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幕劇——

人物：

韋清谷——年三十，大學(xué)教授。

黎一星——年二十六，清谷之妻。

王鏡如——年三十五，清谷之友。

王太太——鏡如之妻。

年青的女仆一。

布景：

一個(gè)小小的書室。臨窗放一寫字桌，桌旁一搖椅，桌之側(cè)端是兩列書架，上置法文及英文之文學(xué)書籍。室之左側(cè)，放一套沙發(fā)，沙發(fā)前放一圓幾，幾上有一插鮮花之花瓶。室之右場，有一門，通內(nèi)室，旁有茶幾，衣架等。幕開時(shí)，一星身穿秋天夾旗袍，人頗美，現(xiàn)出愉快的神情，在寫字桌上燙領(lǐng)帶。側(cè)上約靜默一分鐘。

一星　（自語）領(lǐng)帶都舍不得買，象這樣舊，燙了又燙……（清谷悄悄的從內(nèi)室開門出，是一個(gè)好漂亮的又會溫存又穩(wěn)重的男人，穿西裝。）

清谷　舊的比新的好。

一星　舊的不但不時(shí)興，并且也破爛，這有什么好？

清谷　你知道……（坐沙發(fā)上，以含意的眼光望她。）

一星　是省錢，對不對？

清谷　那能夠省得多少錢？

一星　我總喜歡你買兩條新的。

清谷　舊的好多了。

一星　為什么？

清谷　（眼光又望她）

一星?。〞猓┎贿^，新的難道我就不燙么？

清谷　（笑）

一星　換上吧，那怪臟的。（也坐在沙發(fā)上）你說，這條領(lǐng)帶燙得怎樣？

清谷　真好。（一面解下頸上的領(lǐng)帶，換上。）

一星　不。讓我來。（替清谷換領(lǐng)帶。）

清谷　不要你來……因?yàn)?，因?yàn)槲覜]有力量去擔(dān)負(fù)那快活。

一星　你近來越變得壞了：多么會說話！

清谷　本來就是壞的。

一星　本來？你想想，我們才見面的那時(shí)候，你連眼光也不敢看我呵，象一個(gè)傻子似的。

清谷　然而心里是知道的。

一星　心里知道又不敢明說，那才是真正的膽小呵！清谷你不信，那末，你現(xiàn)在要我說什么，我就說。

一星　自然，你現(xiàn)在是變壞了。（兩人默默的再視一笑。）

清谷?。麓蚪Y(jié)的領(lǐng)帶。）打得真比我好多了。

一星　又來了——

清谷　我想，象我們這樣，我們真不相信這人世間還有什么缺陷的。

一星　可不是？

清谷　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們生在這世間原是缺陷的，但是我們自有了愛情，并且由這愛情把我們的命運(yùn)鎖在一處，我們就變成美滿了。

一星　不，不是愛情，只是你?。ㄎ⑿Γ┠惆盐易兂擅罎M的呵。

清谷　我常常想，別人會嫉妒我們的愛情，因?yàn)槲覀兪翘珰g樂，太幸福了。

一星　但是我不這樣想。我覺得別人應(yīng)該來贊美，不應(yīng)該來嫉妒。

清谷　其實(shí)呢，別人來嫉妒，不就是更顯得我們的幸福么？

一星　真是的。（伸過手，清谷即緊緊的握住。）

清谷　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四年了，但想來，好象我們還在西湖度蜜月似的。

一星　對了，我的心好象見你第一次時(shí)那樣的……

清谷?。ㄎ撬氖帧＃┬恰?

一星?。ǖ拖骂^，低音的。）我的愛，這宇宙間只有我們倆——不，只有一個(gè)人呵！

清谷?。ㄎ撬念^發(fā)。）我們倆就是這個(gè)宇宙！

（鐘響了兩下。）

一星?。痤^。）兩點(diǎn)鐘了，你不是得上課去么？

清谷　不去也不要緊。

一星　你不是預(yù)備去的么？

清谷　那末你一個(gè)人在家里做什么呢？

一星　看看書。

清谷　好吧。

一星　那么你就換衣服去：要帶夾大氅，怕起風(fēng)。我呢，我先來寫一封信，我們不是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有給媽媽寫信么？她老人家又會疑心到我們得了病呢。

