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一
1974年的夏天,我是抱著經風雨見世面退一步進兩步的那么個心態(tài)報名參加“五·七”干校的。上級也是這么號召,讓那些剛提起來的,特別是沒有經過基層鍛煉,從家門兒到學校門兒,又從學校門兒到部隊機關門兒的青年軍官積極參加;還要從風口浪尖上培養(yǎng)和選拔接班人什么的??傻搅四抢镆豢淳谷切├霞一?,再一了解,還大都是犯了錯誤的人。我就不能不尋思我們一起來的另外三男兩女五個同志。一是六十年代初曾給家里買小毛驢后因單純業(yè)務觀點挨了批如今也還掛著的陳處長,二是吹牛扒蛋犯過泄密錯誤的后勤助理大老黑,三是愛貪小便宜的技術員張景芳。兩個女的,保密員小梁曾將跟她談過戀愛的鄭干事整得吃了安眠藥又到醫(yī)院灌了腸,另一個外號分光吃光的小遲,其老子則與林彪的死黨有牽連,正在受審查。那么,在別人的眼里我也是跟他們差不多的人嗎?比方說前幾年我們新聞干事在報紙上發(fā)了新聞稿,都是要署報道組的名字,可有那么幾次,我自感那稿子不錯還有點藝術性就署了我的真實姓名,黨小組長就在生活會上說我思想長毛,名利作怪,或者還有別的問題?比如處理老金的時候我在旁邊打橫炮什么的。這么一想,心里即黯黯的。
我們海軍的五七干校,說是干校,其實就是農場,叫作草甸子農場。一年三次招生,春播的時候招一次,夏季招一次,秋收的時候再招一次,總之是什么時候需要人干活了它就招。我們這一期算是當年的第二期,大老黑戲稱為黃埔二期。
這個草甸子,可真是名副其實。無邊無際的荒地,野草叢生,高的是蘆葦,矮的是茅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那么一種陣勢;再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了。我們的任務就是稻田管理,拔稗子。
伙食很差。米飯發(fā)散,饅頭發(fā)黏,而副食則是西葫蘆燉扮條。幾片薄薄的肥肉漂浮在上面,如泔水一般。張景芳說,操,簡直是喂豬哩!
大老黑就說,你以為你是誰呀?
房子則是干打壘,又潮又熱,老鼠橫行,蚊子肆虐,大白天也敢叮人。我們到那兒的當天下午開碰頭會的時候,大老黑將他那條毛烘烘的腿肚子一緊,就擠住一個。他從腿上捏下那蚊子給大家看,你說個兒有多大。簡直就是小蜻蜓哩!
我說,它個兒再大,在你那條毛烘烘的熊腿里面也如同進入大森林了,披荊斬棘好不容易咬一口,還讓你給擠住了。
大伙哈地就笑了。
大老黑也嘿嘿著,操,怎么尋思的來,還披荊斬棘,倒是怪形象!
我說,毛烘烘的,豬鬃一樣,你老婆要跟你一個被窩兒,那還不讓你扎毀了堆呀!
大老黑說,哎,你還別說,女同志還就喜歡毛烘烘的個腿,你腿上倒沒毛,可皮膚過敏,三天兩頭就起點紅疙瘩什么的,女同志也喜歡不到哪里去。你說是吧小梁?
小梁臉上紅一下,不知道!
大老黑說,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叫腿上沒毛辦事不牢是吧?
張景芳說,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大老黑說,那還不是差不多!我就說腿上沒毛辦事不牢,你怎么著我?
張景芳說,杠子頭呢,怪不得把你整到五七干校來了。
大老黑說,你也沒到三八干校去。
陳處長就說,別抬杠子,一起出來的同志,以后要注意團結,???剛才去場部開了個會,就是分了分班,我們六個人一個班,場部指定我當班長,大伙沒意見吧?嗯,我們跟海直一個連,算一連,其余三個艦隊各一個連,共是四個連,以后聽見有人喊一連,那就是喊咱們,別弄錯了。
張景芳說,哎,海政文工團還來了好幾個女演員哩,好像在《紅珊瑚》里演珊妹的那個也來了,當時那么年輕,現在也成半老徐娘了。
大老黑說,以后一起干活的時候,你那雙色迷迷的賊眼有的看了。
小梁跟小遲互相看一眼,嘿嘿地笑了。
張景芳說,不著調呢!由此也可看出辦這個干校的必要性。
大老黑就又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凡是來這兒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別自我感覺良好。
大伙都愣了一下,散了。
二
我們在干校上的第一課,是怎樣識別稗子。稗子這個東西,可真是跟稻苗差不多,只是比它們更肥更綠,根須也更多更壯。場部的李參謀拔起一簇稗子介紹它的特點的時候沒完沒了,有點像此后不久上演的那個“馬尾巴的功能”。他站在田埂上,我們赤腿站在水田里,那么點熊事兒他啰啰了五分鐘還沒啰啰完,又是葉面如何,根部怎樣,完了還關照女同志來了好事兒,還是該請假的就請假,別不好意思,???嗯。我說,這小子說話有癮,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說話的機會似的,光說不練的個×!
我旁邊的大老黑突然就笑了一聲,聲音很大,極有爆發(fā)力,惹得全連的人都看他。他也不在乎,說是行了,不就是個稗子嘛,你介紹得再詳細再科學它也不會自己蔫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還得拔!
李參謀尷尬了一下,說是好,好,那拔吧!
大老黑又悄聲嘟噥了一句,你媽媽哩,還爸爸!
我就笑了,尋思大老黑看著傻大黑粗的個人,反應還怪快,李參謀說拔吧,聽上去還真跟喊爸爸差不多;他那個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也來得怪及時!
