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鬧市煙云人驚絕艷 旅齋風(fēng)雨客述奇聞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國事蜩螗矣。近年來、燕云萬變,楚歌四起。鋒鏑余腥無避地,況值瘡痍未已。問誰是中流柱砥?大好男兒身命賤,照青萍、剩得頭顱幾?興祖國、在此舉。著書慚悔翻情史。說甚么、滴粉搓硃,鴛儔鳒侶。愿撥銅琵驚噩夢,怕有血痕滿紙。一字字、金戈鐵甲,一聲聲哀箏怨笛,定有人、腸斷秋風(fēng)里。編實錄,重開始。

這一首小詞,是作者自悔近十余年來,碌碌與筆墨為緣,本無南董之才,不諱東施之丑。世人不諒,偏生要加他一個“小說家”的虛銜。作者自從拜領(lǐng)這虛銜以后,兀自暗暗好笑,沒事時候,少不得便將從前所著作的文字,重行翻閱一過,仿佛小學(xué)生溫理舊書一般。及至細(xì)細(xì)看去,實在沒有甚么有益社會的地方。不是為那些癡男怨女撰一篇列傳,便是為那些蛇神牛鬼編一部世家。不到幾十年光陰,怕我這個虛銜不獨不能“世襲罔替”,簡直要加我一個“辜恩溺職”的罪名,褫奪勛章,永不敘用了。況從鏡子里面再看看自家年貌,蕭疏白發(fā),已非張緒當(dāng)年;寂寞紅顏,詎冀玉簫再世。閑情都謝,綺語齊刪,這是一層。再者,“道不高而毀來,名未修而謗至”。閑情逸致,我原無造釁之心;風(fēng)聽臚言,人多作含沙之想。疑指桑而罵槐,遂僵桃而代李。因此悟人間之苦趣,嘗世上之酸咸。落葉打包,清流洗腳,人畜無非平等,爾我俱是冤親。暫戢剌剌之喉,永卷嘵嘵之舌。

作者正在那里懊惱一番,又將適才那些話顛倒價敘述一番。正自說得高興,猛不防側(cè)首里走過一個平時最熟識、又長于口才的朋友,笑吟吟的駁著說道:“照先生這樣講起來,似乎從今以后,既不替人家撰列傳、編世家,便該削筆成錐,焚紙成灰,搗墨成泥,裂硯成瓦。何以今日還一般的在此東涂西抹,豈非言不由衷么?”這幾句話,說得很是促狹,轉(zhuǎn)將作者引得笑起來,笑了一會,復(fù)又正色說道:“足下的話差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谙仑M但要改過,且想補(bǔ)過。茶溫飯飽,燈灺酒闌,偶一興到,想起這世界上也還有幾個磊磊落落的丈夫,做出幾件烈烈轟轟的大事,斷不能因為我懶于執(zhí)筆,便將他白白埋沒了。桃花曲扇,柳敬亭別有傷心;槐葉深宮,王摩詰正多感觸。只要讀我書的,見豪杰知道崇拜,遇宵小知道勸懲;增男兒愛國之心,翻昔代從軍之苦,只也算是文人天職,醒世婆心。若照先生適才勸我的那一篇議論,豈非又近于厭世過深,絕人太甚么!”

