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前回書中從陶如飛家里傳說湘岳戰(zhàn)事，北軍著著進行，南邊形勢上顯有一部份岌岌可危。陶如飛適當(dāng)戰(zhàn)地，以一個素?zé)o軍事學(xué)識的人叫他統(tǒng)率健兒，炮火相見，自然是“退避三舍”，兵氣不揚了。但此等事跡，不過繆蘭芬姑媳聽的道路傳言，總未可據(jù)以為實。便是提著的那個營長方鈞，說他怎生了得，究竟怎生了得的情形，作者因為要敘述賽姑一段艷史，便輕輕在那個北京城里方鈞編練軍隊的時候，兀的就把他擱置下來，心里頗覺得十分抱歉。如今且趁趙玨同宗久安尚未動身之際，偷點空兒再將方鈞事跡補敘補敘，好讓諸君讀這部小說似乎還有點眉目。

方鈞自從將兵額補足之后，日日操演，不肯懈怠。他又能不拿出營長身分，噓寒問暖，共苦同甘，看待那些兵士，仿佛像是自家弟兄們一般。要曉得中國人心雖壞，然而你果然以誠心感化他們，他們也沒有不知道感激的道理。說也奇怪，自此以后，那方鈞所帶的軍士，看去只有一營，他那聲勢浩大，旗幟鮮明，簡直同千軍萬馬一般，眾志可以成城。這也算得近日帶兵的官長里不能有二，不可無一的了。他將軍隊駐扎在一處地方，便日日聽候調(diào)遣南下消息。無如那時候政府里對于南軍，主戰(zhàn)主和，意見尚不能一致，及至過了新年，還不曾有拔隊的命令。方鈞悶悶不樂，輕易又不肯回轉(zhuǎn)自家公館見他那一位賽金姨娘，鎮(zhèn)日價坐在營里，只好從那些報紙上看看外邊的情勢。

這一天又看見報上載著我們那位東鄰，對于民國很有躍躍欲動之勢。方鈞猛的將報紙向案上一摜，站起身來失聲長嘆，說道：“可恨可恨，家里人一般的醉生夢死，不知亡國即在目前，若要救中國之亡，必先將內(nèi)亂靖得一靖；若講到和呢，必須兩方面開誠布公，剖心相見，暫時將那權(quán)利的思想拋置一邊。不能借著‘講和’的名兒，偷偷的乘隙而動。你也乘隙，我也乘隙，那和議便議到一萬年，也沒有成功的指望。若是戰(zhàn)呢，不是南方將北方屈服下來，便是北方將南方屈服下來。到那時候，或者還可以有個歸結(jié)。萬一不痛不癢，今天開一排槍，明天放幾尊大炮，曠日持久，不獨苦了他們那一般百姓，等到我們大家弄得筋疲力盡，外人不消同我開戰(zhàn)，只須向我努一努嘴，揮一揮手，我們還敢不俯首帖耳，惟命是聽嗎！”方鈞越想越害怕起來，好在閑著沒事，便命一個衛(wèi)隊備好了馬，跨上去直向團長營帳里走來，意思想探問探問政府里可有出兵消息。