清谷　對了。不過你不要忘記說——（笑）

一星　說什么？

清谷?。ㄔ谝恍嵌叺驼Z了一句。）

一星?。樅黾t起來，）你敢，這樣痞！

清谷　一個(gè)小小的生命——

一星?。▼尚叩?。）不——不呀！不準(zhǔn)這樣說！

清谷?。ㄐΓ┖茫?，讓你自己去實(shí)現(xiàn)吧。

一星　你還敢——

清谷?。ㄎ撬念^發(fā)。）留下我的心……

一星　能夠早點(diǎn)就早點(diǎn)回來……

清谷　哈！我還沒有換衣服呢。

一星　就象你是離開我一樣。

清谷　我不去好了。

一星　不。不要緊的。你只管去。并且老是請假也不好，把許多學(xué)生的功課都耽擱了。你先換衣服去，我有一句頂好的話要等你臨走時(shí)再說。

清谷　好……（走入）

一星?。奈⑿α艘粫?，便站起，坐在書桌前，去寫信，但抽屜開了。卻發(fā)現(xiàn)一封信，即順手拿來看。初看時(shí)是平靜的，越看就臉色越變，至于現(xiàn)出很凄慘的蒼白色，隨著眼里全是淚，長嘆一聲，頹然倒于椅子上。信落到桌腳邊。）天啊……

清谷?。ê芸旎畹淖呷?，猛見一星的樣子，大驚。）怎么的，你？

（走近去。）

一星?。湎卵蹨I，聲極低。）天啊……

清谷　什么事？不是剛才還快快活活的么？星，你說，為了什么呢？身上不舒服么？（去撫摩她頭發(fā)。）

一星?。ㄓ昧ν崎_他的手。）

清谷　你是發(fā)我的氣么？

一星?。O傷心的。）唉……

清谷　如果你是發(fā)我的氣，那才是冤枉呢。（又去撫摩。）

一星　（用力推開他的手。）我的天！……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使得你這樣子？你說！

一星　我，我能夠說什么??！

清谷　可以說。是我做錯(cuò)了什么嗎？如果我真做錯(cuò)了什么，你說，我就改，好么？

一星　就是改，也有什么用處呢？

清谷　你原來真的發(fā)我的氣呀。好，你說，說出了，你自己會好過些。

一星　我的天！

清谷　你說好了。

一星　我能夠說些什么呢！

清谷　什么事使你難過，你就說什么事。

一星?。ê隼湫?。）哼！

清谷　說好了，不說就永遠(yuǎn)是冤枉，永遠(yuǎn)是誤會的。

一星　（又低聲嘆氣。）

清谷　不要這樣難過。你想，你這樣難過，我是怎樣的不安啊。（伸過手。）為了我們的愛情——

一星　（急打斷他的話，并推開他的手。）請你不要這樣說！

清谷　（疑惑。）星！

一星　（嘆氣。）

清谷　我想，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

一星?。ɡ湫?。）

清谷　你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么？

一星　（奮然。）我說，你，你真會裝糊涂！

清谷?。ㄒ苫蟮某蛄艘幌旅碱^。）我么，我從來就不會。并且也沒有什么事，使得我去裝糊涂。你相信，你就會好過了。

一星　為什么呢？真奇怪！難道一個(gè)人所做的事，連自己也不知道么？

清谷　當(dāng)然，一個(gè)人所做的事，只有自己能知道，別人就只有誤會了。好，不說這道理；只說，你相信，而且要想一想我們過去的，你就會相信了，我并不錯(cuò)。

一星　（冷靜狀）說到過去，唉，說到過去只有使我更難過，算是我——我自己太老實(shí)，太——我的天，這是我的錯(cuò)誤么？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

一星　你真聰明——也許每一個(gè)男人都這樣：嘴巴說得甜蜜蜜的，心里卻藏著一個(gè)鬼胎！

清谷　（有點(diǎn)明白，頗倉皇，但立刻就歸平靜，想遮掩。）人世間的一切都有例外的，可不可把我算是例外呢？我——我們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一星　得了，得了！

