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先生當時忽然看見書云小姐扯著他的衣袖要同他講話,趕忙拂拭老淚,哽咽說道:“孩兒,你有甚可說,不妨同老父斟酌?你父親沒有不依你的道理!”書云小姐這才重立起身來,一手指著他的姨娘春鶯說道:“父親你適才不曾聽見姨娘的言語么?他為孩兒計較,孩兒不能駁回姨娘,說姨娘不是。只是人各有志,孩兒平素承父親教訓(xùn),雖然不能及得那古往今來義烈的女子,至于那‘從一而終’這句話倒還講解得明白。林家夫婿不幸夭亡,論理,做女兒的便該相從地下……”書云小姐剛說到此句,孟老先生益發(fā)肝腸寸斷,忙哭著攔道:“哎呀,這個如何使得!好孩子,你難道只知有夫,不知有父了?你父親行將就木,子嗣尚虛,不過眼前只有你一個女孩兒,慰情勝無,聊以承歡膝下;你萬一竟存了這個念頭,這不是立刻催著你父親往死路上走嗎?雀屏選婿,業(yè)已鬧出這般慘局,那嫉忌我的,早應(yīng)該譏誚我衰年命蹇。你如若再決計一死,我便偷息人世更無生趣。老實說,與其我望著你死,不如我先死了,落得一瞑不視,不見不聞?!泵侠舷壬秸f越苦,不由的竟放聲大哭起來。春鶯暗暗好笑,忙走過來假作勸慰說道:“老爺你再往下聽去,小姐適才的話還不曾說完了呢,你不明白小姐口氣,他并非真?zhèn)€要死,不過這般說說罷了。一個做女人的,丈夫一死,自家都跟著去死,照這樣說法,世界上早應(yīng)該沒有寡婦了!人家都笑我癡呆,照我們老爺這樣鋸倒樹捉鴉的見解,真?zhèn)€比我還癡呆十倍?!?
春鶯這一番輕跌巧播的話,竟將房中的仆婢有說得笑起來的。孟老先生果然才收著眼淚,只管凝睛向書云小姐瞧看。書云小姐也不理會春鶯,重又垂淚說道:“父親快不要為女兒傷心,女兒也知道父親這意思,一時間如何肯舍著父親去覓死路。只是有一句話要預(yù)先同父親講明白了,父親不阻攔我,女兒自然知道感激父親恩典;就是父親阻攔我,女兒既已定了主見,所謂‘三軍可奪,匹婦之志斷不可移’,女兒也必孤行其是。父親先前不是說的,明日清早向那邊賀喜,如今噩耗傳來,不料易賀為吊。女兒此時索性稟明父親:父親去時,女兒決意隨著父親前往,撫尸一哭,便在那里守孝。生為林氏之人,死作林家之鬼,也可以省得背地里輕薄唇舌,或竟疑惑你女兒別有用心。須知道暮作孤鸞,朝歌飛雉,那些忘廉喪恥的舉動,在稍有人心的尚不肯出此,何況女兒也曾略涉詩書,深明義理,安敢偶一不慎,貽近人之口實,落后世之罵名!只是自此以后,一別庭闈,盡節(jié)日長,承歡日短,按之方寸,悲痛萬分。伏乞父親諒我節(jié)孝不能兩全,慨然俯允,則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百世為兒難酬恩誼?!睍菩〗阏f著重行跪下地去,用手抱著孟老先生雙膝,哀哀欲絕。書云小姐雖然說了這一番話,還深恐他父親舐犢情深,未必毅然答應(yīng)。誰知孟老先生在這個當兒轉(zhuǎn)收了眼淚,仔細捧著書云小姐的臉龐望了又望。望了好半晌功夫,忽然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轉(zhuǎn)將房里的人嚇了一跳,便是春鶯也覺得出自意外。大家互相廝覷,默不一語。孟老先生笑畢之后,一把將書云小姐扶得起來,正色說道:“好兒子,好兒子,你真?zhèn)€有如此見解,這是成圣成賢的道路。不料你這點點年紀,竟能造就到這個地步,你父親年雖老邁,安敢阻攔你,不讓你成就一個完名全節(jié)的女中圣賢!好兒子,你有這種學(xué)問,我轉(zhuǎn)要伏地拜你,何能再容你跪我!這不是折殺老父了么?快快站起來,我們好商量此后進行方法?!睍菩〗懵犚娝赣H這番贊語,雖未免覺得有些過分,然而見他父親已經(jīng)允許,真是感入骨髓。想起鞠育深恩,又未免傷心落淚。只不過春鶯同那些仆婢們卻猜不出孟老先生何以竟狠心至此?一個女孩兒要向人家去守節(jié),他老人家不哭而反大笑,覺得有些不近人情。孟老先生一把將書云小姐推坐在椅上,自家也對面坐下,慨然嘆道:“你雖然有此美意,還須得我停回前去向親家夫婦那里說明白了,料想他家也是仕宦之族,聽見這話,沒有不樂從的道理。但是你既過去之后,一時不見得便能回來,所有釵釧首飾、衣服箱籠,總須收拾收拾。此時便隨著我一徑同去,未免過于倉猝。你依我說,我也不能再等到明早過去往吊,此刻便行前去,你盡管在家等著我。適才你的姨娘還說要預(yù)備玄色外褂,這殊可以不必,就命你的姨娘陪你一陪。此時也有三更以外將近四更時候了,大約天明我便回來接你?!闭f著便分付外邊齋夫伺候。俄傾之間,點齊燈火,孟老先生帶了兩名跟人一直徑向林府而來。