這個大老黑,是我們技術部管理處的個后勤助理。是沿著炊事班長、司務長、伙食管理員這么個路子熬上來的。因為一直做后勤工作,對技術性的工作就有點小崇拜。那些年有關導彈的事情特神秘,我們基地又是個導彈試驗部隊,保密教育就抓得特別緊。還在新兵連搞保密教育的時候,指導員給我們講課,就舉過他的例子,說某單位的一個伙食管理員回家找對象的時候,鼓吹自己是搞導彈的,對象找著了。處分也挨上了。其挨處分的原因就是泄密,關鍵是他把導彈的型號也給說出來了。是他公社的個革委會副主任告的他,說他階級斗爭觀念不強,將這么重要的軍事機密到處亂說,三杯酒一下肚即吹牛扒蛋,你知道酒席桌上都是些什么人?階級敵人的腦門兒上又沒寫記號。念他當伙食管理員期間,參與研究成功了個馬蹄型回風灶,節(jié)煤百分之五十六,連煤矸石也能燒,成了海軍的節(jié)煤能手和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在軍內外有較大影響,陸軍及地方上的許多部門還經常來取經什么的,也才沒轉他的業(yè)。我到技術部之后便對上了號,知道這個大老黑就是那個泄密的人。待我提了干,到干部食堂就餐的時候,才知道該同志在伙食管理方面還是有些道道,比方說,我們干部食堂的粗細糧比例是2:8,他了解到當地老百姓大都覺得吃大米不如高粱米撐時候,他就將那百分之二十的粗糧跟地方有關部門換成了大米,我提干之后還真沒吃一次粗糧。我先前因吃高粱米夾生飯而落下的胃潰瘍也不再疼了,就不能不算是他的功勞。同時也覺得他那個泄密的問題處理得有點過了,一個導彈的熊型號算什么機密?階級敵人就是知道導彈的型號是紅旗、上游或海鷹什么的又能怎么樣?如同全世界都知道飛魚和飛毛腿的型號一樣,你能怎么著它?沒那么玄!他自己大概也覺得因這事挨了個黨內警告的處分有點冤枉,或者仗著因研究馬蹄型回風灶立過二等功一次,領導上拿他無可奈何,平時說話就大大咧咧,破罐子破摔的那么個勁頭。
我們說說話話的,一人兩垅一彎腰一彎腰往前趕著拔稗子。說到他挨的那個處分,他又重新來評價,他說,挨了個小處分,找了個好媳婦,總算起來也值了,天下的好事兒那能都讓你一個人占了!還讓人家喝碗稀飯不?
我就笑得了不的,說怎么尋思的來,還讓人家喝稀飯!
他也笑笑,是呀,光興咱天天吃饅頭,還不興人家喝碗稀飯呀!
我說,聽說你吃的那“饅頭”還是個大學生?
他即露出幸福的神情,說是那當然,要不,我費那個洋勁呀!
我說,大概也是個導彈崇拜和軍事愛好者!
他說,操,還軍事愛好者,光興你愛好文學,就不興人家愛好愛好導彈呀,不過,這年頭軍事倒是挺吃香不假,你學問再深,一提導彈原子彈的事情,也還是給震得一愣愣的。
我想起少年時代,我們村里一個小放豬的對原子彈就挺崇拜,說是沂蒙山好,原子彈扔到這里白搭吊,他扔到山那邊,你躲在山這邊就沒事兒。我就將此事跟他學了學,他就說,老百姓普遍有這么個心理不假。
我說,看不出,粗粗拉拉的個人還這么有心計,你就充分利用這么個心理,弄了個知識分子!
他笑笑,什么事兒到了你嘴里也得變味兒!
我問他,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說,當老師的,教物理。
我說,怪不得對導彈的事情感興趣呢!長得漂亮吧?
他說,中等人兒唄,職業(yè)性的婦女,你能要求她多漂亮!
我說,你這人也挺幽默,話來得也挺及時,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是跟物理老師學的?
他說,操,我哪里知道什么叫幽默呀!關鍵是心態(tài)放開了,不以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自居了,隨便了,從容了,那就活得格外滋潤,如果真有點小聰明的話,也比較容易發(fā)揮了,你說是吧?
我說,嗯,有道理呀!
我們一人兩垅一彎腰一彎腰地往前趕著拔稗子。他那個一米八五的大個子,彎起腰來格外費勁,不一會兒就站起來捶著腰眼喊腰疼。我說,操它的,一個熊稻田弄得這么長,總也走不到頭兒似的。
他說,平原上的地都這樣,過去我們村上民風不好,地也是格外長,你在這頭兒割麥子,他在那頭兒將你割好的麥子捆跑了,你眼睜睜地看著就沒治,跟杜甫說的那個“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當面為盜賊”差不多。
我說,趕不上山區(qū)好,地都是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干點活很容易就能看出成果。
他說,我也是喜歡山區(qū)。
他那兩垅的稗子特別多,他彎腰的頻率也就格外快,有時還須蹲下去拔,他褲子的屁股那地方就給洇濕了兩大片。他似乎沒覺得,始終一絲不茍的樣子。我說,這么認真啊,漏下個三棵兩棵的問題不大呀,看不出來呀!
他笑笑,沒想到你這人比我還壞。
我說是那么說,我拔稗子的時候也是一絲不茍的,也沒故意漏下幾棵什么的。
我們正說說話話地往前趕著拔稗子,旁邊突然呀地一聲尖叫,只見小梁一下坐到稻田里了,她臉色煞白,手指著前邊,蛇、蛇……
我們也看見了,確實就有一條小水蛇,昂著尖腦袋搖擺著身子出溜到前邊去了。
大老黑跑過去將她扶起來,說是這種水蛇沒毒,也不咬人,有一句話叫打草驚蛇對嗎?你是拔草驚蛇,在驚著它的同時也將你自己給驚著了,其實它比你還緊張,你瞧它那個驚慌失措的樣子!
小梁眼里含著淚珠不好意思地笑笑,真討厭!過會兒見大伙兒都站在那里看她,又說,沒事兒了,你們忙吧。
大老黑又進一步安慰她,這叫什么知道吧?叫癩蛤蟆爬到腳面上,不咬人它膈應人。
我們繼續(xù)拔稗子的時候,心里就一直惴惴的。一邊拔,一邊忐忑,千萬別讓我碰上呀!