是時雖是正月天氣，北方寒冷，只見那四山積雪，皚白如銀。兩旁大路上，衰柳枯蘆，瑟瑟作響，彤云壓得密層層的，似又有重做嚴寒模樣。方鈞走了好幾里路，那團長營址已在目前，營門前立著兩名荷槍兵士，看見方鈞跳下了馬，直望里走，慌忙喊著“立正”，舉槍而立。方鈞略點一點頭，同跟著自己的兩個衛(wèi)隊已走入營房。其時便走過一個兵士來，問方鈞可是來會團長的，現(xiàn)在團長卻不在營里，請營長便到里邊歇一歇。方鈞聽見這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剛待要問他團長現(xiàn)往何所，話還未曾出口，耳邊早聽見外面一匹馬蹄聲音滑嗒嗒的直竄到營門口方才停住。倏的便跳下一個人來，身上背著一封公文，雙手取下，送入那個同方鈞講話的兵士手里，說：“趕快招呼你們大人，我也不能耽擱，急于回去銷差去了。”那個兵士笑嘻嘻的向那人詢問道：“大哥請略歇一歇，這封公文，大哥定然知道內(nèi)中詳細，不知有什么緊急事故，何妨先行告訴告訴我們知道！”那人笑道：“你問什么呢，這還不是調(diào)劑你們升官發(fā)財?shù)牡缆穬?！昨天聽說總理在閣議席上已經(jīng)一意主戰(zhàn)，清早便有人打電話到我們旅長那里，命全旅陸續(xù)出發(fā)。故此旅長就發(fā)下這角公文，分付你們團長率領(lǐng)各營先行作個前隊，須索即日南下去當(dāng)前敵，省得弟兄們老遠在京里閑著沒有事干。倒是弟兄們須得趕緊將這件公事送給你們團長看一看，倘若誤了時刻，那也不是頑意兒?！蹦侨苏f畢，又笑了一笑，旋即出營跨上馬飛馳去了。

此處方鈞在旁邊聽得明白，心里兀自吃了一驚，便向那兵士說道：“先前聽說團長不在營里，我的意思本想轉(zhuǎn)回去，改一天再來謁見。如今卻是不容不等你們大人見一見了，你先將公事送進去，我便在應(yīng)接室里坐一會罷?！蹦莻€兵士果然便捧著那封公文，匆匆走入營后，去尋覓副官，好讓他先行開拆。誰知不多一刻，那個兵士空手走出來，向方鈞說道：“叵耐我們大人不在營里，便連副官也不在里面，公文已經(jīng)書記長先生開視過了，說是限在明日拔隊起程。若是今晚再尋覓不到團長，這件事怎生發(fā)落呢？”方鈞笑道：“你們大人不在營里，定然便在他自家公館，只須多派幾位弟兄們?nèi)ひ粚?，斷沒有個尋覓不到的道理，何須你如此著急？”那個兵士冷笑了一聲，又低低向方鈞說道：“若說大人在公館里，這斷然是沒有的事。他既然同著副官一齊出去，他們?nèi)返乃?，那就不得而知。往常三日五日在外間流連，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哪里想得到部里今天忽然來了這封雷厲風(fēng)行的公事呢？怎生不叫人急煞！”

兩人剛在閑話，這個當(dāng)兒，里面果然傳出話來，分派了好幾名兵士向各處去尋訪團長同那個副官，務(wù)盡今晚請團長到營會議出發(fā)的事件。兵士們哪里還敢怠慢，立即有好些人都紛紛出營去了。那個同方鈞講話的兵士還站在應(yīng)接室里唉聲嘆氣。方鈞笑道：“團長消遣，左右不過在那些地方，你看他們已經(jīng)紛紛出營探問去了，你還愁團長今晚不回營預(yù)備嗎？”那個兵士又跌腳嘆道：“營長倒不用說這樣寬脾大胃的閑話兒，別的大人們逛窖子，吃花酒，原也是尋常的舉動，便是他手底下人也都知道在什么地方；惟有我們這位團長，他的脾氣與別人不同，固然公館里太太同姨太太們管束得緊，不容大人妄走一步，然而大人卻又防著被部里知道他的蹤跡，偏又喜歡干這些把戲。他在這些上面守的秘密，大約無論什么事兒，也比不過那樣精細，除得我們那位副官是大人心腹至好，兩人常在一處。至于貼身爺們，大人也從不曾挈帶過一個。適才這些弟兄們，雖然大家跑得出去，至于尋得見大人尋不見大人，怕還拿不住十分把穩(wěn)呢?！狈解x聽一句，心里躊躇一句，暗想尋不到團長是他們的干系，且不必去管他，我的營里既然得了這樣消息，也須趕緊回去料理料理，免得臨時慌促。想到此處，便站起身來說道：“若是大人一經(jīng)回營，請你們飛快遞一個信到敝營里，好讓我親自來會大人，面領(lǐng)指示。此刻我也不能再行耽擱了?！闭f完這話也就踱出營門，跨上馬依舊從原路而回。