這一夜,林杰家里燈燭輝煌,通宵達旦,上下人等異常忙碌。門丁見孟老先生已到,隨即進去稟告林杰。林杰將孟老先生延入大廳,相見之下,彼此涕淚縱橫,失聲痛哭。孟老先生堅意要向煥華停尸之所一走,林杰也不能攔他,只得在前引導(dǎo)。內(nèi)眷聽見孟老先生到來,大家都暫避在靈床之后。孟老先生一見了煥華尸身,說不盡心中慘痛,這一哭也就竭情盡致。家人們等孟老先生哭畢,擰著手巾近前給孟老先生擦臉。孟老先生便坐在房里,將書云小姐要來吊孝守節(jié)的主意一一告訴林杰。林杰驟然聽見,兀自半晌不能回答。誰知這一番話已被靈床后面林氏夫人聽得明白,也顧不得同孟老先生不曾會過,不便相見,轉(zhuǎn)嚎啕大哭,奔得出來。孟老先生同林杰都吃了一嚇。林氏夫人悲悲咽咽同孟老先生行了初見的禮,哽咽說道:“適才親家的言論,妾身已聽得清楚,不料我這媳婦有如此的賢德,叫人異常感激!只可惜我家煥兒福薄,不能消受這樣賢德妻子,他竟自溘然長逝,不但將我們夫婦拋下,還累著那邊小姐這點點年紀便守了孤孀。在愚夫婦的意思,兒子既死,何忍再累那邊小姐到我們這里替他守節(jié)?今承小姐不棄,竟愿光降寒舍,永矢冰心,倒不能拂賢小姐這番美意。好在愚夫婦這邊雖然算不得世家大族,所幸尚有薄薄田產(chǎn),小姐到這邊來,或者不愁溫飽,就請親家回去轉(zhuǎn)告小姐,明天愚夫婦這里便用花轎到尊處迎娶。等小姐過門后,再將煥華兒入殮,好讓煥兒在九泉之下也自歡喜。”林氏夫人說完之后,重行走近煥華靈床,放聲大哭,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的還將這事告訴煥華,越說越慟,幾次昏暈過去。所有內(nèi)眷也就從床后都走出來勸慰。孟老先生見此光景,不能久坐,也只得含淚同林杰作別,林杰送至門外。
其時天已大亮,曉日將升。孟老先生回去,少不得同書云小姐預(yù)備一切。果然將近午牌時分,林家的花轎鼓樂業(yè)已到門。孟老先生知道煥華在戌時大殮,不能耽擱??蓱z書云小姐早已洗除脂粉,屏脫簪環(huán),身上卻穿著大紅衫裙,登時上了彩輿,一路上哀哀欲絕。這時候全城都知道這事,無人不替書云失聲嘆惋。還有許多人趕到林府觀看熱鬧。林杰這邊既要替兒子料理喪儀,又要為媳婦置備吉禮,還喜得他家錢財富有,親友眾多,一夜之間,各事都還辦得妥貼周到。書云小姐彩轎到門,已有許多仆婦簇擁著新人升堂。書云小姐哪里還忍得住,早就放聲痛哭。除得林杰夫婦悲痛自不消說得,是凡在林府致吊的人,見這慘狀,莫不淚隨聲下。那一片哭聲,也就仿佛山搖地動。不說別的,眾人眼看著書云小姐其時登氈謁見翁姑,上首便另有一個仆人捧著煥華靈牌,書云小姐便立在下首,雙雙行禮。這一層舉動,就足使石人落淚,鐵漢酸心。然后書云小姐重又對著靈床換了婦人妝飾,身著缞麻遍拜親友。大家看見書云小姐生得端莊秀逸,莫不交口贊嘆,一直等到煥華入殮之后,方才略事休息。孟老先生因為哀傷過甚,觸動他痰喘舊疾,便不曾親自送他小姐過來。書云小姐三朝已過,也曾回去過一次,問候老父。自是以后,書云小姐便做了林家一個青年守節(jié)未亡人了。
就中單表林杰那個第二兒子耀華。自從煥華去世,他益發(fā)覺得興高采烈。那一天他哥子入殮,娶書云小姐過門,別人已是哀痛異常,他轉(zhuǎn)以為是從來未有的熱鬧。他這一天前進跑到后進,瞧瞧這一處,看看那一處,幾乎笑得攏不起嘴來。只怕被父母看見要訓(xùn)斥他,他早躲向門房里同那幾位大爺們喜天哈地的談笑。門房里有個家人,名字叫做林福,跟隨林杰已有多年,是林杰素來最寵任的,家中凡有事故,林杰均交給他一人經(jīng)理。你們想近來出了這一件大事,林杰夫婦已是方寸大亂,更不比平時銀錢出入還有林氏夫人料理,此次便都歸林福掌握。大權(quán)在手,明取巧偷,吞沒的款項很是不少。林福本來煙癖甚深,加之此次,未免日夜操心,少不得更要藉重他振作精神。他睡的那張床榻上是永久設(shè)著煙具的。耀華進了門房,便同林福躺在一處。林福趁間笑向耀華說道:“二少爺,你如今總該要放尊重些了,大少爺既死,將來你便是撐持這份門戶一個重要的人,老爺想該益發(fā)歡喜你,你此后哪里還肯同我們這些奴才們在一堆兒嬉戲呢?老實說,你二少爺許同別人拿二少爺身分,不該同我拿二少爺身分。你可記得老爺有好幾次發(fā)狠捶你,都是我替你討?zhàn)?,你如若公然……”耀華聽見林福說到此處,一扭身子用手握著林福的嘴罵道:“你敢說這些話?當初老爺捶我,是因有大少爺在世,如今大少爺?shù)管E了辮子了,他那里還肯捶我?你別的話不說,單揀這些討厭的話亂嚼舌頭,看我依你!”