三
活很累,伙食很差,特別那個頓頓西葫蘆燉粉條兒,讓人格外倒胃口。張景芳特別不喜歡吃西葫蘆,管那玩意兒叫“稀糊兒”,他那個山西味兒的普通話一說,還有點小幽默。有時他會在飯?zhí)美镎簦瑐ゴ箢I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忙時吃干,閑時吃稀,頓頓稀糊兒,將我們當成勞改犯咋的?各連也普遍有意見,吃飯的時候將碗敲得震天價響。有的則懷疑伙食不好是場部有意為之,為的是省下幾個伙食費,待我們走了之后,他們自己好改善生活。場部為了平息大伙的怒氣,答應盡力搞好伙食,還說場部是有幾個魚塘的,一俟買回魚網來,就捕一部分出來,讓大家改善一下;同時還讓各連出一個生活委員,對伙食管理進行監(jiān)督,防止克扣軍餉的事情發(fā)生。
場部讓我們連出一個生活委員,按說此乃大老黑的本職業(yè)務,非他莫屬。但他不干,他說,一個單位有一個單位的規(guī)矩,你讓我?guī)椭麄兏母臓t灶嘛我立馬就給他改好了,你讓我調劑伙食,還真不行;再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他這里就是粉條西葫蘆,你想做成白菜燉豆腐也不行不是?我倒覺得張景芳干這個活比較合適,他對飯菜比較講究,也比較喜歡提意見,我們選他怎么樣?
張景芳說,你這話沒有諷刺意味吧?
大老黑說,哪能有什么諷刺意味,我是真誠的。
我們也都說行啊,你還真行。
張景芳即露出當仁不讓的神情說是,既然大伙這么信任我,那我就干了,不就是個生活委員嘛,搞點監(jiān)督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我說,大老黑,你也別看著個爐灶手就癢癢,琢磨著給人家改成你那個馬蹄型,你把煤給他節(jié)約了,弄不好他連飯也給咱做不熟!
小梁也說,就是,他浪費不浪費管咱啥事?他浪費得越多才越好哩!
張景芳說,大老黑你那個熊馬蹄型回風灶也沒什么了不起,別到處臭擺顯雞巴能。
大老黑說,操,說著說著搞起個人攻擊來了,我不給他改就是了,說得這么難聽干嘛?
陳處長說,嗯,就這么定了。
我說,是讓張景芳當生活委員定了,還是不讓大老黑給他們改爐灶定了?
陳處長說,兼而有之吧,啊。
張景芳懷疑大老黑提議他當生活委員有諷刺意味,里面有個緣由。
張景芳是“文革”之前大學畢業(yè)的,他是我所見到的知識分子中最自私的人。在那之后的若干年里,我每當看到《圍城》里面的那句你們念書人有時很貪小便宜的話,就想起他。大老黑說他對伙食比較講究,也比較喜歡提意見,那是客氣,其實他是非常的自私。我們機關干部食堂的就餐方式一直都是記賬的,即吃多少記多少,一月一合計,發(fā)工資時再一并扣除。每次記賬張某人差不多總要少報一點,比方他明明吃了三毛二分錢的菜,記賬的時候他就要報成兩毛三。一桌七八個人,誰吃什么吃多少都是一目了然的,他就敢于公開少報,忍能當面為盜賊。他去打個菜,也經常因為自己菜里面的肉少別人的肉多而與炊事員吵起來?!罄虾谂c他不對眼兒,說著說著就要抬起杠來,由此也可見端倪。某日早餐,該同志以三分錢買皮凍一碟,后見有臭豆腐賣,遂將皮凍倒入熱騰騰之稀飯內復去買之,待將臭豆腐買回來,乃用筷子于稀飯中打撈皮凍,不見有固體物質出現,即大聲問道,誰將我之皮凍撈去了?同桌吃飯的人皆噴飯不禁。該同志就經常辦些類似不著調的事情,比方看電影,他連一毛錢的門票也不舍得買,他就混在買了票的人中間狗一樣夾著尾巴溜進去。人家查票的時候,他要么將身子縮到椅子底下讓人家照不見,要么跟人家打游擊來一個東查西躲,有時就會讓人家用手電筒給照出來。他也不臉紅。下次看電影再繼續(xù)照此辦理。
張某人所在的研究所,是個外緊內松的單位。你看著他人五人六地上班下班,門口還有站崗的,里面可就松懈得多了。差不多都是一人一個辦公室。他上班的時候點個卯,中間又竄了你也不知道。張某人即經常打這個時間差,于上班的時間尋物一般四處溜達。這日張某人溜達至曬衣場,見所曬褥墊皆有污物,且形狀怪異,洗之不去,而自己之褥墊尤甚,遂感嘆道。蓋因兩地生活也,損失不小、損失不小。又見曬衣場之一角有一大片褥墊皆很干凈,并無半點污物,又驚訝道,還真有世界觀改造得不錯之人乎?稍頃,又恍悟道,此褥墊之主人乃解放軍阿姨也,原來如此!狗東西前后左右撒摸一圈,見四下里無人,即將一床干凈些的抱跑了。好在部隊的褥墊是統(tǒng)一發(fā)的,你查也不好查,他自己那床臟兮兮的褥墊也留在那里,那女兵只好自認倒霉,并不言聲。我此時寫這件事的時候,也拿不出確鑿的人證物證,但一般人都會認為是他干的。
某年,我部一女兵因搞婚外戀被停職反省,于宿舍里面寫檢查,張某人得知后,即給她寫慰問信一封,內夾片狀巧克力兩枚。隨后又親自登門拜訪,具體見面的細節(jié)不詳,總之是他從那女兵宿舍出來時候腦袋上挨了一下就是了。狗東西還有心思留意打他的東西乃是何物,待發(fā)現是那兩枚巧克力,即拾將起來,吹吹上面的土,扔入嘴內嚼之。
總之是他辦的掉價的事不少。此次他與大老黑一起來干校,就讓我對缺點和錯誤的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六八年參軍,六九年到政治部搞報道,直至來干校的幾年間長了一些見識,我知道黨內的和行政的處分各有五個等級,分別是警告、嚴重警告、留黨察看、撤銷黨內職務、開除黨籍;及警告、嚴重警告、記大過、撤銷行政職務(或降級),開除公職,就是那段時間的收獲。我還弄清了缺點與錯誤的界限,即夠某個處分等級的叫錯誤,不夠處分等級的叫缺點。
此前,我一直認為錯誤要比缺點嚴重或惡劣些,但拿張景芳跟大老黑一比,就覺得不對了。大老黑吹牛扒蛋泄露了所謂的軍事機密,就是個錯誤,還挨了處分,檔案里肯定也會有記載;張景芳愛貪小便宜,怎么惡心他怎么干,卻哪一件也不夠某個處分的等級,所以仍然還是缺點。我還沒見過因為吝嗇和貪小便宜而挨處分的。但若將他二位擱一塊兒,并一定要你挑選其中之一做朋友的話,我相信還是選擇大老黑的多,可見缺點有時是比錯誤還要讓人生厭的。