于是在下便慨然說道:“這一部小說,卻不記得出于何代、何時、何年、何月。只記得我有一天,剛剛在上海做那個寂無聊賴的寓公,因為翻譯著一部外國偵探稿子,業(yè)已告竣,是日又是春雨綿綿,道途濘滑,不便向馬路上閑逛,一個人獨自睡在一張汽皮椅子上面,兀自朦朦的思量,去同睡魔結(jié)個良伴。便在這個當(dāng)兒,棧房里一個侍者,匆匆的從外間拿著一封信送進(jìn)來。那個睡魔看見侍者影子,他已經(jīng)逃遁,我也就將那信接到手里。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報館里一個朋友寄給我的。信上說的:他因為本館有件要事,要向福建省去勾當(dāng)一番,知道我閑居上海,也沒有事做,想邀我做個同伴,一路上好破破岑寂。并說如若承我允許,今晚航海的輪船準(zhǔn)于十一句鐘開行,便在這輪船上接洽。信尾上并附一行小字,說是:“君如不往,請趕在午后用電話見覆?!蔽易屑?xì)一想,我如果肯往,自然便不消覆他電話了。心里十分高興。與其蟄居在這旅館里,何妨航海一作壯游。立時將信擱在皮包里,便忙著去料理一切什物。忙了好半晌,眼見得諸事妥帖,只單單剩有床上的被褥尚不曾打疊。侍者見我這光景,知道我要出門,遂上前問我動身的時候。我隨即將適才信上的話一一告訴他,并托他結(jié)束帳目,打聽幾時可以開船,回寓告我,不可誤事。侍者一一答應(yīng)。果然當(dāng)晚約莫有夜飯光景,侍者回來替我將被褥一古攏兒結(jié)束嚴(yán)密,所有行篋及什物等件,雇了一個人挑往船上。我一經(jīng)抵了輪船,那船已在江岸邊嗚嗚放起那催客汽笛。旅人來往如螞蟻一般。我跟著那個侍者,押著行李徑向官艙里走進(jìn)去,早看見那位朋友高踞在中間炕上,見了我歡喜得甚么似的,倉卒之中也不及閑話,一直等到鐵輪鼓動,船上人聲方才寧靜。一霎時出了外海,回頭再看看那一座上海地方,已剩得電燈萬點,眨眨眼又不見了。

經(jīng)了三晝夜,船已入口。那個朋友遂同我一齊進(jìn)省,揀了一座高大旅館安置下來。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那個朋友便出門勾當(dāng)他的公事。我倒又獨坐旅館,同坐在上海那個旅館的寂寞一般無二,我暗暗好笑。旅館的侍者瞧出我的心事,笑著說道:“先生悶坐在這里,毫無興趣,何妨破點工夫向街上逛逛?我們這里不久便要出賽夏老爺會了,連日那些會中的執(zhí)事,忙著操演,大家都在那里興高采烈。我們城里有幾句俗語說得好:‘要得河水干,夏老爺安如山;要得河不旱,會中朋友忙出汗?!徊m你先生說,我們這地落有條城河,每逢旱年,河道上可以走得行人,說是只要夏老爺出來賽會,會里的人忙得滿頭滿身的汗,一把一把的向河里灑去,立刻便就成了一條大水。你先生仔細(xì)就這俗語想想,可知道這會熱鬧不熱鬧。”那個侍者正指手劃腳的說得高興,忽的隔壁一個房間里喊人泡茶,那個侍者連連答應(yīng)著就跑了。我聽他說話很覺得好笑,再要詳細(xì)去問問他已是來不及了。好在平素常聽見人說,福建這夏老爺會真?zhèn)€名震一時,難得我來的時候又巧,碰著這機(jī)會,倒不可不前去領(lǐng)略領(lǐng)略。主意已定,遂鎖好了房間,徑自踱出了旅館大門,信著腳步走去。

所喜這建設(shè)旅館的地方是個通衢大道,來來往往的行人很是不少,竟有好幾處街道業(yè)已搭設(shè)彩柵,鋪張揚(yáng)厲。夾道旁邊一家一家的香鋪都是臨時設(shè)置的。走了好半日,卻也不曾遇見一班操演的會。正自沒興,又轉(zhuǎn)了一條街,忽的從眼面前涌現(xiàn)出一座高大門閭,一例水磨磚砌成的門樓。大門底下,深深懸掛著一條碧綠珠簾。正自奇怪,暗想這個人家如何會將簾子掛在外邊來,這是甚么緣故哩?猛一轉(zhuǎn)念,方才恍然失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家鄉(xiāng)每逢地方上有迎神賽會的事,那些仕宦人家,有些少奶奶、小姐,又不便拋頭露面出來看會,失了官僚體統(tǒng),不是都用著這勞什子懸掛門首。他們在里邊看得見人,人在外邊看不見他們的意思。目下這里正鬧著賽會,這個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如此辦法了。但是這人家畢竟是誰呢?再一抬頭,原來墻外邊還高高貼著一道大紅官銜條兒,是“省議員林第”五個極大的大字,心中很是覺得稀罕。剛在徘徊,一街上的人忽然嘩噪起來說:“會來了!”“會來了!”便從這嘩噪聲音里遠(yuǎn)遠(yuǎn)聽得“嗚嗚嗚”“喳喳喳”,仿佛奏著軍樂模樣。頃刻之間,沿街的店鋪都擠擠的擁著許多人伸直了頭向東首瞧看。便是走路的也都停著腳步,揀人家屋檐底下立著等待。那個對面一家大門里早聽見一陣笑語之聲,跑出許多少婦嬌女,寶光珠氣,鬢影衣香,隱隱約約,十分好看。這時候,那軍樂聲音越走越近了,兩旁看的人驀又大笑起來,說道:“呸,我們還只當(dāng)是出夏老爺會,哪里知道并不是出會,是本城陸軍學(xué)校里學(xué)生在城外試操回校經(jīng)過此地。這有甚么趣味呢!”說著大家腳底下便都有些活動,想要走開去,不似先前靜肅。