林福笑道:“不說就不說罷了,你好生躺在那一邊,讓我抽一口煙再同你講別的。這幾天可憐我也辛苦夠了,二少爺你是親看見的,哪一件事情不要我過去理會?若是全靠著我弟兄們這一班土牛木馬,這件事出來還成個樣子么?”說著重又抽了好幾口煙,方才將那支煙槍緩緩放在一旁,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大少奶奶好一個標致人品,偏生將一個大少爺死掉了,叫他活活守寡,我只恨老天不曾生著眼睛。你二少爺也該是定親的時候了,不知道我們將來那個二少奶奶可趕得上大少奶奶呢?我們瞧著太太意思,對于二姨太太那邊舜小姐倒很有點關(guān)切的樣子。卻好舜小姐今年剛是十四歲,比起二少爺只小了一年,若是把來給二少爺做媳婦,倒是天生的一對兒。二少爺何不同太太商議商議,老實就放了聘罷,省得二少爺烏眼雞似的,看見外面只要有個品貌好些的姑娘,就不轉(zhuǎn)眼的向人家瞧著?!绷指Uf畢,忍不住哈哈的好笑。旁邊另有一個家人笑著說道:“這一會子等你提議這事呢!我瞧太太光景,想該早已同二姨太太談過他們兩家頭的婚事了,不然我們家里這幾天像這般熱鬧,如何二姨太太到來,單單不曾攜著他家舜小姐呢?可想舜小姐是因為害羞,不肯隨著他母親向這里走動了。”
先前林福說話時候,耀華早聽得呆了,只管扭著身子豎著耳朵動也不動。及至聽見這個家人又這般說,他方才笑著跳起身子,拍手說道:“你們沒的活見鬼了!世上沒有影子的話,到了你們嘴里便說得活靈活現(xiàn)。誰告訴你們,舜小姐這幾天不曾同著姨娘到我們這里來是因為害羞呢?我知道舜妹妹當初本在私塾里讀書,去不去可以隨意,所以我們姨娘出來他就跟著出來。自從去年姨娘將舜妹妹送入崇實女學(xué)校里,學(xué)校里的規(guī)矩,不遇著星期是不準放學(xué)的。哥子死的那幾天,你們想想可是星期不是?舜妹妹自然不能到我們這里瞧看熱鬧了。虧你們扯七扯八,又扯到那些瞎話上去,仔細給舜小姐聽見,沒頭沒腦的罵你!”林福冷笑道:“二少爺講的話忒是稀奇。你們做親不做親,干我們屁事?不成說了這一句頑話,就該舜小姐罵我們!不是我林福斗膽說一句放肆的話,像老爺這樣身分,他想罵我還離著遠哩,倒不曾去領(lǐng)那舜小姐的威風!”又有一個家人笑道:“福二爺,你真?zhèn)€同二少爺計較這些?二少爺嘴里雖然這般說,其實我知道他那心里聽見福二爺這一番話,他不知怎樣歡喜呢!舜小姐那副俊俏龐兒,誰人瞧著不愛。把來配我們二少爺這副嘴臉,難道還辜負二少爺甚么不成?”
耀華此時被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羞慚滿面,一時又辯駁他們不過,無以解嘲,只得重行將身子躺向床上,提起煙簽子,在那煙盒里蘸了許多烏煙,向燈頭上盡燒。他又不會燒那牢什子,只燒得滿屋焦香,早被林福一眼瞧見,急得雙腳齊跳,喊道:“我的小祖宗,你在這里鬧甚么把戲!你不知道糟蹋這煙比較糟蹋五谷還要利害十倍!你不怕雷公爺爺來鑿你的腦袋?來來來,你想要吸幾口倒不妨事,只不要白弄掉了,便算你惜福惜壽?!绷指Uf著,真?zhèn)€也睡上床去,替他燒了一口煙,裝在煙槍上,遞向耀華嘴邊讓他吸。耀華本不曾嘗過這種異味,接二連三的吸了幾口,果然覺得渾身舒泰,只是頭目有些發(fā)暈,忙笑著搖搖手說:“多謝多謝!我不能再吸了,吸多怕要嘔吐,留著些明天再來叨擾你罷?!绷指Pχc點頭。自是以后,耀華每逢午后沒有事做,便跑向門房里借烏煙消遣。林福略不吝惜,殷殷勤勤的燒給耀華吸,還自家掏出錢來買些水果茶點供應(yīng)這位二少爺。一天一天照樣過去,不到半月光景,耀華竟是非此不樂,簡直同林?;煸谝惶帲斡安浑x。那個林福知道耀華雖不曾十分上癮,覺得已有九分九了,有時候故意躲避起來,不同耀華見面,急得耀華抓耳撓腮,蒼皇失措,命人四下里去尋覓林福。林福暗暗知道大功業(yè)已告成。除得林杰呼喚他,他還略略支應(yīng)一兩件事,其余便都派遣別人奔走,他只終日高臥,陪著二少爺吐霧吞云。