張景芳的長處是業(yè)務上比較棒,對份內的工作也比較負責任。他曾參與過一個叫做什么工程的科研項目,里面有一項工作是要在海上進行一種定位試驗,這個呆在海上的活,就由張景芳承擔。他所負責的一種叫做應答機的東西,本來是安在作為臨時定位點的快艇上的,但快艇的本身也有許多無線電設備,工作起來與應答機互相產生干擾,后來即將這種應答機安在了沒有任何發(fā)電和發(fā)射設備的小舢板上。每次試驗都要快艇先將其送到定位點上,待試驗完了再去接。但該工程乃一胡子工程,投資不小,時間不短,成效不大,技術部上上下下的對此沒有好印象。而每次試驗還須興師動眾,車船侍候。時間長了,無效的試驗多了,你再跟有關部門協(xié)調個車船什么的就格外麻煩,甚至還須看一些冷臉子。有時就讓他們“搭車”,快艇要出海辦別的事情的時候,順便將他們捎上。就有這么一次,那快艇將小舢板送到海上的定位點之后,又到別處去了,張景芳獨自在上邊正工作著,偏就刮起了大風,待那快艇干完了別的活回來接他的時候,小舢板不見了,搜巡了五六個小時,才在十多海里之外的一堆礁石的后邊找到他。張景芳渾身濕漉漉地躺在那里,凍了個半死,自然就十分地傷心和灰心,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有一種被涮了或被遺忘了的感覺。如同“黑旋風探穴救柴進”中,李逵將柴進從枯井里救上來之后,宋江只頤和柴進說話去了,忘了將李逵拉上來,李逵在井底下發(fā)喊大叫,宋江始叫人放籮下去,取他上來,李逵到得上面,發(fā)作道,你們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籮放下去救我一樣。張景芳回來,他們所長安慰他并向他解釋來著,他就說,你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想害死我咋的?估計是受此影響,接受了教訓,打那他便決定萬事不讓自己吃虧的。
那項試驗后來還是成功了,項目也完成了,我為此曾寫過一篇報道。他那個如同李逵從井里爬上來的感覺,就是我至他們所采訪的時候他告訴給我的。那篇報道里本來有他在海上漂蕩的一大段,風有多大,浪有幾級,小舢板如漂零的樹葉隨時有被打翻和卷走的危險,張景芳卻臨危不懼懷里仍然抱著應答機。很感人,我自己也比較得意。但我們政治主任審查的時候給刪去了,說這樣一寫,暴露了別的方面的問題,搞不好就要算成事故。稿子發(fā)出來之后,張景芳不悅,說我沒有實事求是,有關他的事跡一字未提;我向其解釋,他又說我不堅持原則,罪白受了,又發(fā)一番李逵從井里爬上來那種感慨。
張景芳當了生活委員,但伙食并沒有明顯的改善。每當吃飯的時候就都說他,你這生活委員是怎么監(jiān)督的?成效不大呀!
他即訕訕地,他們是有些實際困難不假,這地方怎么這么多稀糊兒呢!
四
大老黑說我腿上沒毛,皮膚過敏,三天兩頭的就會起點紅疙瘩什么的,三天過去,我沒起紅疙瘩,小梁倒起了。那么一雙白嫩的小腿上紅疙瘩一片片的,還怪疹人,陳處長不讓她下水田,讓她幫廚去了。
大老黑就又販賣一番他那個喝稀飯的理論,皮膚白了,細了,看上去是要漂亮一點,它同時又會讓你皮膚過敏,你總得付出點代價是不是?又漂亮又不過敏,還讓人家喝碗稀飯不?
我笑笑,你這人特別會心理平衡。
他就唉了一聲,你是沒犯過錯誤,沒有體會,犯過錯誤挨了處分的人,一般都這樣安慰自己;哎,你們主任批評老金的時候怎么說?說老婆不漂亮就是犯錯誤的理由嗎?都找漂亮女人,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辦?聽說你說句公道話來著,還將你訓了一頓,說你打橫炮?
我說,你怎么什么事兒都知道?
他說,這種事兒怎么能保莊密!那個讓小梁給蹬了的老鄭去醫(yī)院灌了腸我也知道,小崔向我們管理處要車送老鄭去醫(yī)院,還跟我們撒謊,說是拉肚子,拉肚子還能那么急燎燎的呀!具體怎么個過程你知道吧?
我說,人家兩個人的事兒,我哪里知道!
他說,你們政治部的人都特別能保密是不是?一個個神秘兮兮的,至于嗎?
我說,人家失了戀,本來就很痛苦,咱別在旁邊說輕俏話。
他就說,活該,那個老鄭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看著他那個女人樣兒就來氣!
我說,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說,那個熊處分決定寫的!還上報基地政治部,下發(fā)各連黨支部,抄報基地后勤部,抄報他媽那個×呀!我一個機關后勤助理與基層的連隊有什么關系?人家認識我是誰呀,這不純粹臭敗人嗎?我尋思起這件事兒就氣得慌,有時做夢也是那種心境,醒來還覺得灰溜溜的。
我說,這不關他的事,凡是處分決定都得這么發(fā),上報是備案,下發(fā)是儆戒,抄報是因為與它有關;他是組織干事,只管寫不管發(fā)。
他說,犯那么點事兒就到有關單位臭敗我呀,起什么作用?我去人家那里聯(lián)系個什么事兒的時候,讓他們故意給我出點難題?給我個冷臉子看?
我就說,所以呀,最好別挨什么處分,無論你多么有水平,一旦讓人家弄成紅頭文件上報下發(fā)又是抄報什么的來一通,也還是會斯文掃地,尊嚴全無;可話又說回來,那個抄報還真沒什么積極的作用不假,大概做這個規(guī)定的人,沒犯過錯誤,沒有你這種體會。
我們說說話話的,頂著個毒毒的太陽,一人兩垅一彎一彎腰地往前趕著拔稗子。那些熊稗子可真多,總也拔不完似的。幾天下來,百分之百的人都喊腰疼。大老黑說,操它的,這個熊天也不下個雨,讓他大爺咱歇兩天。
張景芳也說,哎,報紙上廣播里的天天咋呼批林批孔,咱們也得批一下子呀,不能光促生產不抓革命對不對?