這個當(dāng)兒,便聽見對門飛過一種嬌滴滴的喉嚨,喊著:“既說不是賽會,你們把這簾子打起來罷!”立刻就走過幾名家人,笑道:“弟兄們聽見么?賽姑分付打起簾子呢!”簾子剛剛打起,卻好學(xué)生前隊已到。第一個走的身段很高,挺胸凸肚,手里高高擎著一面紅緣白地湖縐繡旗,隨著風(fēng)卷得瑟瑟的,旗上繡的字樣便看不清楚。旗子后面一班軍樂,其余便都身著陸軍服,肩上一例的背著明晃晃五子鋼的新式快槍,滴嗒滴嗒,按著步法,真?zhèn)€走得一絲不亂。說也奇怪,分明不曾聽見教師喊著口令,誰知大家走到林第門首,不約而同的一齊都“向右看”起來,比較平時聽見口令還來得齊整。前走的剛剛過去,后面一隊一隊的都是如此。末了押隊的是個少年體操教師,結(jié)束得十分華麗,腰間拖著一柄指揮刀,金索紅絳,鮮艷奪目。也不知道他是有意無意,走到此處,忽的拿出一個銀哨子,滴溜溜的吹得價響,于是全隊都立定了。畢竟是個教師身分不似學(xué)生們舉動,公然直“向右看”,不過將一對眼睛深深的沉下來,將兩個黑眼珠兒向右邊直斜過去,左角上全剩了些些白膜,形狀十分難看。停了一晌,方才有氣無力的喊了聲“開步……走!”隨又聽見“滴嗒”“滴嗒”迤邐向西而去。

原來這林家門首自從將那珠簾高高卷起,少不得里面的內(nèi)眷一個個都將全身色相顯露出來。內(nèi)中尤以一位十四五齡女郎,名字喚做賽姑的更為艷絕。只見他高高站在一張金漆椅子上面,顧盼飛揚(yáng),嬉笑無度。身上穿著一件芙蓉羅的夾衫,外罩玄色蟬翼半臂,胸口一順排著光瑩奪目水鉆鈕扣,額上齊齊覆著碧清的頭發(fā),兩旁便一直壓到耳朵底下,越襯出修眉妙目,粉鼻朱唇。至于足下雙鉤,卻被別人身子攔著,不能容人細(xì)細(xì)賞鑒。這個時候,學(xué)生隊業(yè)已過去,夏老爺賽會卻又未來,一霎時間,街上行人紛紛走散。林家門首那扇簾子依然重行放下,攔得一個文風(fēng)不動,只剩得我這呆子還只管癡癡的立在對過一家檐下,在那里凝神貫想呢。

