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往事過香港
一
在大陸長大的我,對香港情有獨鐘,緣由最先拷自父輩的經歷。
那些發(fā)生在遠遠近近的,聽來的,經過的情景,此刻就像一幅幅畫都一一浮現出來。
請先隨我回到1938年。這年的夏天,后來做了我母親的18歲的楊小姐,到了香港,逗留了十天,住在銅鑼灣一帶。母親說她那時膽子大,每天一個人出去瞎轉,一點兒也不害怕,乘的是雙層叮當響的電車。從小衣食無憂的母親極富同情心,至今還保留著香港貧富懸殊大的印象,她并沒細講,只是提到“棚戶區(qū)”一詞兒,想必那是破爛和骯臟的代稱。
正值戰(zhàn)亂,母親背井離鄉(xiāng)從天津跑到香港,并非真有閑情逸致。民族危亡旦夕,母親被保送南開大學,但她沒有去上,寫的一首小詩《失去爸爸的孩子》被視為抗日詩上了黑名單,雖然家住租界,但也難逃日本兵的搜查。留學英倫的舅舅寫信給我外婆,認為鑒于他的小妹的性格不宜留在淪陷的天津,讓外婆放她走,去昆明西南聯大。外婆聽從了舅舅的話。就這樣,一艘英國太古輪船公司云南號將母親和幾個少女載出塘沽港,在海上漂流了7天才抵達香港。
然而她不會想到,5個月前,一個姓趙的溫州青年也路過此地,日后會走入她的生活。
寫到這兒,香港往事的畫面里多了一個清秀的戴眼鏡男生的身影,他便是后來做了我父親的趙瑞蕻。1938年2月,國立長沙臨時大學的師生們從即將淪陷的長沙城撤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是由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北方名校組成,父親是從山東大學聞訊趕去注冊插班的。師生們曾在南岳山聚集,堅持了80天,直到戰(zhàn)火逼近,再度奉命西遷。父親在回憶文章里這樣描寫:“穿著亂七八糟的衣裳,帶著鋪蓋卷兒和一些書本講義、筆記本。衣襟上仍染著旅途上的塵泥……”“從廣州沙面乘電船渡過珠江上岸”。在嶺南大學里,“用稻草鋪在冰冷的水泥上”,“席地而坐、而臥,仍然堅持著看書學習,或引吭高唱抗日救亡歌曲……”
父親繼續(xù)寫道:“船到香港是清早,天蒙蒙亮,飄著細雨。我在船舷甲板上只見維多利亞港南岸是一片灰溜溜的樓房,有三四層高;每個窗口和陽臺都掛滿了各種破舊的衣物,迎著冷風飄蕩……岸邊盡是一只只木船、駁船、小舢船;那些船上住著一戶戶人家?!?/p>
父親是個書迷,曾在香港走進幾家書店,見到許多外國文學名著原版自然眼饞,“但是我們窮學生哪里買得起?”