陳處長說,場部不是讓咱晚上抓嗎?
大老黑說,晚上抓×呀,一天下來,累個半死,還抓哩!
陳處長就笑了,你這個同志!
小梁在家里幫廚,幫完了廚也不閑著,她將我們換下來的衣服甚至連臭襪子臟褲頭都洗了;完了還將我們的瞼盆一字擺在宿舍門口,盛上水,擱太陽底下曬著;等我們下工回來,就有那么一盆溫和和的水等著我們。再到宿舍一看,也是煥然一新的樣子,我們的心里就熱乎乎的。
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夸小梁。小梁又過意不去似的,說還是你們辛苦?。?/p>
干校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晚飯后散個步,那些熊蚊子也四處追逐,走到哪它跟到哪,逮著機會就叮一口,所以只要不是熱得受不了,我們早早地就會上床躲到蚊帳里閑拉呱或看書寫信。
大老黑說,這時候,要是讓個五六歲的孩子在腰上踩一踩才舒服哩!
我問他,你孩子有五六歲了吧?
五歲了,說著即從蚊帳里遞出一張照片來。我接過一看,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我說,嗯,是挺可愛,你是想孩子了吧?
大老黑說,那當然了,孩子永遠都是自己的好,那么一雙肉乎乎的小腳踩在腰上簡直就沒治了!
有人來喊陳處長,陳處長從蚊帳里鉆出來,說是臭棋簍子還下哩!可還是跟來人出去了。
大老黑說,剛才來的這人是陳處長的同學,是海軍作戰(zhàn)部的個處長,不知站錯了隊還是怎么,也給整到這里來了。
我說,陳處長下象棋的水平還真高,咱們三個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贏得了他。
大老黑說,基地第二名水平還能不高?就是太認真,基地楊副司令有一次找他下棋,連輸六盤,最后楊副司令的臉色都變了,他也不知道讓讓;那年他挨完了斗,給整到飼養(yǎng)組喂豬去了,那飼養(yǎng)組長是個四川兵,下起棋來嘴不閑著,走一步喊一聲槌子喲,三喊兩喊,就將他整輸了一盤,氣得他好幾天不跟那戰(zhàn)士說話。
我說,聽說他業(yè)務挺棒?
大老黑說,外號計算大王嘛,還能不棒!
我們兩個躺在蚊帳里正按著我們的話題說,那邊廂張景芳突然就感嘆了一聲,看著驕嬌二氣的個小姐,哎,還怪會疼人,也挺能干。
我問,說誰呢?
大老黑說,還能是誰,小梁唄。
我說,她怎么疼你了?
張景芳說,人家給咱曬洗臉水,連臭襪子臟褲頭兒都洗,還能不是疼?當然不光疼我了。
我說,操,說得倒怪有感情,還疼,就那么點事兒還放不下了?
大老黑說,你別說,這妮子還真是怪會關心人,要不,能把老鄭給整得五迷三道的?
張景芳說,也怪老鄭沒出息呀,一個政治干部,失了戀就吃安眠藥,什么覺悟!
我說,這也說明老鄭感情專一呀,投入呀。
大老黑就又說一遍,你別給他打掩護了,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按說,這次應該讓他來,好好改造一下他那個愛情至上的世界觀;結果讓人家小梁來了,是你們政治部報復人家吧?
我說,哪里,是小梁自己申請的,領導上大概也考慮讓他倆暫時分開一下?lián)Q一下環(huán)境對他們有好處。
張景芳說,老鄭還在糾纏她是不是?
我說,兩人好了那么長時間,一下子斷了,是有點受不了不假;上午灌了腸,下午就從醫(yī)院里竄回來了,他還是想找她談談,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大老黑就說,嗯,她是該出來躲躲,要不,還真可能發(fā)生意外哩!
我說,那倒不至于,他能吃安眠藥,就不會傷害別人,他傷害的是他自己。
大老黑說,你這么一說,還怪感動人哩。
我說,所以呀,永遠不要嘲笑失戀的人,你為了愛情,不是也曾付出過代價?
大老黑說,操,說著說著就下道兒,說老鄭嘛說我干嗎?
張景芳又說,這個小梁是挺吸引人不假;業(yè)務也挺棒,會打字,還會畫圖,她畫的那圖跟正式出版物不差半分毫。
我說,她那是描圖,依樣畫葫蘆還能描不好?
張景芳說,描圖也不簡單哪,你瞧那筆鋒,那么纖細,那么均勻!
大老黑說,一會兒你就做個好夢吧!
張景芳嘟噥著,操,想到哪里去了!
過會兒,大老黑突然說,哎,咱們來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沒見小遲說過話呀!
我也驀地意識到,還真是哩!
張景芳就說,看來家庭問題比個人犯錯誤還容易讓人背包袱??!
我們即很以為然。
五
待我們將稗子拔得差不多的時候,雨也下來了。雨不小,所謂開門風閉門雨,頭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就開始下,第二天又溜溜地下了一整天。
大老黑說,老天爺也特別偏向著這個熊干校,不干完不下雨,它看見你干完了,就下起來了。
我們開始抓革命,念報上有關批林批孔的文章。小梁讀報紙的時候,張景芳不時地來一句,這雨不小!過一會兒,又來一句,好家伙,還有冰雹哩!我們就都擠在門口看雹子。雹子不大,鹽粒兒似的,一陣兒就過去,爾后又不緊不慢地繼續(xù)下雨。
張景芳說,小梁你念了半天報紙,渴了吧?
小梁笑笑,不渴!
張景芳說,那邊菜地里好像還有黃瓜,咱去偷它幾個吃吃如何?
大老黑說,早都落架了,秧子都黃了,哪里還有黃瓜!
張景芳說,看看還有漏網的沒有!說著即竄進雨中了。一會兒,張景芳落湯雞似地回來,手里拿著幾根指頭粗細長短的癟黃瓜回來,膝蓋上卻鮮血淋漓,一進門兒就說,操它的,還真都落了架哩,這些私孩子摘得還怪仔細,連個落網的也沒有。
小梁說,你膝蓋上怎么了?