諸君,諸君,我在先不是說過的,我已近中年,久銷綺思,難不成今日忽的看見這個小小賽姑,會為他勾起甚么邪念不成?諸君如果這般猜測我,那就將我冤枉死了!我在此時不過觸著一個念頭,覺得這“議員”兩字,看去卻似個榮耀頭銜,然而論他這責(zé)任很是重要:下佐國民,上監(jiān)政府,是都人士將他選舉出來的,并不是官中封贈出來的,與“欽加”“欽命”那些字樣卻迥乎不同。何以這一位林老先生不尷不尬,竟從大門外邊將這幾個字高高張貼起來,夸耀別人耳目?我怕他這官癖很淺呢。正在沉吟之間,猛的覺得身邊有個人將我肩上使勁一拍,嚇了我大大一跳,忙抬起頭來一看,原來那個拍我的人就是同我一齊到福建的那位至友。他輕輕向我笑著說道:“老哥在這里出甚么神呢?”他說話時候,也就將個頭掉轉(zhuǎn)去,向林家門首望得一望,重又說道:“哦,我知道你又少見多怪了!難道這福建省里著名的‘黑虎林家’你還不曉得?”我當(dāng)時驟然聽見這四個字,很是新穎,不禁也笑起來,便說道:“小弟是初到閩省,不比先生在這地僑居過的,所以各事都還一一明白。譬如這‘黑虎林家’,小弟不但目中不曾見過,便耳朵里也不曾聽人講過。這字樣已經(jīng)新穎不過,可想內(nèi)中歷史必定很有趣味,先生何妨就此見教呢?”那個朋友聽我這話,兀的將舌頭一伸,重新笑著說道:“這段歷史卻是人家祖上一種笑話兒,說出來也不甚雅馴,就是你要聽,也須等到寓里細(xì)細(xì)告訴你,如何可以當(dāng)著人家門首高談闊論的講起這話。給人家聽見,怕不要給我們耳光子吃!你看這時候天氣驟熱,東南角上漫著云氣,雨意沉沉的,此處也不宜流連了,還是快些回寓罷?!蔽译S即將天色望了一望,果不其然,那雨勢好像頃刻就要到了。趕忙拎著長衫,匆匆的偕著我那朋友向寓里飛跑。只見街道上的青石滑得像油一般。及至趕到寓所,已是走得氣喘噓噓。彼此進(jìn)了房間,早有侍者替我們將長衫接得去掛在壁上。其時玻璃窗欞因為氣候太熱,卻好全行開放。剛坐得下來,呷了小半杯茶,驀覺得一陣東風(fēng)吹得那窗上幔子瑟瑟價響,很是爽快。這時候,侍者早又忙著進(jìn)房替我們將窗子又一扇一扇的關(guān)閉起來。我笑著說道:“這風(fēng)吹得煞是有趣,很不用你殷勤忙著關(guān)格子做甚么?難道想將我們悶死在這屋里不成?!蹦莻€侍者笑道:“先生還不知外面已經(jīng)落雨了,這一回又是順著東風(fēng),疏疏斜斜的都向這里飄灑,若不關(guān)上窗子,怕這案頭的什物都要透濕了?!蔽衣犓@話,才留心向窗外望去,原來那雨并不很大,急切間卻聽不見雨聲;再看那案上書籍,果然都薄薄潤澤了一層。也只得一笑,聽他去料理。休息了一會,電燈業(yè)已通明,窗外雨聲比較先前來得兇猛,疏檐余溜,滴瀝不已,料想今晚并不能出寓到酒館里去用膳,便分付侍者在棧里預(yù)備晚飯,同我那個朋友在房間里吃了。

入夜,彼此都閑著無聊,正是我好追問林家那段故事的機(jī)會了。我那朋友也猜到我這意思,好在兩人的臥榻相去都不甚遠(yuǎn),大家披了寢衣坐在床上閑話,倒很是有趣。那個朋友便向我笑說道:“這福建省城,老哥是不輕易到的,這也難怪這里風(fēng)俗人情老哥都不甚明白。至于我呢,雖是祖籍浙江,卻自幼兒隨著父母僑居此地,所以像姓林的這份人家目前的局面,以及先世的盛衰,倒常常聽見此地父老講說過的。但是第一件,我卻先要請問老哥,今天在他家門首可曾看見些奇異的人物?你先告訴我,我就從這一個人身上先行講起,才有眉目呢?!蔽译S即想了一想,說道:“今天雖然在這林家門首看見好些內(nèi)眷,因為出來瞧會的,一時間也辨認(rèn)不能清楚。至于奇異的人物,卻沒有甚么奇異的。只一個女郎名字叫做賽姑,生得很是不俗,在他們內(nèi)眷之中倒要算得一個‘翹楚’。一個女孩兒家長得眉目艷麗些,也是有的,卻算不得甚么奇異?!蔽艺f到這里,又將那些陸軍學(xué)生當(dāng)時的神情一一演說出來,以博我那朋友一笑。