且緩表方鈞回營作何布置。單說那位團長，原是北直隸人氏，復(fù)姓聞人，單名一個鏡字，在前清時代，倒是好好一個行伍出身。惟目不識丁，生平又痛恨咬文嚼字的人，看見讀書的士子，便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今年業(yè)已有四十多歲，性情卻極狡猾。剛才他營里那個兵士議論他的說話，卻很有九分不冤枉他。目下眷了一個妓女，名字叫做愛琴，原是個住家的，與那些窯子不同，卻沒有多人向他那里走動。自從結(jié)識了這位團長，更是屏絕一切，拿出他全身本領(lǐng)單單來對付聞人鏡。聞人鏡因為這地方很是秘密，便一心一意躲在那里取樂。醋勁又極其利害，固然不許愛琴應(yīng)外間酒召，便連尋常男人也要自家許可，方才準他出來見客。他這嫖妓，又瞞得人實騰騰的，只有身邊這個副官，年紀還輕，面目又生得不惡，是聞人鏡的心腹。他到愛琴那里都攜帶著這位副官做他的一個清客。最可喜的是那個副官，雖然陪著團長在一處頑笑，他卻沒有染指的希望。原來這副官是江南人，自幼兒不幸成了天閹，決沒有剪邊的嫌疑。因為目前正是元宵佳節(jié)，論外間官樣文章，雖然煌煌示諭令人民一概遵用陽歷，所有當(dāng)初的那些元旦元宵名目務(wù)須一律改除，好做成一個民國維新的氣象。其實那些百姓們固然陽奉陰違，就以官場而論，當(dāng)這金橋鐵鎖火樹銀花的佳節(jié)，誰也不是笙管嗷嘈，酒筵徵逐。聞人鏡以為作戰(zhàn)的計劃，一共不曾有個切實消息，逢場作戲，少不得便趕在這燈節(jié)前后悄悄的約了那位副官，早一溜煙跑向愛琴那邊度節(jié)去了。一連樂了三日，他哪里想得到便在這第四日上，不做美的國務(wù)院忽然議決出戰(zhàn)，陡的命這位聞人團長拋卻“桑中之喜”，轉(zhuǎn)作成他一個“三軍之懼”呢！

這時候滿營的人大家都交頭接耳，議論南下的事件。無如兵士們再也沒處去尋他這位團長，直把個書記長先生急得走投無路。公館里也得了這個消息，也紛紛遣人四出，只差敲著鑼兒出著招貼。足足等了一日一夜，依然不曾見團長同那副官回來。這件事若是在前清時代，像聞人鏡這件延誤軍機的罪名，哼哼，重則軍法從事，輕則也須撤換差委，聽候嚴辦。好在目前是中華民國，大家共和，做官的帶兵的諸公偶然高高興，做錯了一件兩件事也稀松平常得很，誰也犯不著出來查問，同自己家里的人做起對來。況且今日你能摘我的短處，明天我也會出你的亂子。不如你哄我，我哄你，乖乖哄乖乖，混到哪里算到哪里罷了。老實說，他們有兵權(quán)的武人，有時高興，便想占據(jù)城池，劫奪餉械，也沒有人敢來過問。你道利害不利害！諸君若是再替聞人鏡捏著一把汗，怕他因這件事鬧出亂子來，豈非看小說淌眼淚——白白的替古人擔(dān)憂么？