張景芳也才發(fā)現,哎,還真沒注意哩,估計是讓鐵蒺藜給劃的,營區(qū)之內的個熊菜園還拉上蒺藜,對同志們簡直是莫大的不信任啊,損失不小、損失不小嗯。
陳處長笑笑,就這么防范,幾根爛黃瓜還偷哩,你還讓人家怎么信任?
小梁回宿舍拿了點紅藥水,給張景芳抹上。張景芳感動地說,是你自己帶來的?
小梁說,是呀,一些常用藥什么的還是要備一點,清涼油啦,銀翹解毒丸啦,黃連素啦我那里都有,誰要用就說一聲。
張景芳甜蜜兮兮地說,你是個細心的好……女同志,你那個過敏好了吧?
小梁說,早好了,一點小毛病,過敏是一觸即犯,一治就好,吃一片撲爾敏就好了。
陳處長說,咱們繼續(xù)學習,小遲你來念一篇。
大老黑說,揀短的念!
小遲念報紙的時候張景芳還不時地嘟囔,操它的,損失不小、損失不小嗯。
陳處長說,你個張景芳,促生產的時候你咋呼抓革命,讓你抓革命了,又在這里窮嘟囔。
看不出張景芳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他說,批林批孔也不能空對空對不對?還是要發(fā)揚我黨的三大作風,聯(lián)系思想實際,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我建議陳處長先來一個典型引路,檢查一下你那個儒家思想。
陳處長愣了一下,我那個儒家思想?什么儒家思想?
張景芳不陰不陽地說,我認為你鼓吹三自一包,給家里買小毛驢,連同你那個單純軍事觀點,搞計算機比賽張榜名次就是儒家思想。
大老黑又極有爆發(fā)力地笑了一聲?說是這個點子好,這個熊干校連個娛樂活動也沒有還干校哩,干他娘啊,咱們開展點批評和自我批評樂哈樂哈,陳處長你先說說那個買小毛驢是怎么回事兒。
陳處長稍稍尷尬了一會兒,說是狗日的韓?。÷犅犓@名字起的,還韓健,他可真是個漢奸?。∠氘敵跛乙粋€辦公室,經常偷我的煙抽,一起出差一起吃飯也從來不掏錢,要么故作掏錢狀而又不真正掏出來,這我都不說他;那年我父親來了封信,說實行三自一包之后,生活基本上沒困難了,還用我寄回去的錢買了頭小毛驢,干起了做豆腐的小買賣,我當然就挺高興,肯定也跟他說起過此事兒,結果“文革”一開始,一搞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他就揭發(fā)我鼓吹三自一包,是劉少奇的孝子賢孫,那小毛驢是我買的嗎?什么東西!
小梁說,韓健是誰?
大老黑說,早轉業(yè)了,他去船廠支左的時候因為搞婦女給開回來了,時間不長就轉業(yè)了,是六九年轉的吧?嗯,是六九年,九大召開的那一年呢!
張景芳說,這個問題就算清楚了,你再交待一下那個單純軍事觀點搞計算機比賽張榜名次的問題!
陳處長說,我到現在仍然認為一個技術部隊搞一點業(yè)務比賽是必要的,那年我在計算機室搞了幾次比賽,還是有些效果,至少學習業(yè)務的空氣比過去濃了;其實那些比賽的題目都很簡單,一些高中畢業(yè)的戰(zhàn)士,根本不用手搖計算機,一化簡,一約分,結果就出來了;特別那些看上去挺復雜但仔細一審題就知道等于零的算式,甚至連化簡約分的程序都不要;只有初中程度的戰(zhàn)士呢,在那里吭哧吭哧搖半天,答案還往往是錯的;現在看來,張榜公布名次的問題,可能傷害了一些同志的自尊心;哎,小遲你們室的那個小喬還就是那時提起來的哩,她每次比賽的成績都是不錯的,她家是沈陽的吧?
小遲說,是沈陽的不假。
張景芳說,你管人家沈陽不沈陽干什么?你這不是檢查交待呀,純在這里評功擺好為自己翻案吶!
大老黑說,我看比較實事求是。
張景芳以主持會議的口氣。你們幾個的意見呢?
我們都說,還是比較實事求是的。
張景芳說,那就算過了,大老黑,你交待一下吹牛扒蛋泄露軍事機密騙媳婦的問題。
大老黑說,我那點事情處分決定上不是都寫著嗎?還上報下發(fā)抄報什么的?
張景芳說,說細節(jié),處分決定是梗概,是定性,具體怎么個概念不清楚。
大老黑說,我那是當兵之后第一次回家,當然是提了干穿著四個兜兒的軍裝才回去的,親戚同學什么的少不得就要聚聚,那個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那種以工代干的副主任,哎,你們那里有這種身份的干部吧?
我說,有,就是他本人不是干部,但做著干部的工作。
大老黑說,嗯,那家伙連工人也不是,純粹就是個農民,造反上去的;他還是我的同學,幾年不見,見著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你挖著了哩,弄了個軍官當;我說,你以為軍官就那么好當呀,咱又沒有背景沒有靠山,不豁出個半斤八兩的來,能當上軍官呀;他說,那也還是讓你賺了便宜呀,當初你不是連個高中也沒考上?我呢,高中畢業(yè),弄了個副主任還不是正式的;這家伙看著我弄了個正式的干部當,心理不平衡,我就故意嘔嘔他,他問我在部隊干什么工作,我就說搞導彈,當然也說了些別的,說上游型號的導彈是買的蘇修的,紅旗和海鷹系列的才是咱們自己研制的,當場把這家伙震得一愣愣的,不想事后他就給部隊寫人民來信,說我泄露軍事機密,坑了我一家伙。
張景芳說,再說說你是怎么把個大學生弄到手的!
大老黑說,別人介紹的唄,這個也算錯誤?
陳處長說,我看情況基本上就這么個情況了,聯(lián)系思想實際也不能牽強附會胡亂聯(lián)系對不對?
張景芳說,就這么讓他過關了?
我們都說,過了吧。
張景芳說,那就過了,哎,下邊輪到你了吧柳干事?
我說,還能人人過關吶,我又沒犯什么錯誤!
張景芳說,連毛主席自己都三七開,你沒錯誤,你是圣人吶?
我就把我前邊提到的那個對缺點與錯誤的理解即夠處分等級的算錯誤不夠處分等級的算缺點說了一下,他說,你這么說也有道理,那就把你的缺點檢查一下吧!