我那朋友聽到此處,便哈哈大笑起來,說:“不錯不錯,我的意思,就是指的此人而言。你老哥真當(dāng)他是個女郎么?你卻稱不起一個‘老眼無花’了。他分明是個男孩子呢!”我驚詫道:“哎呀,這賽姑原來是個男孩子,怎么他那神氣之間便活脫是一個絕妙女郎!目下外邊時行風(fēng)氣,女孩子男裝的也多,卻不曾見過這賽姑,好好男孩子不去做,要裝出這模樣做甚?這就無怪你說他是個奇異的人物了。但是這林家也有些胡鬧,好端端的易雄為雌,畢竟是何用意呢?”那個朋友又笑道:“說起來這話很長,賽姑的祖老太爺本不姓林,又不是福建原籍,這‘黑虎’的笑話兒就是這位祖老太爺?shù)脑谙纫欢喂适?。老哥你是知道的,自來談中國形勢者,莫不?qiáng)西北而弱東南。以為要求剛健之夫,必趨燕趙;若啟文明之漸,又在粵閩。這種議論,我們卻也不敢拿話去駁他。卻好賽姑這個人的種族流傳卻兼這兩種美質(zhì)。我為甚么說這話呢?原來他這位祖老太爺,本是山東濟(jì)南府的人氏,他本來復(fù)姓東方,單單諱一個杰字,自幼兒從風(fēng)沙泱漭之鄉(xiāng)煉就成一副銅筋鐵骨。他起先家世后人也記不甚明白,只因為那時候紅巾創(chuàng)亂,接著徐海一帶又被捻匪蹂躪得不成模樣,他祖遺的幾座田地房產(chǎn),當(dāng)這兵燹之際,蕩毀無存,只剩得他孑然一身,窮苦萬狀。后來雖大局漸漸平定,他平時既不事生業(yè),到此地步,便幾幾乎要與乞丐為伍。既無伯叔,又鮮兄弟,再想想自家年紀(jì)已是三十歲開外,還不曾娶過妻子。說也好笑,這一年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念頭,想著老遠(yuǎn)在北邊一帶苦混,斷然沒有出頭日子。東南諸省素稱富庶,雖當(dāng)大兵以后,元氣一時未能平復(fù),然而比較起我這故鄉(xiāng),總有天淵之隔。我不若籌劃幾個本錢,向沿海一帶去做些買賣,或者可以有發(fā)跡的日子。主意已定,于是便嘻皮癩臉苦苦向那些親友們乞貸得一二千文,就拿這一二千文在濟(jì)南縣里買了許多雨傘,高高的堆滿了一小車。心想,久聞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如先往杭州去碰碰機(jī)會。

“誰知一路風(fēng)塵辛苦,到得杭州恰值天時大旱,雨滴俱無,那里還用得著雨傘。眼見得東方杰的生意是無人過問的了,可憐東方杰真急得沒法。后來又聽見別人傳說,江浙一帶雖然大旱,福建省里數(shù)月以來卻是連綿不斷的大雨,若是將這輛車子的雨傘推到那里發(fā)賣,包管是利市三倍。東方杰聽著,心里一動,便連夜的又從杭州轉(zhuǎn)向福建進(jìn)發(fā)。倒運的人說來真是發(fā)笑,及至這東方杰巴巴的到了福建,那個福建早已云消霧散,烈日當(dāng)空。當(dāng)這夏末秋初,所有道涂上有些泥濘俱已曬得干干凈凈。