然而話雖如此，一個堂堂團部營里，又是行將出發(fā)，幾千名兵士在那里伸著頭墊著腳盼望團長，偏生那個團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就一時生了些惶恐。方鈞等到第三天上，依然是石沉大海，毫無消息。這一日他更不能再行忍耐，想了一個主意，忙忙的跨馬跑到團長大營，同書記長斟酌，說：“目下是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湘岳之圍，現(xiàn)尚未解，而汀漳乞救，又函電交馳。團長另有要務(wù)羈纏，無從覓其蹤跡，但是我們這些充當(dāng)營長的各有干系，各有前程，勢不能因為團長一人，大家轉(zhuǎn)來替他分謗。在鄙人愚見，便請先生發(fā)行幾封公函，將那幾位營長都約到營里來，先行開一開會議，或是按兵不動，靜候團長回來發(fā)落；或者我們就將各營預(yù)先出發(fā)，走一站算一站，團長隨后率領(lǐng)大隊按程而進。表面上庶幾不致貽外人口實。愚見如此，不審先生以為何如？”此時那位書記長先生也沒有一定主見，聽見方鈞說出這話，也便連連稱是，說：“兄弟立即照辦，大約盡今晚可以開會，營長還是在此稍待一待呢，還是先請回營，俟諸人到齊，然后再行奉請?！狈解x笑道：“兄弟那里布署都已齊備，正無須再行回去，便在此處坐候罷?！蹦莻€書記長極口稱贊道：“足見營長實心任事，兄弟佩服已極！”他說著這話，隨即走入他那個辦事室里去發(fā)布公函去了。方鈞閑著沒事，卻好室里有現(xiàn)成的煙茶，他便隨意吸著雪茄，躺在一張虎皮睡椅上暫為休息。

看看等至日落時分，那幾位營長得了開會消息，陸續(xù)齊到，大家圍坐在餐桌左右。那書記長遂將方鈞的話復(fù)行說了一遍。大家交頭接耳，斟酌了好一會，不約而同的都說是“方營長起先說的那個按兵不動的主意甚好；至于不奉團長命令先行出發(fā)的話，兄弟們卻不敢贊同。方營長青年任事，發(fā)表此等意見，固然想見一片熱心，然而未免尚欠些閱歷。大家屬在同事，茍有所見，不敢不告。方營長要曉得如今世界，既然沒有君主，我們唯命是聽的，只有團長權(quán)力最大，得他的歡心，便可保全地位，拂他的主見，可以立觸禍機。所以我們?nèi)w的主張，只要將團長敷衍好了，外人還敢來干涉我們的事么？至于什么陸軍部，他們盡管鬧他們的官樣文章，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不然，我們的資深格老，不怕方營長見怪，比較方營長經(jīng)的閱歷算是最多了，難不成方營長想得到的，我們還想不到嗎？不過預(yù)先出發(fā)這句話，實在有些對不住團長。萬一團長責(zé)備兄弟們輕舉妄動起來，他就可以立時貶你做連長做什長，到那時候還懊悔不懊悔呢！”