約莫又過了好幾個月,這一天剛同耀華睡在床上吸煙,他便開口向耀華說道:“目下土價漸漸昂貴了,我實供應(yīng)二少爺不起,二少爺?shù)故墙淞诉@煙罷;如若二少爺一定高興要吸,還須籌點現(xiàn)款交給我,好讓我替二少爺預(yù)備著。若不是這樣辦法,萬一一天兩天弄不到嘴,二少爺又該罵我不會干事。”耀華此時正吸得高興,猛聽見林福這話,不由吃了一嚇,說道:“哎呀,吸煙耍子,如何還要我給錢?就是要我給錢,派我給你多少呢?”林福將舌頭伸得一伸,又把個頭向腔子里一縮,烈烈的怪笑道:“我的二少爺,你真是生成吃熟飯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世間的物件,哪一樣不要錢去買?你不要疑惑這鴉片煙,它名字雖叫做‘西土’‘廣土’,他卻不是真從土里挖出來的,一塊滴大溜光的洋錢也買不到三兩五錢。我林福在這幾個月里,多也不敢說,足足報效了二少爺將近百番了。老爺給我們工食,一個月能有多少?都把來供應(yīng)二少爺吸煙,也來不及呀!二少爺如果喜歡借這東西消遣,大約至少每天要一塊洋錢。這里面我若是賺你一個鵝眼兒,叫我將來同大少爺一樣,中了舉人就死。”
耀華笑道:“自家好弟兄們在一處兒取樂,多用幾塊洋錢有甚么打緊?虧你還同我賭這血滴滴的毒咒,看被別人聽見笑話!只是我目前的境況是你曉得的,家里白花花的銀子雖然不少,都被我那死鬼老頭子霸占在手里,絲毫不許我浪用。他拿出防賊的手段防我兒子,他難道活到一百歲都不死?總有這一天,遇見我使起牛性子,叫他認識我這姓林的也不是好惹的!”林福笑道:“二少爺又來講笑話了,二少爺姓林,老爺難道不是也姓林!”耀華四面望了望,見房里卻沒有別人,忽的低低附著林福耳朵說道:“老爺他配姓林?你是我的好哥哥,我不瞞你這件蹊蹺的事。在先我的媽曾經(jīng)背地里告訴過我的,爹本來是姓東方,因為我們小弟兄們承繼給我們祖爺爺,我們姓林,他也就老著臉也姓林了。其實我們這份家私是祖爺爺?shù)?,并不是爹的,我們姓林的可以使用得,他卻使用不得。如今轉(zhuǎn)顛倒過來,叫他阻攔著我不許使用這銀子,你看可有這道理沒有這道理?目前卻同他辯駁不到這一層。只是哥適才所說的這句話,我盡著去籌辦,總不叫哥吃虧。哥還須看我們平日交情,不許使促狹藏躲起來,不給我煙吃?!绷指Pχc點頭,又叮囑他說:“老爺姓林不姓林的那番話同外人不可提起。其實老爺當年那一段故事我們也有所聞,少爺也該替老爺隱瞞些,父子間不可傷了和氣。”耀華笑道:“這且看他造化,他在銀錢上面放寬松些,我又何須苦苦同他為難呢?!?
果不其然,耀華打從今日便百般的設(shè)法掏摸家里銀錢出來,交給林福替他熬鴉片煙。畢竟出納之權(quán)不在他手里,一月之中,要想賺取二三十番卻也不甚容易。漸漸的便假托說要購買書籍,要置備衣服,日夜的向他母親羅唣。林氏夫人素來溺愛耀華,少不得徇著他的意思,瞞著林杰,背地里給錢給他。后來仍是不敷應(yīng)用,耀華便不免在母親房里實行他盜竊手段。有一次竟將林氏夫人一副手鐲偷出來交給林福,押了二百多塊錢。誰知錢越來得快,煙越吸得多,不上兩月光景早又告罄了。林氏夫人暗中也瞧出耀華不肯學(xué)好,房中累次損失物件都是他的作用,又不敢告訴林杰,怕林杰委曲了他。背地里又氣又恨,又不知道耀華偷這些款項在甚么地方使用。幾次也詰問他,他只支支吾吾不肯實說。林氏夫人恍然大悟,暗想:耀華今年已是十六歲的人了,孩子們知識開得早,人大心大,定然在外邊有些沾花惹草,遇著不肖的朋友,難保不勾引他向那些不正經(jīng)的地方去走動走動?;ㄙM銀錢還是小事,萬一將身子淘碌壞了,有個山高水長,將來我們夫婦還靠著誰養(yǎng)老送終呢?越想越怕,鎮(zhèn)日價沒精打彩的在房里淌眼淚。由是打點了一個主意:第一件,須得趕緊替他覓一房媳婦,早早娶進門來,拘束住他,或者他便不想在外邊流蕩。第二件,老放著他不去讀書也非長策。自從去年為延請教讀先生,同林杰口角之后,林杰真?zhèn)€絕口不提此事。此時又不便將我這意思同他父親商議,背地里轉(zhuǎn)將這話告訴他寡媳孟書云小姐。
書云小姐見他婆婆為耀華讀書籌畫,便慨然說道:“這句話母親不是告訴過媳婦的,他哥子在日,說一時延聘不到西席,他哥子情愿擔任教叔叔讀書。如今不幸他哥子已經(jīng)去世了,不能將這句話實行出來,想他哥子未嘗不銜恨地下。媳婦不才,幼年頗曾研究過一番書史,好在叔叔讀過的書也還不多,媳婦又閑著沒事,情愿每天同叔叔研究研究學(xué)業(yè)。一者媳婦可以借此消遣永日,二者也完了他哥子一樁心愿?!睍菩〗阏f到此處,已不禁淚痕滿面。林氏夫人聽畢十分歡喜,說:“難得你肯如此熱心,是極好的事了。你叔叔將來有點出息,斷然不敢忘你恩德。”說著又提起袖子向書云小姐福了兩福,嚇得書云小姐忙站起來,說:“自家骨肉,理所當然,婆婆如此客氣,轉(zhuǎn)使媳婦心里不安?!碑斚缕畔睂⑦@件事計議已妥。
第二天上,林氏夫人便將耀華喚得進房,先重重的訓(xùn)斥了幾句,然后將嫂子要教他讀書的話說出來。耀華聽了,雖不甚愿意,然轉(zhuǎn)念一想,覺得嫂子教我讀書,總該比請的先生寬得多呢,不如答應(yīng)下來,省得父親又要替我另延西席,那時候倒反不好。于是欣然應(yīng)允。林氏夫人見他這樣,益發(fā)歡喜,便命耀華將書桌設(shè)在正屋中間,卻好他們婆媳的住房都在對面,可以互相照應(yīng)。