清谷　本來是，并且，你能說，我們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么？

一星?。▕^然。）是幸福，不錯(cuò)，然而這幸福里面充滿著欺騙，虛偽！

清谷　你看你，你說了什么話！

一星　女人說話才是一句算一句，有本領(lǐng)說假話的那只是男子！

清谷?。ㄒ鸦腥幻靼?，卻又想蒙混。）到底為了什么事？

一星　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應(yīng)該去想想。

清谷　你說我欺騙了你，我的一切都是虛偽的么？

一星　你是聰明人，何必要故意的說出這些愚蠢的話呢？你想蒙混我么？

清谷　我實(shí)在不知道。

一星　好，讓你裝糊涂去就是了。

清谷　一個(gè)人發(fā)別人的氣，也應(yīng)該讓別人知道一點(diǎn)原因。象這樣糊里糊涂的，盡是氣，不但發(fā)氣的人是冤枉發(fā)，而被發(fā)氣的人也永久是冤枉了。

一星　冤枉么？（冷笑。）哼！…………

清谷　得了，一切都原諒我——（伸手去撫摩。）

一星　放尊重一點(diǎn)。假使你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你這手伸過來，你自己也會覺得慚愧——不應(yīng)該的。

清谷　我相信，我有這種資格。

一星　聽我說，女人愛了男子，即是結(jié)了婚，你要知道，這只是兩性的自由結(jié)合不是賣身或是賣靈魂。所以我不愿意的事情，你就沒有權(quán)力來壓迫！

清谷　我所說的“資格”，只是因?yàn)槲覑勰愕木壒省?

一星　（冷笑一聲，忽又潛然落淚。）

清谷　星！

一星　不要你再叫我這個(gè)名字。

清谷　為什么呢？你以為我不愛你么？

一星　不呀！我愿意永遠(yuǎn)不聽到世界上還有愛！

清谷　你不該這樣！有什么事只管說出來——說不定那就是誤解的事。

一星　天啊，我能夠說什么話呢？

清谷　安靜一點(diǎn)，自然就可以說出來的。

一星　這種事！

清谷　我相信，我是并沒有什么事的。

一星　沒有？

清谷　絕對沒有。

一星　哼！你瞧，（指桌腳旁的那封信。）這是什么啊？

清谷?。@惶。隨又鎮(zhèn)靜。）你發(fā)氣就是為這封信么？

一星　不要問！

清谷　這封信并不是我的。

一星　（驚詫。）不是你的？

清谷　當(dāng)然不——

一星　哼！男子多么壞，證據(jù)在面前還想撒謊。

清谷　我說的是實(shí)話。

一星　是實(shí)話？騙鬼！

清谷?。ê鲎龀鰷厝針幼印＃┬?！你聽我說——

一星　不要這樣甜言蜜語，暗中又……

清谷　一點(diǎn)也沒有欺騙。這封信不是我的。

一星?。ê抟曀谎郏壕褪捌鹉欠庑?。）不是——？這難道不是你的筆跡？

清谷　筆跡倒是我的。

一星　就對了。

清谷　不過，不過我是——替一個(gè)朋友……

一星　你還想撒謊么？

清谷　不相信，你可以看一看底下的署名，就明白了。

一星?。葱?。）哼，你多么狡猾！

清谷　怎么的！

一星　信底下的署名是“一個(gè)傾全靈以愛你的忠實(shí)者”。

清谷　別人就不可以用這個(gè)署名么？

一星　別人可以自然你也可以。

清谷　這理由不很充足。

一星　那末你替誰寫的？

清谷?。ɑ艔?。）我……我替——一個(gè)姓張的。

一星?。ɡ湫?。）豈有此理！你也不是一個(gè)小孩子，而且是一個(gè)大學(xué)的教授，難道會干出這種無意識的事情么？

清谷　是被一種友誼所逼迫的。

一星　總而言之，說話是空的，事實(shí)才能夠證明——

清谷　要事實(shí)來證明，那也容易。

一星　自然，找一個(gè)姓張的，這于你并不難。

清谷　本來有——

一星?。ê鲩L嘆一聲。）

清谷?。ㄒ娪袡C(jī)可尋，就前進(jìn)去撫慰。）星！

一星　站遠(yuǎn)些！咳！女人多么作孽！愛上男子了，和男子結(jié)婚了，也就是，整個(gè)的命運(yùn)都由男子去支配了。哼！女人……如此之弱的女人！

清谷　這樣發(fā)感慨……

一星　女人的弱點(diǎn)就是不自立，要愛人，所以男子就利用這弱點(diǎn)，來欺騙。

清谷　你怎么這樣發(fā)感慨？

一星?。ú徊撬?，只自語一般的說，又落下眼淚，）其實(shí)，這只是舊的倫理思想的遺留，所以男子去放蕩是應(yīng)該的，而女人呢，那就得受一切的誹謗，一切的指斥：成為社會中最壞的東西。