這一番話，說得那書記先生拍掌喊好。惟有方鈞氣得鼓著腮頰兒，一言不發(fā)。這時候剛待散會，猛從外間氣喘吁吁的跑進一個兵士來，笑道：“好了好了，副官業(yè)已回營了！”那幾位營長忙立起身問道：“大人可回來不曾？”那個兵士又說道：“我們遠遠的只見副官獨自騎著馬在大路上行著，卻不曾看見大人?！贝藭r各營長聽見副官已回，十分忭慰，大家步出營門外面，果然看見那匹東洋高頭大馬，馱著那個副官，顛頭播腦的緩緩的踏著雪地而來。雖然四山暮靄，瞑色沉沉，那副官披著一件大紅猩猩的外套，映著沿途瑞雪，卻也看得十分清楚。早跑過幾名兵士，捉住那馬的嚼環(huán)擁至大營門首，輕輕將那副官扶得下來。誰知那個副官，正是宿酒未醒，余醺猶在，嘴里不住的喃喃還喊著“五魁”、“八馬”猜拳口令。眾人十分好笑，一齊擁入室內(nèi)。副官隨即向炕上躺下，四面望了望，見許多營長都約齊了在營里，不由吃了一嚇，笑問：“今日有何事故，怎么全行光降？兄弟陪團長多吃了幾杯酒，幸虧兄弟酒量還好，不曾大醉，團長卻是醺然不省人事，命兄弟回營，取他那一塊醒酒寶石，立刻還要到團長那里，命婆子們煎湯讓他喝了好睡呢?！闭f畢，朦朧雙眼，又模模糊糊起來，越顯得他粉面通紅，星眸餳澀。眾人真是沒法，不得已又向他身上搖了搖，附著耳朵告訴他道：“副官還須稟明團長，部里有了命令，分付團長整軍南下，現(xiàn)已遲延了好幾日。我們因為尋不見團長，未敢擅自專主，務(wù)懇副官快去說一句，兼請團長立刻回營，好預(yù)備幾時出發(fā)?！蹦莻€副官雖在昏沉之中，然而這幾句話，卻深深的刺入他耳朵之內(nèi)，倏的翻身坐起，跳下炕來，正待說話，猛不防使勁太猛，將炕面前設(shè)的一個痰盂兒豁瑯瑯一聲傾翻過來，一個立腳不穩(wěn)，平空直栽下去。幸虧旁邊站著一位營長，身長力大，輕輕將副官抱入懷里，唇馥汗香，真?zhèn)€叫人魂銷魄蕩。那個副官重又嫣然一笑，口里謙遜著說道：“得罪得罪，不曾碰壞了哪里么？”于是重行站起，向面前那幾位營長周旋了幾句，立刻分付兵士們將自家的馬備好，說：“既然有這樣要緊事件，無論團長醉成甚么樣兒，我有本領(lǐng)都要強著他回營。諸位今晚不如先行請回，明天再聽團長的命令罷?！蹦菐孜粻I長無不唯唯答應(yīng)，惟有方鈞瞧著這樣舉動，心中很不為然。

至于那個副官，騎著馬，一口氣又跑轉(zhuǎn)愛琴那里，大踏步直向愛琴房里走進。愛琴見是副官進來，笑著搖搖手，低聲說道：“大人正在床上酣睡，你休得再去驚動他。今天他的酒委實喝得不少，我要替他代喝一兩杯他都不依，有這告奮勇的本領(lǐng)卻不向戰(zhàn)陣上去使用，轉(zhuǎn)在這些酒筵上面鬧得煙舞漲氣，像煞不肯退讓一步。你的醒酒石取來沒有？停會子他又該罵你兔兒崽子了。”副官正色說道：“你不用在這里開心，還講什么醒酒石呢！我是特的轉(zhuǎn)來請大人回營的，部里有了公事，叫我們向南邊去剿滅那些蠻子，今夜來不及動身，明天一準起程了?！蹦莻€愛琴猛的聽見這句話，頓時嚇得粉臉失色，勉強笑說道：“你不用在這里枉口白舌的胡說，好日歹時辰，萬一真?zhèn)€應(yīng)了這話，那些沖鋒打仗的事也不是什么好頑意兒，寧可你同我開心罷。阿彌陀佛，但教耳聞不教眼見?！备惫僖残Φ溃骸澳愕脑捙虏挥欣?，便是我們同我們這大人誰也愿意開這樣的差使。無如吃了這一碗瘟飯，他要叫你走，誰敢賴在京里不走呢？好姑娘，你替我將大人喚醒了，我要將適才那些營長講的話告訴他，看他如何辦法，若再遲挨下去，他不怪他吃酒誤事，他還待罵我給苦頭給他吃呢！”愛琴聽到此處，知道副官講的不是頑話，真?zhèn)€已成事實。眼見別離在即，不由心里一酸，止不住紛紛的落了滿襟袖的眼淚。副官在這個當(dāng)兒也是嗚嗚咽咽低頭不語。