打從這一天起,耀華真?zhèn)€便從書云小姐讀書,只是不得耐心坐著的分兒。每逢晌午時間,他就拋卻書本子去跑向外邊去頑耍。書云小姐倒還循循善誘,不上幾日功夫,已將他那本《三字經(jīng)》理得透熟,隨即教他《四書》,而且逐字逐句講給他聽。其實論耀華資質(zhì)并不十分拙鈍,不過先前遇的那位老先生,對著他只一味的嚴聲厲色,稍不受教便“夏楚”從事,逼得個學(xué)生畏之如鬼,自然日日思量逃學(xué),那里還有心情去溫習(xí)書籍。耀華這番既是感他這位嫂嫂和藹可親,又將書里的義理編著白話講給他聽,他焉有個不覺得津津有味?所以收效反比外邊聘的西席又妥又快。雖然沒得坐性,時常偷空向外面去走動,林氏夫人轉(zhuǎn)暗中授意給他媳婦,叮囑他不用過于拘束,怕這上了籠頭的劣馬使性子重又溜韁。書云小姐也因為耀華功課并不十分虧缺,也就落得做點人情,不肯苦苦與他為難。
林杰近來也知道這件事,心中卻不甚為然,迫于他夫人的主張,也只好推聾裝啞,不大理會。由是耀華名目上雖是按日讀書,其實暗中仍與林福打得一團火熱。叵耐那個奸狡林福,除得同他拚命吸煙之外,偷著閑空又引誘著他時時向那娼寮賭局上去嬉戲。林耀華本來是個紈袴子弟,胸中又毫無主宰,加著知識初開,既然領(lǐng)略到這許多地方的滋味,益發(fā)樂而忘返,骎骎有趨入下流之勢。目前只苦銀錢不濟,不能任他盡情揮霍,又虧林福替他出了一個絕好主意,鉆頭覓縫,替他在外用三分五分的利息借錢。不上半年工夫,耀華身上已負有二三千銀子債務(wù),一半是自己花費,一半已填入林福的腰囊。
看官,論耀華這點點年紀,除他父母而外,又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不務(wù)正業(yè),如何竟會憑著林福這一個家人,大家竟肯成千累百的借銀子給他使用?豈非著書的人有些言過其實么?這其中卻有大大的緣故,待在下表白出來,便不至惹諸君駁詰了。因為那些借錢給他的人卻都是些老奸巨猾,他們久已知道姓林的這份人家富有財產(chǎn),無奈林杰生性慳吝,要想他錯用一文是再沒有的事。今日難得他生出這一位佳兒,同他乃父的見解卻是背道而馳。不趁這個當兒用重利去盤剝他,更待何時?他們又明曉得此時借錢給耀華,不但本錢無著,便是利息,他一時也無從出項。他們卻也不怕,只從借據(jù)上注明幾分利息,過個三月五月便將那利息積聚起來,算上本錢。借錢時候三面言明,只要他父親在哪一天身故,這款項便在那一天償還。這個辦法是專為便利那一班不肖紈袴子弟起見,是以美其名曰“磬響錢”。磬響者,人臨死時必須敲磬,磬聲既響,然后此款遂隨磬響之音而入債權(quán)者之手也。諸君不信,試從我們這個文明上海地方略一調(diào)查,當有許多買辦少爺、封翁公子,比較我書中這位林耀華借的那種“磬響錢”還要多得十倍百倍的,且不計其數(shù)。單單去責備譏誚我這少不更事的林耀華,卻未免少見多怪了。
閑話休絮。且表這福建去南城十里那一帶地方,卻是妓館林立。凡是當妓女的,不同上海風氣,或是稱“先生”,或是稱“姑娘”。他們另有一種名目:一例的都稱做“白面”。耀華自從隨著林福光降這地方以來,就中單結(jié)識了“清香堂”一個“白面”,名字叫做玉青。據(jù)玉青的鴇母夸說,這玉青年紀雖然與耀華同庚,卻還是個冰清玉潔的清倌人,至今并不曾被人梳攏。林福又在背地里告訴那鴇母他這少爺家世,鴇母便一心一意的拉攏耀華,講明了梳攏時一切用度約費五六百余。耀華便同玉青雙雙成了好事。最苦的這地方是在城外,家中又拘束得緊,只好從白日里偎香倚玉,卻不能成夜的宿在玉青那里。我能發(fā)誓,耀華確是個初經(jīng)風月的雛兒,比不得玉青,我卻不敢替他下這斷語。這件事倒是不曾嘗過滋味的好。耀華自與玉青訂盟以后,又不能公然常常的同他雙宿雙飛。你們想他鎮(zhèn)日的被他那位嫂嫂逼著讀書,真?zhèn)€痛苦萬分,無言可喻。別人雖然望著他坐在屋里,雙手捧著書本子,其實可憐他行也是玉青,坐也是玉青,茶飯里也是玉青,睡夢里也是玉青。到了無可奈何時候,他竟公然移著憐愛玉青的心,漸漸憐愛起他那位嫂嫂起來。