東方杰看這光景,不禁暗暗到抽了一口冷氣,沒精打采,也不想進(jìn)城去了,只在城外鄉(xiāng)間奔走,打量尋覓些主顧??蓱z這一晚腹中又饑,走得又沒甚勁兒,眼花繚亂,東磕西撞,只顧向前行去。其時約莫有初更時分,荒田草露不辨行蹤。先前他本是順著大道而行,不知后來怎生信著腳步忽的走向斜刺里去了。平蕪軟淺,沙土輕松,簡直那個車輪子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走得順溜,黑魆魆的向前馳去。走了有一箭多路,那個車子猛的推不前進(jìn),他一時興起,也不仔細(xì)瞧看瞧看,使出他渾身蠻力便將車頭直撞過來。耳邊只聽見‘嘩喇’一聲,好似天崩地塌,他那身上早已磚石交下,泥土飛揚(yáng),原來將人家一座短墻從轉(zhuǎn)角處竟自被他撞倒了有一丈多遠(yuǎn)。他方才知道自己闖下這天大的禍,料想逃避也來不及,嚇得渾身發(fā)冷,又是餓了半日的人,那里禁受得起,一口氣堵塞喉嚨,竟自推金山倒玉柱景厥在車子旁邊?!?

我聽到此處,不由笑得打跌,嘴里罵道:“渾蛋,渾蛋,怎么這般糊涂!這不是自討苦吃么!幸虧他是推車子,僅僅拉倒了人家一座短墻,若是叫他騎馬,還不要將人家樓屋拆散了么!大約這一頓臭打是不能免的了?!?

那個朋友笑著搖頭道:“老哥且緩奚落他,他這一生奇遇便從此發(fā)軔,少不得聽我慢慢表來。東方杰暈厥之后,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悠悠醒轉(zhuǎn)。他明明記得是睡在人家墻側(cè)的,及至展眼一看,真把他糊涂死了,此時卻睡在室里一張竹榻上面,燈火通明,許多仆從圍繞在自己身邊,像個殷勤伺候的光景。再偷眼向上邊炕座上一瞧,分明一位蒼顏皓發(fā)的老翁在那里沉吟不語。屏風(fēng)之后,隱隱約約還有好些婦女躲在一旁竊竊私議。東方杰真?zhèn)€摸不著頭腦??蓱z他心里一總還記掛著他寶貝似的雨傘車子,微微開口向身邊一個仆人問了一句,又聽見炕上那位老者提著銅鐘喉嚨笑道:‘你們大家聽聽,他這元神不是入舍了么!且不用盡灌他姜湯,你們好生的將我吃的那個參術(shù)膏調(diào)一盞來接一接他的胃氣?!@時候便聽見屏風(fēng)后面嚶嚀答應(yīng)了一聲,不多一會就有一個仆人用磁勺一口一口的喂著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甚么,只覺得甜津津的很有味兒,好在自己已餓得久了,便老實都吃入肚里。那位老者方才輕輕走下炕來,一面望著他吃那參術(shù)膏,一面捻著自己短須,堆著滿面笑容,只顧向東方杰臉上瞧看。覺得他臉上一副紫膛色面皮,雖然被那日色曬得黑巍巍的,卻是光彩內(nèi)蘊(yùn),寶氣外涵,越襯出粗目濃眉,五官端正。老者越看越愛,口中不住的低低念著道:‘果然端的是一位黑虎臨凡,我家媚兒今夜所見,決非無故?!f過這兩句話,重新命仆役將這人先行扶入外間一座書房里安置,等待他將息好了,明天再詢問他名姓不遲。”