和父親一樣,母親離港后,也繞道越南海防,于8月到達昆明。
同樣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1940年,剛從牛津畢業(yè)的憲益舅舅決意回國了。他的理由再簡單不過:在祖國危難之時不歸,他不會原諒自己。舅舅帶著年輕的英國未婚妻先繞道加拿大,遭遇過日本軍艦的盤查。為了去重慶找我外婆,舅舅他們也不得不轉道香港。此時他幾乎身無分文,只得向在中國銀行工作的親戚借款,還賣掉了許多心愛的藏書。
時過境遷,三位長輩回憶香港的感受都不同。有趣的是,母親顯得輕松,可以說出好多好玩的見聞。而父親卻長期有種屈辱感。他在晚年幾次給學生講課,都會不時提到在外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壓抑心情。有一次我也去聽課,父親說他見過在香港街上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騎馬巡邏的英國大兵,和上海的十里洋場一樣。他特別形容恒生銀行門口的兩只石獅子像張開血盆大口,還用手比畫著,惹得在場學生都哄堂大笑。父親比誰都盼望香港回歸,終于在他生命最后的兩年前見到了那莊嚴的一刻。
而我很少聽舅舅聊起香港。1982年他榮獲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一回來博士袍就送了人。在他看來,什么榮辱都司空見慣了。我去巴黎前,他擔心我旅費不夠,把自己剩下的八千港幣全都塞給了我。
20世紀80年代,父親應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和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之邀,曾四次赴港。重返跨越近半個世紀的故地,特別是十年浩劫后的大陸和自由之港的強烈反差,令他慨嘆不已。父親喜歡在家書里細致描述見聞,贊揚之余,又忍不住要對“花花綠綠”的世界心存恐懼,托他帶回一架相機過海關都緊張得不得了。父親第一次從香港歸來,我媽和我們姐弟約好到上海接他,那是趟夜車,月臺的燈光下,激動的父親滿面紅光。第二天我們一起去給巴金祝壽,香港朋友捎來的大紅燭點亮了客廳,電視里陳阿姨(肖珊)生前的笑容讓老壽星久久凝視。
父親的香港之行,也給我家?guī)硪还尚迈r的文學春風。此后,香港的報紙雜志源源不斷地寄來,除了雙親,連我也算上,成了香港各報刊,特別是《香港文學》和《大公報》的熱心筆者。父親的一百余首隨想詩作、母親的長篇散文《堅強的人》至今仍有影響。我寫的小說《洋畫片》(《香港文學》34期),《誰是勝利者》(《星島報》1991年1月10日),還有油畫《橋頭》,曾作為香港中國油畫展的代表作品刊登在大公報上,它們永遠是我創(chuàng)作佳績的記錄。
二
1983年,終于輪到我有了親近香港的機會!
那年我隨單位電影攝制組南下拍動物檢疫片,當時的深圳僅有幾條窄馬路,豎立的廣告牌上繪有藍圖,預示著這座改革前沿城市的未來。拍片之余,曾到沙頭角購物,沙頭角與香港僅一街之遙,我們卻不能逾越半步。多年物質匱乏,見到免稅商品近乎瘋狂,尤其是我,兒時“留洋”過,見到久違了的呢大衣、“布拉吉”,格外興奮。本欲給攝影師丈夫買個變焦鏡頭,不幸被海關人員發(fā)現給嚴厲阻止了。
在文錦渡火車站,我能遠眺到英國的米字旗在香港境內高高飄揚;在筍崗車站,我詫異從那邊來探親的港客們的“奇裝異服”;一節(jié)節(jié)載著豬啊羊啊的貨車從內地開來,經過檢疫站駛往香港。押車的山東師傅大汗淋淋地跳下車找水,他告訴我,帶來的饃都餿了,只好就著水干啃。國界線上,通往香港的公路口岸正嚴格盤查中。忽然,從香港那頭開來的一輛帶篷的黑色警車停了下來,跳下來幾個身著英式警服、荷槍實彈的士兵,我方警員立刻迎上,雙方辦了移交手續(xù)。海關人員說,這是逃港的人被遣返回來,每天不止一批。
可是大批港臺片流通到內地,在當時已不可阻擋。從此《情義無價》《霍元甲》的主題曲和《我的中國心》傳遍大江南北。我家和影視圈有點關聯,我丈夫拍攝的電影《生死拍檔》殺青之前,曾去香港補夜景。這位攝影師素來不修邊幅,一次一人夜間外出,他和當地出租車司機因互誤對方是歹徒而鬧出了笑話,后來此事還登了報呢?,F在想來,八成是港片里渲染的黑社會打劫斗毆的情節(jié)作祟,讓我們這些內地人心里發(fā)毛。
我母親有位娘家叔叔早年在香港影視業(yè)闖蕩,拍過《少林小子》。20世紀80年代,他們夫婦到北京探親,我們第一次見面,他講起白手起家的創(chuàng)業(yè)史,真是不易。我領他參觀了我所在的電影廠,他感嘆內地的設備器材雖好,卻因種種制約造成浪費。
又過了差不多10年,直到1994年,我才有幸應同福畫廊吳艷梅女士之邀,飛到深圳,跨越羅湖,聞到了維多利亞海灣的潮濕氣息!在大會堂舉辦的《現實與縹緲》畫展里,我是唯一的大陸油畫家。臨行前父親千囑咐萬叮嚀,還為我準備了一份長長的前輩朋友名單。那次赴港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飛機,與失散多年的少年朋友陶金公子陶令昌重逢,是此行又一收獲。陶家曾在歷次運動中遭遇不測,無奈下,令昌只身跑到香港謀生,他曾在李翰祥導演的《火燒圓明園》等影片里配過音。幸虧我父親先在香港找到他,讓我們恢復了通信。
畫展開幕那天,令昌為我拍了全程錄像。從海上輪渡靠岸,到進展廳“環(huán)掃”我的20幅油畫,直到賓客散去,幾件作品成交,夕陽沉入海底,璀璨的燈火映亮了這座不夜城。
那次香港行,因為要守展和會友,我放棄了旅行團安排的許多觀景活動,只坐了一次纜車,落地后還去看了海豚表演。母親當年也坐過纜車,她說她當時嚇得不敢睜眼,她問我:“你睜眼了嗎?”我說:“當然,要不怎么能看到郁郁蔥蔥的山巒?”