這一日,剛是風和日麗,淑景暄妍,林氏夫人因為日長困倦,午后躺在他牙床上睡覺。耀華的讀書桌子便設(shè)在靠窗子一邊。剛剛讀得幾句,也就有些疏懶,驀然打了一個呵欠,簡直有要去夢見周公的意思。書云小姐坐在上面,一眼瞧見他這形狀,又是好笑,又是生氣,便提著他嚦嚦鶯聲喊了一句,將耀華從夢中驚醒,兀自揉了揉眼睛,掉轉(zhuǎn)臉向書云小姐望得一望,也便吃了一嚇,按著書本上東拉西扯不知胡亂念了些甚么。書云小姐便拿出他做先生的身分,重復(fù)將他喊近案側(cè),順手在書本上翻了幾頁,卻好翻到《宰予晝寢》那一段故事,放下臉色說道:“在先這一章書,我曾經(jīng)講過給你聽的,此時且不要你背誦,你倒是替我望著這書本子,照樣復(fù)講一遍給我聽聽。”耀華此時本有些糢糢糊糊,陡然見書云小姐要他講書,他早已心慌意亂,一時間哪里講解得出?只管對著書卷發(fā)呆。好半晌,剛念出“宰予晝寢”四個字,以下便連字句都辨別不清楚了。書云小姐見他這憊懶模樣,不由噗嗤一笑。誰知這一笑不打緊,耀華偷眼看見他這嫂子淡妝素服,雅潔無倫,暮春天氣,書云小姐只著了一件蔥白羅夾衫子,越顯得彎眉入鬢,笑輔承頤。再四面望望,那些仆婢一個個都不在屋里,想是大家都偷懶躲向外邊去打盹去了。耀華頓時覺得情不自禁,便也回眸向書云小姐一笑,說:“嫂嫂寬恕則個,這一段書委實一時記不清楚,讓我好生想一夜,明天再講給嫂嫂聽罷?!弊炖镎f著這話,忽的將自家身子直挫下來,斜靠到書云小姐身上。書云小姐猛不防耀華會做出這般輕薄狀態(tài),直嚇得渾身抖戰(zhàn),舒開纖腕,使勁將他向外一推,大怒吆喝道:“畜生,敢如此無禮!”耀華心已蕩漾,一點也不懼怯,心里也還疑惑他嫂子是故意倔強,論他這芳年守節(jié),未必遂心堅如石。經(jīng)這一推,他轉(zhuǎn)趁勢掉轉(zhuǎn)來,依舊想用手去摟抱書云小姐。書云小姐又急又恨,一時避讓不及,只得將自己面前那張書案“豁瑯”一聲推翻在地,三腳兩步飛跑入自家繡房里,吁吁氣喘。耀華的心還是不死,也就隨著書云小姐腳步,意思想闖入閨闥。只恨那些不做美的仆婢聽見屋里桌椅傾翻的聲息,都匆匆跑入里面來看視。林氏夫人午夢初酣,也自驚醒,大聲問著何事,耀華眼見風色不利,才一溜煙的含笑飛逃跳出去了。眾人也猜不出其中緣故,只紛紛的將書案整頓好了,一地上紙墨書籍擄掇不及。這個當兒,林氏夫人已趿著睡鞋出了房門,問他們?yōu)樯趺丛诖思妬y,耀兒呢,為何不坐著讀書?如何還不曾到放學(xué)時候早又不見他影子了?
仆婢們見夫人詢問,你望著我,我瞧著你,大家都回答不出。林氏夫人益發(fā)焦怒,剛待向他們發(fā)作,耳邊忽聽見他媳婦“嚶嚶”在對面房里啜泣,心中也便瞧料六七分,只長長的嘆了口氣,慌忙走至?xí)菩〗隳沁?。已見書云小姐釵橫鬢亂,氣竭聲嘶,便從無窮悲憤之中加著異常憐憫,款款的向書云小姐問了一句,說:“不肖畜生,想是又不服教訓(xùn),以至累媳婦氣苦。好孩子,你告訴我,看我叫他老子捶殺他?!睍菩〗愦藭r只有哭泣的分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見林氏夫人追問他這緣故,先前還羞羞澀澀的不肯說明,后來被逼不過,方才含羞斂恨,將適才情景一一的告訴林氏。只把個林氏夫人氣得面色如土,一疊連聲命人趕快出去將這畜生抓進來。仆婢們只得連聲答應(yīng)出了內(nèi)室,傳話給外邊,教請少爺入內(nèi),夫人立等著問話。
不多一會,外邊仆役已進來回報,說:“四下里尋覓少爺,不見少爺蹤跡,不知跑向何處去了?!绷质戏蛉烁裢庵?。卻好林杰其時剛坐在西邊一個小花廳里同幾個廚役在那里結(jié)算連日伙食帳目,聽見太太生氣,著人出來尋覓耀華,他也猜不出為著甚事,不敢怠慢,立刻發(fā)遣了廚役,親自踱進內(nèi)室。林氏夫人因為在媳婦房間里不便同林杰講話,遂含怒走入自家臥室,先將耀華調(diào)戲他嫂子的話略告訴了林杰一遍,隨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向林杰埋怨道:“我?guī)状瓮闵塘窟^的,說孩子近年來人大心大了,若不趕緊替他娶一房媳婦,怕后來還鬧出別種笑話。你都是同我一味搪塞,說是在外邊聽見文明人議論過的,說中國男孩子此后不宜早婚,若是早婚了,便有許多障礙。放他娘的屁呢!我聽了這些瞎話我就生氣。據(jù)你告訴我,中國有四萬萬多人呢,我家一個耀華,便是早婚了,也沒有甚么打緊,只要別人家不早婚,也不至便叫這中國受了早婚妨害了!你又拿你自家做比方給我聽,說你也是到了三十歲以外才娶我的。你這話益發(fā)糊涂了,你當初是個精窮光蛋,若不是遇見我那父親,你到今日一般的不曾娶親亦未可知。你須知道耀兒他與你不同,他的命好,偏生的在我們這份人家,還是沒有錢,還是沒有勢。你難道還望他同你當日一樣,窮得連爹媽都養(yǎng)活不起,推著小車子度日?”