清谷　不要這樣說，……我并沒有。

一星　有也罷，沒有也罷，總之，我已經(jīng)有了這一種覺悟：女人太弱了！男子正在利用這弱點(diǎn)！

清谷　沒有的事。

一星　我自己呢，也就是這般女人，或者比別的女人更弱。

清谷　真瞎說！

一星　瞎說？我們現(xiàn)在的情形就是這種事實(shí)。

清谷　你完全看錯(cuò)了。

一星　一點(diǎn)也沒有錯(cuò)。你以為幾句甜蜜的話，幾下溫柔的眼光，幾個(gè)多情的動作，能夠把你的欺騙遮掩過去么？不，不能，一點(diǎn)也不能！

清谷　我并不——

一星　得了，不要再說吧，何必定要露骨的說出來呢？

清谷　這樣不相信，你真不應(yīng)該。

一星　要我怎樣去相信呢？你說兩點(diǎn)鐘去教課，和那信里的約會正是一個(gè)時(shí)候。

清谷　事情不許有湊巧的么？

一星　對了，一切的欺騙，因“湊巧”這兩字就可以糊涂了。

清谷　我并不——（現(xiàn)出誠懇樣子。）

一星　橫直我知道就是的。

清谷　真的，不要這樣想……看一看我們的愛情生活，以及我們的神圣的戀愛……

一星?。ɡ湫?。）不要只管說“愛情”，“戀愛”！說出來只是糟蹋這些東西！

清谷　很誠懇的——

一星　算了吧?！瓘氐椎恼f，象我這樣的什么愛情生活，簡直還不如舊式的婚姻：因?yàn)榕f式婚姻的壞結(jié)果還可以歸怨于父母，而我這樣所謂新式的，就只能自己去傷心，有苦無處說。

清谷　你越說越不象樣了。

一里 比如王鏡如他們倆，是舊式的，卻是非常的能夠相安，能夠相愛，能夠把兩個(gè)心變做一個(gè)命運(yùn)——他們倆多么幸福！

清谷　你是更幸福的。

一星　“更幸福，更幸福！……”（忽長嘆一聲，低下頭，默哭著。）

清谷　相信我，（用極低的聲音說。）相信我，我——我的星！

一星　（極沉痛的。）不啊！

清谷　我的星，你，你應(yīng)該相信我——（慢慢的去吻她的頭發(fā)。）

（女仆忽從門內(nèi)出。清谷聽門響，在將吻著時(shí)，急舉頭。）

清谷　什么事？

女仆　王先生和王太太來了。

清谷?。ㄏ胍幌搿＃┱堖M(jìn)來！

一星　（急舉頭，擦眼淚。）

（女仆下。王鏡如和王太太即上。）

鏡如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

清谷　今天沒有課上。

一星　（忽忍耐著，現(xiàn)出快樂的樣子，站起。）我想，你們今天該來了，從上一個(gè)禮拜就沒有見面了。

王太太　可不是？前天想來又下起雨，昨天呢又來了兩位客，你好！

一星　謝謝你。隨便坐吧。

（大家就坐。）

清谷　剛才，一星正說著你，你們就來了。（現(xiàn)喜色。）

一星?。币匝凼疽?，但帶點(diǎn)含怒的神色。）你們這幾天做什么？到平安看電影去么？聽說，《迷龍記》這片子很好，還可以去看看。

鏡如　看過了。

王太太　我們以為在場上可以碰見你們倆，誰知你們倆還沒有去。

一星　這兩天有點(diǎn)頭痛，就是那晚從真光回來吹了風(fēng)，所以不敢出去。

鏡如　其實(shí)呢，看電影，也許還不如在家里自己演劇好看。（以玩笑的眼光看他們。）

清谷　你總是愛說笑話。

一星　那末，你們?yōu)槭裁从秩タ措娪澳兀?