初到香港沒丟一分錢,也沒去搭乘叮叮當的電車。我出門多半是坐令昌的摩托車,他告訴我在香港開車不好停車,騎摩托車就方便得多。他載著我穿過長長的隧道,疾駛在來回九龍的高速路上。一天我們挨了罰款,當警察向我們行禮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掏出了北京身份證,當然毫無意義。說實在我那時不大習慣警察這么禮貌,大陸對開車年齡尚未開禁,我還不會開車。我在香港看到七旬老先生還能自如地駕車,畫廊吳老板把車從大廈樓頂的停車場開進開出,我覺得奇妙極了!
臨走前我逛了女人街,在母親和姐姐的囑托下買了胸針、手袋、洋娃娃等小商品。我還收到令昌和朋友們送的很多禮物,帶回的大小行李有七件。家人對我首次赴港很重視,那年母親已七旬開外,還和兒媳親自到機場去接我。
香港回歸那年,北京女畫家和香港女畫家一起在北京舉辦了聯展,由我撰稿,題目是“我們第一個做成了京港女畫家展”。兩年后我報了名去香港聯展,不料小年夜的凌晨,傳來父親病逝的噩耗,傷痛蓋過了香港。
三
時光跨過了新世紀,2003年我因赴印度觀光在香港轉機,終于有了再到香港的機會。動身前,我撥通了令昌的電話。再次通話時,我已經從恒生銀行換了港幣,回到香港機場了。我不顧旅伴的勸阻執(zhí)意留在香港,事后才懂那是一場多么冒險的經歷!
其實在印度返程航線上,我已看見外國旅客戴口罩,但當時只是感到莫名其妙。住在重災區(qū)的令昌兄對眾人的恐懼卻不以為然,他俏皮地說,我戴口罩,怎么教普通話?也怪,久違了的香港,地鐵里、街市上依然熙熙攘攘。只是隔幾步就有賣口罩的攤位,價格不一。令昌給我買了一只,我戴著港式口罩隨他去吃粵味小吃。
第二次來香港,九年一別,卻不敢多停留。報攤上層層疊疊,頭版上一律用大字號,極為醒目地刊出有關“非典”災情的驚人消息,足以證明此地疫情的嚴峻。我把自己一人關在小旅館里,連按電梯號鍵都避免用手指,只住了一夜,便逃離了。那年直達火車已開通,我回到北京,以為回到安全的港灣,不久便知好景不長。我仍惦記著香港,不讓自己錯過任何有關信息。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香港一位護士為搶救病人獻出生命的報道,香港居民每人手持心儀卡排隊吊唁的場面,令我落淚。4月1日,張國榮別世,我的心又一次為香港牽動。
2007年深秋,我隨慶香港回歸10周年中國老藝術家畫展,第三次來到了香港。從北京微寒的初冬,抵達夏末般的海灣,參展畫家在金燦燦的紫荊花旁和海岸線上拍照留影,強烈的陽光,我睜不開眼,任海風吹散發(fā)辮,那一刻,我心曠神怡!