林氏夫人還待望下再說,早被林杰笑攔著說道:“又來了,又來了,同你講起話來,動不動都提起這些舊話,實在討厭得緊。耀兒的婚事,你要替他怎樣辦便怎樣辦,我是沒有違背的。只是一時間去向那里覓這一門親事呢?依我的主張,如今世界上叔招嫂的事也算很多,你何妨先去探聽探聽大媳婦口氣,他若是肯于答應(yīng),我們就簡直將他這兩口兒推向一處,省得另外又多出一番使用?!绷质戏蛉讼蛩艘豢?,說道:“怪道耀兒敢如此妄作妄為呢,原來你早存著這主意了!一個堂堂知府人家,如何公然做出這樣事來,敢要被人家罵煞!況且我這媳婦年紀雖小,倒是一個規(guī)行矩步、不茍言笑的人,我不敢開口向他說這樣話。你做公公的你有這本事,你何妨去同他商議商議。你休得將這難題目兒給我去做!”林杰哈哈大笑道:“這個如何使得,我有這老臉向媳婦講這樣話,豈非去討沒趣?罷罷,你若是說用不得這主意倒也不妨,何必給這苦給我去吃?我也不上你這個當。”林氏夫人也笑道:“可又來了,你不肯上當,誰還肯去上當呢?你也休想討這種便宜!孩子們婚姻大事,多使用些銀子也不算甚么,你快別生此妄想。耀兒的媳婦,我心眼里倒有一個人呢,說出來給你聽,管許你也以為然。英家二妹妹,他的女兒舜華,我就歡喜他那一種天生成的活潑性格兒,又長得最可人意,我久已想要他做媳婦。不過因為他們年紀還小,又加著近來我們家里接二連三的鬧出這些岔枝兒的事,所以一時也就不曾提及背地里窺探我那妹子的神情,提著耀兒都是眉花眼笑。只須我們向他去求親,他沒有不允的道理。在這個當兒,請出幾位親友來去向他們那里說一說,包管十有九成?!绷纸苄Φ溃骸爸氵@主意真?zhèn)€不差!莫要說別的,他萬一不答應(yīng)我們,我們只須將那每月津貼的款項一概停止,就可以立制他們死命?!闭f著又皺了皺眉頭道:“這是一層,同他那里做親,若是想他們多多的陪奩,怕就不能如愿了?!绷质戏蛉诵χR道:“同你講起話來,都全是這些小人心眼兒,真要把人嘔死。他們那份貼款難道是掏你的腰包?人家不肯答應(yīng)親事,便該拿這些話去挾制人家?莫要給我那妹子聽見,他難不成是賣女兒給你?至于陪奩這一層呢,多也罷,少也罷,只要女孩子福命好,也不在一時陪奩上計較。不過我近來聽見我那妹子又將舜華送入女學(xué)校讀書去了,這件事我很不滿意,橫豎等娶過門之后,他少不得要依著我們家規(guī)矩,這學(xué)校的風氣卻萬萬不可沾惹。這些后話且放著再議,倒是你過一兩日就去趕著將這事辦一辦罷。”林杰連連點頭,說:“使得使得。”停了半晌,重又向林氏說道:“耀兒這孩子近來很不長進,我暗中打聽出點消息,據(jù)說他酷嗜洋煙,如今漸漸的上了癮了。雖然未知真假,你早晚將他喚到面前,替我審察審察,看他可真有這嗜好沒有。若是果真有這嗜好,老實說,他也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敢做他的老子,立刻將這畜生趕出姓林的大門,讓他同乞丐為伍。這是你知道的,當初有一次,我發(fā)胃脾氣痛,疼得在床上滾來滾去,汗珠子比黃豆還大,許多親友勸我吸一口洋煙,包管立時奏效,我是拿定主意,寧可疼死了,總舍不得拿著白花銀子去買這害人東西來治病。他有多大年紀,又不病,又不痛,轉(zhuǎn)拚命的向這下流路上去走,你看我可能容著他放肆不去管束呢!”