鏡如?。▎∪弧：鲇中?。）你這句話問得倒有趣。

王太太　今天已換片子了，聽說是《復(fù)活》——這是俄國托爾斯泰的小說，你們喜歡去看么？

一星　你問他。

清谷　問我做什么？

鏡如　你們兩個(gè)人還客氣么？

王太太　那里是客氣——（會意的笑。）

清谷　她去我也去。

王太太?。ù蚱鸸＃┪也轮辛?。

一星　你猜中了什么？

王太太　我猜中了，是：你問他去不去，而他又說你去他也去，這不是你們倆誰也不愿意一個(gè)人陪我們?nèi)ッ矗刻昧耍?

清谷　王太太也說起笑話了。

王太太　早就自己聲明過，不要你們再叫“王太太”的，你又忘記了。

清谷　叫什么呢？

一星　如果你們明天去看，我就奉陪。

鏡如　好。

王太太　今天為什么不可以去呢？

一星　頭還有點(diǎn)痛。

王太太　不是吧。

一星　當(dāng)然不撒謊。

王太太　也許——

（女仆上。）

女仆　韋先生，姓陳的來電話。

清谷?。ㄜP躇的樣子。）

鏡如　只管接電話去，我們在這里，是不必你招待的。

清谷?。ㄜP躇著，以眼光望一星。便對女仆說。）說我不在家。

王太太　聽去！為什么要把我們當(dāng)做客呢？（向一星）你說是不是？

一星　是的。

鏡如　不要緊，只管聽去，我們不是客，客氣做什么？

一星　是誰呢？

清谷　一個(gè)同事。

一星　那未你去接電話好了。

鏡如　不必管我們——

清谷　好，我去就來。（下。）

王太太　難道我們還是客么？

一星　決不是的。

鏡如　如果我們是客，那真是笑話了。

王太太　可不是？

一星　（忽思索起來，若有所感的樣子。）

鏡如　清谷近來很忙吧？聽說二民大學(xué)要聘他去教心理學(xué)。

一星?。o默著。）

王太太　（向鏡如示意。）

一星?。ê鲇X得，急恢復(fù)常態(tài)。）對不起，你剛才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鏡如　沒有說別的，只是說，二民大學(xué)要聘清谷去教心理學(xué)。

一星?。ê稣酒?，內(nèi)心非常不安的，但臉上還含笑著。）請你們自己坐一會吧，我出去就來。

王太太　有事只管去，我們自己會坐的。

（一星下。）

王太太　你瞧，他們倆多么好！

鏡如　你總是這樣羨慕。真要不得。

王太太　有什么要不得？他們的幸福，自然會使我羨慕的。

鏡如　你為什么要羨慕別人呢？

王太太　為什么？還要問！你還在裝糊涂呢。

鏡如　那不能就算是不幸——

王太太?。ㄗ兩?，冷笑起來。）有了妻子的人，又常常去逛窯子，這對么？

鏡如　你不懂得這種苦衷！

王太太　男子們做壞事，偏偏又有他的好理由。

鏡如　你聽我說。一個(gè)衙門里，有良莠不齊，比如有了好逛窯子的同事，他要你去，一次拒絕了，不要緊，可是第二次，第三次，至于第四次，就有點(diǎn)不好意思，并且再拒絕，于人情上也講不過去，傷了感情，結(jié)下仇，那才冤枉呢。所以一在衙門里當(dāng)差事，遇上好打麻將的同事，有時(shí)總得湊一個(gè)腳，同樣，遇著好逛窯子的同事，有時(shí)也得去陪他走一走胡同，這是沒有辦法的。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干么？

王太太　男子的心是冬天的夜，男子的嘴偏又象春天的太陽。

鏡如　不要這樣罵人！我說過，你是不懂得這種苦衷的。

王太太　把“不懂”加到我身上，你就任意做壞事，也不要緊了。

鏡如　話不是這樣說。

王太太　是這樣也罷，不是這樣也罷，橫直——我不懂，你就盡管去胡干。

鏡如　越講越不通……和你說話真比登天還難。

王太太　和茉莉花——那個(gè)窯子去說就是的。究竟女人已經(jīng)嫁給了男子，還不是隨你怎樣就怎樣？

鏡如　你相信我，逛窯子，只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去作伴，是被動的。

王太太　既然是作伴，為什么也選上茉莉花呢？這又怎樣說？

鏡如　這你又不懂。

王太太　“又不懂！”哼！……

鏡如　你想，人家連請你好幾次，每次都花了許多錢，難道我就白白跟著人家走，一個(gè)錢不花，象一個(gè)吝嗇鬼么？所以，就是不愿意，也只好隨隨便便選上一個(gè)人，作為應(yīng)酬應(yīng)酬。