我聽到此際,方才恍然大悟,覺得這“黑虎林家”的故典,原來就出在此處,不免重又追問了一句,說:“我不相信這東方杰闖下這樣大禍,那老者還如此厚待他,其中定有蹊蹺!”那個朋友又笑道:“甚么蹊蹺不蹊蹺呢,這總是當(dāng)初一般老先生迷信太深才造化了這山東侉子。我先將那位老者家世告訴了你,你可就明白這其中原委。你道那位老者是誰?他便是今天你所見的那個林議員家里的嫡派祖宗了。這福建省里本要算姓林的是個大族,這老者名字便叫做林春熹,在道光朝點了翰林,后來做了一任淮安府知府。那個缺分雖不甚腴美,他本本分分的倒也蓄積了有十多萬銀子。因為書生習(xí)氣太重,不善逢迎上司,到了五十多歲,遂告了一個因病休養(yǎng),在本省里娛樂晚年。夫人姓劉,也曾生過幾個兒子,只是活到三五歲便死了。其時膝下只有一個愛女,名字叫做媚珠,那年已長成十九歲了。春熹有時候也想娶一房姬妾,無如他那劉氏夫人閫威利害,不容他作此妄想,此論也就作罷。發(fā)匪亂時,省城一夕數(shù)驚,春熹夫婦早已挈著女兒避居在鄉(xiāng)間。同治初年,國事大定,依劉氏夫人意思,盡想入城居住。不料春熹老先生因愛著鄉(xiāng)村風(fēng)景,又因為在這別墅里住了好幾年,一時轉(zhuǎn)不肯舍此他去。好在他那住室,外邊雖是黃土短墻,內(nèi)里卻一例的疏簾畫棟,沒事時候,除得賞玩賞玩山水,便親自教兒女習(xí)字讀書。那媚珠小姐雖及不得今日那個賽姑美麗,畢竟是個大家閨女,品貌故自不見。因為父母擇婿甚苛,雖年已及笄,尚在閨中待字。

“有一晚正是七月天氣,殘暑未凈,夜涼乍生,媚珠小姐趁著父母業(yè)已入寢,他便悄悄的偕著兩個侍婢向院子后面一座草亭上納涼。亭子面前掛著幾盞紗燈,媚珠便斜在一張湘妃竹榻子上面。身后立著一個婢女,拿著紈扇替她輕輕搧著。魚更初躍,媚珠小姐兀自睡眼惺忪,那個婢女便催著他進(jìn)房安歇,媚珠小姐方才懶洋洋的立起嬌軀想下亭子。耳邊忽聽見一片山崩地裂的聲音,嚇得芳魂出竅。凝睛向外看去,陡然驚叫起來,說:‘短墻外邊分明撲進(jìn)一只黑虎,那黑虎眼中光芒四射,因為勢力用得太猛,頓時將那短墻扯倒,再看那黑虎已不知去向了?!俳?jīng)那兩個侍婢十分裝點,更說得活靈活現(xiàn),霎時之間,將家中上下人等全行驚起。春熹老夫婦在夢中也聞此聲息,問著媚珠小姐,媚珠小姐同侍婢又一口咬定是如此如此。老人心下大凝,便提起他當(dāng)初閱看舊小說的心理,覺得世間往往真有此事。這短墻倒的緣故,雖然不見得真為甚么黑虎,或者外間竟是貴人下降也未可知。

“那老先生自從心里存了這種思想,至于一片短墻扯倒了,倒略不介意,一心轉(zhuǎn)想出來尋覓貴人。立刻傳齊了仆役,大家點起燈籠火把,復(fù)行開了大門,兜轉(zhuǎn)到后園外面,哪里有甚么黑虎影子。早看見一輛雨傘小車歪在灰土里,車子旁邊睡著一個大漢,鼾呼不醒。仆役們無不哈哈大笑,有的便嚷著快將這漢子打醒了,叫他賠我們這墻。正紛紛鬧著,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提起一柄燈籠向那漢子臉上照得一照,頓時正顏厲色的吆喝著仆役們:‘不許啰唣!你們快替我將這漢子好好抬入我們屋里,等他元神入舍,讓我好生問他。你們這些蠢材,哪里知道甚么高低!你們以為看不見那個黑虎,就這樣大驚小怪起來?哼哼,等待我告訴你們明白,你們才知道這種道理呢。大凡一個有根器的人,都有一座本命星宿,像古時候那些真命帝主呢,他的星宿便是個龍;次一等便是王侯將相了,王侯將相的星宿便是個虎。小姐分明看見一座黑虎沖墻而入,此時黑虎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得這一個漢子,那黑虎不是這漢子的星宿是甚么呢?’那些仆役們聽了,大家將信將疑,只得依著老主人說話,一面將這東方杰抬入室中,一面將那雨傘車子便由墻缺處也推向園內(nèi)。好在其時已值承平,夜間卻沒有甚么盜賊,這座破墻只好等待天明再行補(bǔ)葺?!?