林氏夫人聽到此處,忽然笑容滿面,說道:“原來耀兒是吸上鴉片煙了,阿彌陀佛,我今才將這顆心放落下來。我正疑惑他前幾次將我的首飾偷竊出去是在甚么地方使用呢,若是光使用在這上面,倒還算是我們林家造化。你這沒見識的人懂得甚么?大凡一個做子弟的,仗著家中有些財產(chǎn),第一件最怕的是花天酒地,揮金如土,被那些沒臉面的婊子哄騙起來,成千成萬的銀子都肯拿出去花費。那個用法,可就沒有底兒了;若講到吃這鴉片煙,他縱是吃得利害,像我們這份人家,每年摜給他幾百塊錢也就夠他慢慢的消遣了。而且拿這煙拘束住他的身子,倒還可以保得住他不別生妄想,這是最好不過的一件事。虧你還要去同他拚命呢!他不過吃一兩口煙,你便同他過不過去,你若聽見他在外面浪賭浪嫖,你又待如何?你今年也有半百的人了,我雖然比你小得十幾歲,你是知道,但是要想再養(yǎng)個一男半女,料是沒有指望。虧你狠心辣手,說得出這樣的話,叫我聽著如何不兀的傷心?”林氏說著這話,那個眼眶兒一紅,不由的撲簌簌的流下淚來。
說也奇怪,林杰本來挾著一團怒氣,幾乎要拿出他“義方之訓(xùn)”管教頑兒,誰知此刻經(jīng)林氏夫人一番話,仿佛兜頭淋了一杓冷水一般,立刻乾綱不振,憤意全消,轉(zhuǎn)凄凄惶惶的陪著他夫人流著眼淚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坐了一會,慢慢的踱將出去。不曾過了幾天,真?zhèn)€央出兩位親友向英府那邊去求婚。
且說林氏夫人的父親林春熹,本來單生了這位千金,其余別無子女。這位英姨太太,據(jù)林氏夫人口氣,口口聲聲稱他做妹子,這壁帳究竟從哪里算起呢?原來林春熹老先生當初本有一個同祖的長兄,名字叫做林春濤。論起他們這林家,族眾甚多,同在五服里的弟兄們,班次也很不少。惟有這林春熹同林春濤,自幼兒便在一處同學(xué),及至成立以后,性情又極投契。當春熹服官淮北時期,春濤其時亦經(jīng)捐了一個鹽大使在兩淮候補,弟兄們總不時的通通信札。無如春濤為人使酒負氣,與那些一班同寅的人多所齟齬,以至聽鼓多年,始終不曾得著一個差缺,弄得兩袖清風,一貧如洗。老夫婦先后便殂謝在揚州地方,只有一個女兒,嫁在江西南昌府英姓,早年便已守寡,膝下只生得一男一女,夫家境況又極蕭條。后來打聽得他那叔父春熹在福建故鄉(xiāng)很有聲望,隨即挈著子女二人來投靠春熹。適值春熹避居鄉(xiāng)間,卻好因為自家在省城里房屋甚多,便撥了一處給他們母子居住,所有一切用項,全系春熹這里替他預(yù)備。英氏兒子,卻與耀華同庚。不幸那一年福建大鬧鼠疫,闔家便都染了重癥,英氏母女醫(yī)治痊愈,偏生將他那個兒子死掉了,英氏異常悲痛。這時候春熹卻已贅了女婿挈眷返省,見此慘狀,十分憐憫,看待英氏母女格外周到。春熹臨死之時,諄諄的將他女兒女婿喚至面前,分付他們:“我的長兄只有此兩代弱息,我死之后,須照著我生前辦理,依舊津貼他們,不可稍存歧視?!绷纸芊驄D唯唯答應(yīng)。歷年既久,他們撫視英氏已不如從前,然而每月津貼之款卻還不敢怠慢。英氏對于林杰夫婦,因為仰仗他們照應(yīng),凡事也都先意承志,好博他們夫婦的歡心。
論英氏心理,先前本極鐘愛煥華,久已有心想煥華做他女婿。后來見煥華已經(jīng)同孟老先生那邊結(jié)婚,此事也就作罷。不料煥華命薄,中了舉便已身故,英氏暗暗叫聲慚愧,只有些可憐書云小姐。至于耀華的為人,他的父母雖然溺愛不明,然而英氏從旁邊看出,知道這孩子將來沒有甚么長進。偏生林杰此時又遣出人來想娶他女兒舜華為媳,英氏滿心不愿,又迫于林杰夫婦看待自家母女很是不薄,若是一經(jīng)拒絕,此后更無顏托人宇下。況且耀華此時年紀尚小,等待成人之后或者不至一味流蕩。好在他家富有財產(chǎn),任是耀華不肖,也不見得便誤了我女兒終身。主意已定,便滿口應(yīng)承了。林杰夫婦自然異常歡悅,少不得按著結(jié)親儀注,行茶下禮,便將英舜華小姐聘定了。
此時林氏夫人已查出耀華是躲在門房里同林福吸煙,特地將耀華喚至面前,重重申斥了幾句。耀華竭力抵賴,堅不承認,后來經(jīng)林氏夫人告訴他,吃煙原不要緊,只要你關(guān)著門在家里靜坐,不出去交結(jié)匪人,你就明白地在家開了燈罷,你老子已經(jīng)我同他講明白了,他也不來管你。耀華方才欣慰,真?zhèn)€的同他母親要了些銀子,逼著林福替他在外邊置辦了精美煙具。起先倒還本本分分,鎮(zhèn)日價在家消遣,無如靜則生動,不上一兩個月,又漸漸有些活潑起來。好在他此時已不從嫂子讀書,更沒有拘束他的事務(wù)。南城外面,玉青那里便常有耀華蹤跡。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