王太太　“隨隨便便”？大家都說，你們鬧得怪熱呢。

鏡如　這你又不懂。

王太太　自然——

鏡如　既然選上了，花錢了，當(dāng)然從其中要生出一些花樣，……

王太太　（冷嘲）什么花樣！

鏡如　假使不生出一些花樣來，這不但在同事們面前丟臉，并且給人家說我是一個(gè)“措大頭”——北京話就是傻子，那才倒霉呢。

王太太　不同你說來說去！總而言之，只怪我自己沒進(jìn)過學(xué)校，沒受一點(diǎn)新的教育，只躲在家里當(dāng)小姐，才會給父母嫁了去。要不是——比如說：自由戀愛的結(jié)婚，我會處在這種環(huán)境么？

鏡如　不要這樣懊悔！

王太太　你瞧，清谷他們倆多好！他們倆多幸福！這就是自由戀愛的結(jié)果！

鏡如　小聲點(diǎn)！給人家聽見了不象樣！

王太太　有什么要緊？難道看人家的幸福，也不容我羨慕么？

鏡如　我們倆也不錯(cuò)呀。

王太太　清谷他逛窯子么？

鏡如　我不知道。

王太太　你不知道？我卻相信：他一定沒有逛過的。并且，他也不會和別的女人去相好。

鏡如　怎么見得？

王太太　因?yàn)樗麄儌z是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婚，他們倆的生活是愛情的生活，他們倆的心是一個(gè)心，他們倆的命運(yùn)是一樣的命運(yùn)。

鏡如　你真是胡說八道！

王太太　我并不瞎說，我說的全有事實(shí)來證明：比如清谷剛剛按電話去，一星就感到寂寞了，惘惘的，你和她說話也沒有聽見，馬上就跟著跑出去，這不是一種幸福是什么？

鏡如　那末，你也可以這樣做的。

王太太　我么？這一生算了吧！

鏡如　真的可以這樣做。

王太太　怎么做？

鏡如　比如說，當(dāng)我也去接電話的時(shí)候——

王太太　呸！假使打電話給你的正是那個(gè)窯子，我不是自討沒趣，自招苦惱么？我不干這種傻事！

鏡如　你要固執(zhí)的這樣說，那我也沒有法子。

王太太　當(dāng)然！一個(gè)做丈夫的對于妻子，不管她，單單是不管她，也就盡了一切的義務(wù)了。

鏡如　不要連諷帶刺的……，你要知道，給人家聽了真不好聽。

王太太　俗語說：要怕人知道，除非己莫為——

鏡如?。ㄉ鷼猓┠愕降滓趺矗?

王太太　做了人家的妻子，這就是嫁了人，還敢怎樣么？

鏡如　豈有此理！

王太太　你再說我一個(gè)“不懂”，什么事都是我的錯(cuò)了，還不行么？

鏡如　你真是——

王太太　真是——真是什么？

鏡如　真是——

（清谷和一星上。王鏡如和王太太就自自然然的恢復(fù)了原狀，做出很平靜快樂的樣子。）

一星　真對不起，我們?nèi)チ撕靡粫?

鏡如　你又來客氣了。

王太太　并不久，我們談了幾句話。

清谷　你們談了些什么？

鏡如　談了一些電影……

一星　好，我們明天決定去看《復(fù)活》好了。

王太太　當(dāng)然是決定的。

鏡如　是我們來邀，還是你們到我們那里去？

清谷　不必這樣吧。在平安會見好了。

一星　對了，這樣就免得走許多冤枉路。

王太太　那末，明天在平安會見好了，現(xiàn)在我要走呢。

一星　就走么？再坐一會好了。

清谷　何必這樣忙。

王太太　擾得你們已經(jīng)很長久了。

一星　你不是也說客氣話么？

王太太　實(shí)在的。

鏡如　好了，明天見。

清谷　明天見。

（一星和清谷送他們到門口，即轉(zhuǎn)身來，一星就忽然變樣，頹然躺到沙發(fā)上，嗚咽的哭了起來。）

清谷　（現(xiàn)著一種懊惱和慚愧的神情，望著一星。）

（場上靜默了一忽。）

一星?。O凄慘的低聲嘆息。）唉！我的天！……我的天！……我，我真不幸！鏡如他們倆是怎樣的幸福??！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