我說,要說缺點的話,我有兩次寫了報道是署了我的真實名字,靈魂深處還真有點名利思想;名利思想這個東西還是有些誘惑力,就好像人們對資本家沒好印象,卻都愿意娶資本家的小姐一樣,挺奇怪是不是?
那幾位就一陣笑。
張景芳說,繼續(xù)說!
我說,別的好像也沒什么了。
張景芳說,嘿,這就算完了?就這樣還想蒙混過關呀?
那一會兒咱還真就有種自卑的情緒涌出來,遂過意不去地,我怎么就沒犯個稍微復雜一點的錯誤呢!
那幾位又笑一陣。
大老黑說,你說說那個為老金打橫炮的事兒吧,先前只是聽說,具體怎么個精神還真不知道!
我就把老金搞婚外戀支部開會批評他的情況說了說,輪到我發(fā)言的時候,我強調該同志沒什么文化,將第一夫人理解成大老婆是不對的,以后注意,?。勘娙斯鼐托α?,他自己也笑了。隨后我說他之所以搞婚外戀,除了沒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放松了世界觀改造之外,也是因為他老婆形象不佳不說,還不講衛(wèi)生,她莊上每一輪傳染病諸如腸炎了,痢疾了,流行性感冒了,都是首先從她家里開始的,那怎么能生活到一起去?眾人又是一陣笑。主任遂打斷我的發(fā)言,說我態(tài)度不嚴肅,純在那里打橫炮;老婆不漂亮不講衛(wèi)生就是犯錯誤的理由嗎?都找漂亮老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辦?還有沒有一點共產主義風格?我看所謂的不講衛(wèi)生其實是艱苦樸素的表現,林黛玉倒講衛(wèi)生,可年輕輕的就死球了,焦大不講衛(wèi)生,王熙鳳還往他嘴里塞馬糞什么的,可他活到八十多!主任大概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不批評老金而批評我有點不妥,遂緩和了一下口氣,與我交流道,是活到八十多吧柳郝仁同志?我說,不知道,沒印象。此后我真的又翻了幾遍《紅樓夢》,卻就沒查出焦大在哪里活到八十多。有一次會前我向主任提起此事,說我怎么沒找到焦大活到八十多呢?主任就惱了,說你搞什么名堂?誰都沒有你高明是不是?把自己當成一朵花,把別人看成豆腐渣得了嗎?驕傲自滿對誰都構不成傷害,最終受傷害的是你自己。
大老黑就說,這大概也是讓你來干校的原因之一。
陳處長也說,我看這也算不上是什么錯誤,柳干事當時的發(fā)言還是公正的,從主客觀兩方面都作了分析。
張景芳還不依不饒,說是你也太輕描淡寫了吧?
我說,讓我再想想好吧?我想起來再繼續(xù)說,理論聯(lián)系實際沒有時間限制吧?
張景芳說,那暫時就這樣吧,還要繼續(xù)反省,?。啃×?,說說你是怎么把老鄭給整到醫(yī)院去的!
大老黑一下子認真起來,我看你有點過分了吧張景芳?大伙一起說說笑笑娛樂娛樂就是了,連個分寸也不講了?你算干什么的?
小梁臉紅紅的,說是沒什么,戀愛自由嘛,談得來就談,談不來就散嘛是不是?先前覺得鄭干事還不錯,挺關心人,也挺細心;可接觸時間長了,就覺得該同志沒大有北方人特別那種男子漢的氣概,我一看見他那個小小氣氣的樣子就惡心,還弄個小菜吃吃!寫的那字也跟女人似的,還臭美呢,一個寫著學習毛主席著作心得體會的筆記本給這個看,給那個看!
大老黑接著說,最惡心人的還是你張景芳,你怎么不說說你吃了三毛二分錢的菜是怎么樣厚著瞼皮報成兩毛三的?看電影你不買票是如何狗一樣夾著尾巴溜進去的?人家女兵在宿舍里寫檢查,你又怎樣乘人之危想人家的好事兒讓人家給攆出來的?
陳處長說,算了算了,本來是要娛樂娛樂的,這樣一來事與愿違了,一起出來的同志還是要注意團結,?。?/p>
張景芳也是孬種一個,此時即厚著臉皮說,我不對、我不對,說著說著就忘了是鬧玩兒了,成揭老底兒戰(zhàn)斗隊了,我自己毛病確實挺多不假,歡迎同志們批評指正!
但氣氛變了,不可能再嘻嘻哈哈地互相揭老底兒,雨也停了,也到了吃飯的時間了,遂都散去了。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拿批評和自我批評當娛樂的事,就覺得來干校的這些人還真是有意思,人人劣跡斑斑,同時又個個才華橫溢。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種叫作新生牌的鋼筆水。那些年我們部隊駐地有一句順口溜,叫遼寧的牙膏一根棍兒,遼寧的火柴等一會兒,遼寧的自行車慢撒氣兒。意思是作為重工業(yè)生產基地的遼寧,輕工方面一向比較落后,他們生產的牙膏一般都比較硬,跟棍子一樣,有時將牙膏皮兒擠破了,還擠不出牙膏來;而他們的火柴呢,劃一下之后須等一會兒才能著;慢撒氣兒的問題就不用解釋了,總之質量很差就是了。唯一令人放心的產品是一種叫做新生牌的藍黑墨水。它顏色適中,書寫流暢,無論你放多長時間,永遠不會有沉淀物。而這玩意兒就是勞改犯人生產的,凡是叫做新生牌的東西,都是勞改犯人生產的,質量一般也都比較好,因為他們不敢偷工減料,弄虛作假;工藝水平上也比較講究。
這有點意識流了是不是?但當時我確實就是這么想的。
六
文章寫到這會兒,讀者諸君肯定也意識到了,有一個人怎么始終沒說過話呀,露過幾次面也沒她的戲,好像沒她的事兒了似的,是作者疏忽嗎?其實我也意識到了,我還不知道無論是戲劇還是小說,你要寫到一支三八大蓋必須讓他放一槍,你要在舞臺上掛把寶劍,也必須讓它殺個人或如項莊虞姬那般舞幾下?小小道具尚且如此,更況人乎?還是張景芳說得對呀,家庭問題比個人犯錯誤還要讓人背包袱,這話是一點也不假的。事實上,小遲在進干校的頭半個月里面,確實就一言未發(fā)的。她就沒戲你讓我怎么寫?