這趟香港之行我仍不能四處觀光,諸事安排,日程很緊。為節(jié)約時間,我全靠打車,沿著海灣行,自然車價不菲。頭一回坐香港出租車,感到挺新鮮,駕駛位屬英制設在右側,香港司機又不像北京司機好侃山,開車時,不是緘默,便是用手機耳塞一個勁兒通話聽從調度指揮。反正我聽不懂,正好一面觀景一面偷偷察言觀色。一次,我忍不住為鄰座的男人匆匆勾了一張畫像。
再說,在香港打車不那么簡單,先要找到上車指定地點,懂得排隊規(guī)矩。我多半是由賓館的服務生送去,哪怕需要他陪走一段路。出租車隊整齊地候在路邊,讓你不得不乖乖地先來后到。當車開到跟前,那帶路的服務生便會立刻幫我打開車門讓我入座,他再關上門,恭敬地站在車外等車啟動。后來我發(fā)現在香港不僅服務生是這樣,連我去拜訪的當地先生和朋友也都恪守此禮節(jié)。
彬彬有禮在香港居民身上已成習慣,我想這是百年修煉出來的。我新近認識的許月白夫婦,就是很典型的紳士家庭。初識這位瘦弱文雅的女藝術家,她系一身淺色衣裙,氣質不凡,猶如夢中畫,亦幻亦真。那天她請我和我的同學吃飯,在座的還有馬來西亞著名畫家楊淅麟、源子玲夫婦全家。餐廳高級,菜肴豐盛。席間,許月白的丈夫廖先生領我們去參觀藝術藏品。墻上大大小小的油畫,包括樓梯口、轉彎處和壁爐上方的畫幾乎都來自大陸。燈影里,各色人種在飲酒談天,俯瞰窗外滿城燈影閃爍,車流如舞動的彩龍。
廖先生明顯受過英式教育和嚴格的家教,和善謙恭,對太太的藝術事業(yè)很支持,以太太為談話中心,自己始終低調,堪稱模范丈夫。畫展開幕那天,他不僅禮貌地一幅一幅觀看我們的畫,還主動幫我們分別和自己的作品拍照。不過他們夫婦來得很遲,是否有意避開冗長的內地式的儀式,我不得而知。臨別時,許月白表示想到北京開畫展。一年后,她的愿望實現了。
在香港我還應約拜訪了明報出版社總編輯潘耀明先生。他干練明達,助手們客氣謙恭,難怪《明報》揚名海外,經久不衰。百忙中他盡地主之誼,請我在粵餐館吃飯,還送我一本剛出版的《楊憲益?zhèn)鳌?,這是他最關心的內地老人。
當日下午,德娟師的女兒畢宛嬰約我喝下午茶。德娟師和畢克官先生剛從北京來,一起聚的還有宛嬰的女友。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前幾年她因喜歡我寫的書,由宛嬰代我將書送過給她。她帶給我一本簡·奧斯丁的紀念小冊,談起歐洲喜形于色。宛嬰她們現在都有中文師資,看來回歸后的香港更需要中文師資。難怪再見到令昌,他已經是負責編寫教材的教研室主任了。他說在香港沒有退休一說,似乎是要干到生命最后。負責我們團隊的香港導游阿真在說笑中,也不時透露此意。他們是對終生辛苦的無奈,還是一種干到老的得意和自信,我看皆有之。
《城市文藝》的主編梅子先生親自送雜志到我下榻的酒店,是此行令我最感動的事,他那獨當一面、事必躬親的作風令人肅敬。離港時,他還打電話來約我寫稿,在他的一再鼓勵下,我才能寫下長文,開啟了埋藏已久的對香港的全部情愫。
我還想告訴讀者,我們幾個女畫家忙中偷閑,還在香港看了晚場的足版電影《色戒》。讓我的思緒又回到雙親的抗戰(zhàn)歲月……
銀幕內外,時代更迭,遐想無限……
寫畢于2009年北京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