我又笑道:“這事真是奇聞,我不相信這位老先生頑固迷信到這步田地。若在目前文明開通的時候,斷然沒有人肯說這話?!蹦莻€朋友也笑道:“誰還不是這樣說呢!只是在這個當(dāng)兒,他先生既發(fā)出這種議論,誰也不敢拿話去駁他。其實那位媚珠小姐,當(dāng)時又何曾真?zhèn)€看見甚么虎影子。因為在那夜色朦朧之中,那輛雨傘車子黑巍巍的又高又大,她又說虎眼睛里射出光芒來,后來經(jīng)人揣測,這光芒便全是雨傘頂上那些銅帽子映著亭子上面的燈光,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甚明白,自然疑惑它是虎眼睛里的光芒了。總是東方杰這廝的造化,既然有那媚珠小姐誤認(rèn)黑虎推墻,又有那位老先生斷定星君轉(zhuǎn)世。到了次日,林春熹果然殷殷勤勤的詢問他名氏族里,東方杰少不得一一說了。春熹成竹在胸,立時向后室里同他那位劉氏夫人商議,意欲將他膝前那位愛女便行招贅東方杰為婿。劉氏夫人起先決意不肯,說是我家這媚珠,經(jīng)許多宦族求他為媳,我們總是揀長揀短,不肯輕易將他嫁給人家。如今忽然招贅著這一個無家無室精窮的匹夫,被別人聽見了豈不要將牙齒笑掉!這時候少不得要累春熹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拿著許多故事比喻給劉氏聽了。后來又漸漸說到這東方杰將來定是不見,封侯拜相,一定是穩(wěn)穩(wěn)的事情。若是錯過這種姻緣,怕將來提著燈籠還沒處尋覓這樣好女婿呢!好容易說了許多話才將劉氏夫人的心說活動了。好在那時候兒女婚事全是父母作主,只要父母允許了,也沒有去同女兒勘酌的道理。那媚珠小姐聽見這個消息,心里雖不甚愿意,也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兒家,羞人答答的,不能說出別樣話來。到三個月的工夫,問名行聘,納采迎娶,全是林家一手經(jīng)理,東方杰落得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做了五馬黃堂太守家的嬌婿。你想這東方杰其時心里歡喜到甚么分兒呢!”

我越聽越是好笑,只顧撲手打掌,喊著“奇聞”,“奇聞”!說:“若不是你原原本本說得有憑有據(jù),告訴誰也不肯相信。便是我兄弟在上海編小說也不能編出這些話來叫人駁我。便依你說,這東方杰不過做了林家的女婿,并不曾給林家做兒子,如何你又說是賽姑的祖太爺呢,這不是老大破綻?”那個朋友又笑道:“你且聽我再往下說罷。東方杰既已娶了媚珠小姐,料想他那輛雨傘車子已經(jīng)置之高閣,不再出門去賣那雨傘了。其時在鄉(xiāng)間又住了半年,他便同他岳翁發(fā)出議論,要想在社會做些事業(yè),不能老困守在這荒僻所在。林春熹暗想這話也甚有理,他們少年男子不比我這老朽,理應(yīng)享這田園之樂,若是要想他們成家立業(yè),還須搬向城里去居住。好在城里本來置有許多高大房屋,從第二年春間,依然搬回自家住宅,便是老哥今天看見那所高大閥閱了。進(jìn)城之后,春熹老先生又發(fā)出許多私蓄給東方杰開設(shè)莊號。偏生東方杰時運發(fā)達(dá),凡有貿(mào)易,無不利市三倍,歷年很聚積了些財產(chǎn)。媚珠小姐先后又生了兩個兒子。卻好這一年劉氏夫人身故,族中還有好些子侄,無不覬覦他家當(dāng)厚,爭著要繼給春熹為后。開了一篇應(yīng)繼名單,倒好有二十余人之多,你不讓我,我不容你,鬧得一塌糊涂。將林春熹氣極了,便發(fā)誓一個不許承繼,情愿將自家女兒所生的外孫為后。說也奇怪,那些子侄,自家人只不肯輸這一口氣給自家人,聽見他老人家要立外孫為后,倒反心悅誠服,不敢前去爭執(zhí)。所以東方杰那兩個兒子轉(zhuǎn)安安穩(wěn)穩(wěn)都姓林了。”欲知后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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