但那次我們一起拿批評和自我批評娛樂過之后,小遲一下子活躍了許多。她大概也意識到凡是來干校的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有的甚至還是人格和人品上的劣跡。相形之下,自己那個家庭問題倒不顯得多么突出了,在人們的眼里也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嚴重,出身不由人、進步靠自己嘛,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嘛是不是?那就沒必要謹小慎微,自己嚇唬自己。思想上放開了,神情上舒展了,就又有說有笑地起來。自打來干校她一直是不問不說話的,這次正吃著飯,她竟噗哧一下笑了。大伙稍稍愣了一下,我問,笑什么呢?
她笑得幾乎噴出飯來,說是我尋思起你們主任說的那個都找漂亮老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辦就想笑!
大老黑說,操它的,怎么尋思的來,還有沒有一點共產主義風格,到了共產主義你也不能非讓人家找不漂亮的不可,這不是風格和覺悟的事兒;可話又說回來,他這話倒也挺主持公道的是不是?
小遲就說,嗯,他是挺為我們不漂亮的人說話的不假!
大老黑說,你還不屬于那種不漂亮的女人,你是乍一看不漂亮,再一看不難看,看長了,哎,還挺順眼!
小遲笑笑,你這話我愛聽。
陳處長也笑了,說是你個大老黑,還怪會歸納,也挺有個層次感!
小遲又笑笑,說你買小毛驢的事情也特別好玩兒,聽上去特幽默,買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如買小毛驢幽默!
陳處長似乎覺得讓小遲笑一下不容易,遂露出撕扇子博千金一笑的那么種慷慨,說是這個熊“四大”,捕風捉影,怎么讓人尷尬它怎么來,讓人毫無自尊可言;經常找我下棋的我那個同學說他挨斗的時候,造反派讓他學驢叫,他不會,又讓他學狗叫,那么一個斯文的人,就讓他們逼得咧著個嘴在那里汪!汪!
小遲一下又不笑了。
小遲還真就屬于大老黑歸納的那種類型,個子不高,有點黑,也有點胖,乍一看不出眾,再一接觸還有些味道。她剛當兵的時候年齡挺小,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一臉中學生的神態(tài),還背著只小手風琴。那么小的手風琴此前我從沒見過,只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插圖里面看到過,就是保爾小時候拉的那種。哎,她就背著。有一年冬天,我們機關去農村野營拉練,她還背著那只小手風琴參加宣傳組來著,行軍時鼓動,駐防時演出。野營拉練當然要故意揀一些山路走,遼西的地形地貌與我家鄉(xiāng)沂蒙山差不多,也是山連山、嶺連嶺的陣勢;翻山越嶺的時候,少不得就要扶老攜幼,互相拉一把什么的。這時候小遲就與其他幾個女兵在那里打著竹板鼓動:想想紅軍兩萬五,野營路上不怕苦;翻山越嶺把手牽,前進路上不怕難;雪后的山路比較滑,小心你的腳底下。哎,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而每當駐到一個村里,晚上都要搞聯(lián)歡,要么給當地老百姓放電影,要么就演節(jié)目。無論多累,演出的時候小遲總要去伴奏。她那個小手風琴也讓農村的些孩子大開眼界,她走到哪里后邊都要跟著一大群孩子。一些大人們也在那里瞎議論,這個說,一看就是蘇聯(lián)貨,蘇聯(lián)造東西都是粗老笨重的,哎,造這玩意兒它就能造得這么??!那個說,一樣的東西,都是越小越珍貴的,就好比手表比座鐘貴,小轎車比大貨車貴一樣,你看著跟小學里的那個手風琴差不多,價格肯定貴多了;還有的就說,這妮子年齡不大,還會彈這玩意兒,是那種文藝兵定了,不信咱就去問問!有人還真問了,一聽不是,就又胡亂猜測一番。
野營路上,每天晚上各單位的頭頭兒們都要到指揮部開一個碰頭會,一是匯報一下各單位的好人好事,二是明確一下第二天的行軍路線。我在碰頭會上了解到宣傳組的幾個女兵年齡小志氣高,每人的腳上都打了泡還跑前跑后地搞宣傳鼓動,遂寫了一篇題為《行軍路上的鼓動組》的小通訊在《海軍報》上登了一下。因為我沒直接找她們采訪,寫稿子的時候將小遲的名字跟另外一個女兵給搞混了,她本來叫遲麗娜,結果寫成了遲平。稿子登出來之后,有一次她在路上遇見我就哼了一聲,說是認識你這么久,還把我的名字給弄錯了,還持平呢,還虧損哩!你心里大概只有嚴平吧?
她提干的時候年齡也不大,工資不低,家庭條件又比較好,花起錢來難免就大手大腳。傳說她買東西沒計劃,看見什么買什么,牙刷按打買,光手表帶兒就買了五條,總之是當月的工資不花完就不罷休。那時正學習《哥達綱領批判》,不知誰就給她起了個分光吃光的外號。她這個外號聽上去沒什么,但對找對象卻極為不利,無論你多么有錢,都不會將這么個分光吃光的主兒請到家里專門踢蹬你。由此也可判定此外號必是她的些女戰(zhàn)友起的無疑。女兵多了,呆成堆兒久了,互相嫉妒起來也是夠受的。
政治部的人都知道,小遲跟她父親的關系并不好,她父親跟她母親也早就離婚了。因為她已是成年人,就沒將其判給哪一方,但她跟她母親更近一些。其父原是國防科委的個局級干部,據說林彪出逃所攜的外匯就是林彪死黨之一的某人令他提供的。小遲的父親出事之后,小遲將她父親寫給她的信全都繳到了政治部,我曾看過幾封,那里面確實就沒有半點的父女之情,全是說她母親不好的些話,挑撥她們母女之情的那么種口氣。小遲至今沒轉業(yè),估計與此也有關。
稗子拔完了,我們的主要任務改成了施肥和灌水放水。那時我們就搞起了責任制,一個班幾十畝地,看哪個班管得好。施肥的時候,全班一起出動;灌水放水的時候兩個人就解決問題。這次,與小遲去一起去灌水,她就給我說了些前所未聞的些事情。她問我,那年咱們拉練的情形你還有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