了,人們的眼睛盯著白白的銀幕,等待黑夜的降臨。院子里坐滿了人,電影開始放映了。《英雄兒女》這部片子,戈文看過幾遍了,每次看都讓他激動不已,熱血沸騰。特別是主人公王成、王芳、王政委、張團長、小劉,都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覺得自己要像王成那樣,當一個英雄。自己要生在那個年代就好了,也一定會成為王成。戈文有英雄的情懷。
吳小蘭把凳子稍微往前挪,戈文不知為什么。一回頭,他看到張寶的腿正在蹬吳小蘭的凳子。吳小蘭小聲地對戈文說:“咱倆換著坐。”換了座位,張寶不再蹬了。
電影演完了,大家散了。戈文走到宿舍門口,張寶手里拿著凳子喊:“戈文,等一下,我找你有事!”戈文問:“什么事?”張寶說:“出去說。”戈文心想,是不是剛才因為他和吳小蘭換座位的事,張寶來找碴兒?戈文說:“明天再說吧!”張寶說:“不行!必須今天跟你說?!备晡南肓讼?,跟著張寶走了出去。
兩人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張寶毫不掩飾地問:“你是不是跟吳小蘭好了?”他的大膽,讓戈文驚訝!張寶怎么會問這個問題呢?從何談起呀!戈文立即反駁說:“你瞎說什么呀!怎么可能呢?”張寶說:“上次去黑河,你不是還給她背包了嗎?”他這個問話,讓戈文哭笑不得,這是哪和哪呀!他的率直大膽,倒讓戈文敬佩!張寶又問:“你是不是對她有興趣?”戈文干脆地回答:“沒有!”他說:“那就好!好了!沒事了!”兩個人的談話就這么快地結(jié)束了。戈文覺得張寶挺有意思的。
戈文進到宿舍,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黃然的鋪上已經(jīng)有人了。去看電影前,這張鋪還是空的,他以為是黃然回來了,走近一看,是上次給捎笛子和糧票的黃叔叔。他問:“黃叔叔,你怎么來了?”黃叔叔鋪著床,低著頭很冷淡地吐出一個字:“噢!”然后不再說話了。戈文不知怎么回事,心想,黃叔叔怎么會這樣呢?
戈文躺在床上還在想黃新的態(tài)度,上一次,他見到自己那么熱情,今天卻這么冷淡。他不明白大人的變化怎么這么快。戈文本想問,黃叔叔的態(tài)度讓他把話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說,黃叔叔給他捎來笛子和糧票。
第二天早上,戈文吃完早飯,拿上鐮刀,拎了一桶水,水里泡著磨刀石,找了個涼快的地方磨鐮刀。黃叔叔來到跟前,蹲下來說:“戈文!昨天晚上人多,我不便跟你多說。這次我是來勞動改造的,怕連累你。我犯錯誤了,要不是你爸救我,我就得去勞改農(nóng)場了?!备晡谋鞠雴査噶耸裁村e誤,后一想,這話不是他該問的。戈文說:“沒事!黃叔叔!”黃新站了起來又說:“就這樣吧!抽空再詳細說?!备晡牟欢笕说氖?,他知道誰對他好,誰就是好人!他磨著鐮刀在想,葛林、張權(quán)、黃新、黃然等,他們都是不錯的人。他們犯了什么錯誤了?他們都干什么了?戈文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太復(fù)雜!同時也在問自己,我將來也會復(fù)雜嗎?我也會一天天長大,要是這么復(fù)雜,就不想長大了。他磨著鐮刀,想著不知道、不清楚的事。他用手試試磨得鋒利的鐮刀,又聯(lián)想到,一把鐮刀,一把鐵錘放在一起,就是共產(chǎn)黨的黨徽!他不能準確地理解黨徽,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共產(chǎn)黨就是為了窮人的。每天早晨,廣播里放的第一首歌,就是《東方紅》;每天晚飯放的歌是《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爸爸家是窮人,他是窮人的后代!他想到了現(xiàn)在的窮,也想到了爸爸那時的窮,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每當他看電影前面的加片《新聞簡報》,出現(xiàn)毛主席的光輝形象時,他就激動,就興奮,也隨著人們一起喊:“毛主席萬歲!”
他磨著鐮刀,思緒飄動著。一不小心,手指被鐮刀刮破了一個口子,鮮血流了出來。他用嘴吸了吸手指,回宿舍找塊布包上了。
一轉(zhuǎn)眼,休假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