愛琴不得已，一步一步挪至聞人鏡床畔，出手輕輕推了一推。聞人鏡一個翻身，重又將臉掉過去，向里邊睡著。副官更忍不住，也搶近幾步“大人”“大人”的喊了半晌。聞人鏡方才微微醒轉(zhuǎn)，含糊問道：“誰在這里聒噪，快替我將他推出去！”副官低說道：“是我，有要緊公事來稟大人的?！甭勅绥R又道：“原來是兔兒崽子又走回來了，我眼睛瞧不見物事，你果然是兔兒崽子，你刷的發(fā)兒是怪香的，且低下頭來給我摸一摸，我才相信呢?！蹦莻€副官這時候沒奈何，只得挨近床面前，伸過頭去給聞人鏡去摸。聞人鏡摸了好一會，不禁怪笑起來，說：“不錯不錯，你有話只管講罷。”那個副官便將適才回營聽見出發(fā)的話，詳細說了一遍。聞人鏡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那酒意便醒了許多，連忙披衣坐起，拍著枕頭罵道：“誰想的這樣主意，當(dāng)真叫我們南下了。大新年里，好好的酒不肯去吃，誰耐煩跑這老遠的路，同人家去拚命。他們做總長的，只知道動動嘴兒，什么辛辛苦苦，還是我們當(dāng)武官的去受罪，有了好處，他們又一古攏兒拿去熱鬧，就不記得是我們拿著性命去換得來的了。兔兒崽子，你回去替我分付他們一句，就說再等些時，瞧瞧南邊是個甚么光景兒再行出發(fā)不遲！”愛琴聽聞人鏡講一句，他便點一句頭，到此方才笑容可掬向那副官說道：“我的話如何？大人是最明白不過的，他忍心將我一個人放在這里？況且他這身體是離不得女人家伏侍慣的，一旦孤另另帶兵南下，他在路上耐得寂寞，我在家里還耐不得寂寞呢。部里大人們?nèi)羰怯猩趺撮e話，包管仗在我身上，我去替你的大人說情?！闭f著又掩口笑了一笑。

那個副官被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也有些心動，便接著說道：“大人的主見怕不有理。只是新補充的那個方營長，他的宗旨卻與別人不同。自從得了這樣消息，便幾次三番的鬧到大人營里，要同大人面議南下的事件。這幾天不曾見大人回營，他說得更是好笑，預(yù)備聯(lián)合各營先行起程，至于大人走與不走，他是一概不管。你看他這不是有意割大人的靴靿子么？這些話都是各營營長背后告訴我聽的。大人若是真?zhèn)€不愿意出發(fā)，倒要將方營長聯(lián)絡(luò)好了方才有濟，不然他那些煽惑軍心的議論，卻很是可慮呢。”聞人鏡聽了大怒，罵道：“方鈞這奴才，他是幾時才帶兵的！若不是我有心提拔，不怕他部里再有許多倚靠也是無用。如今他公然膽敢同我反對起來，軍營無共和，他不要做夢！倚仗他是學(xué)校畢業(yè)出身，放我們這些老行伍不在眼里。就著你回去向這姓方的營里走一趟，叫他一切聽我命令，他若是有一點兒違拗，我立刻有本領(lǐng)撤他的營長，到那時候不要怨我寡情！”副官當(dāng)時聽了這番話，十分得意，重又出門跨上馬，也不再攏團部，簡直風(fēng)馳電掣的一路向方鈞營里而來。

方鈞坐在自家營帳里，正自沒好氣，又不便發(fā)作，又捧著一份報紙在那里消遣。霎時之頃，忽有外邊兵士跑入方鈞面前，報說副官大人單身來見營長，有要緊公事面談。方鈞將報紙擲下，忙叫請進。那個副官笑吟吟的公然高據(jù)上座，未及開口，方鈞先行問道：“團長此時畢竟勾留在什么地方？他聽見出兵消息想已趕速回營，出發(fā)之期定在何日？”那副官笑道：“方營長，你忙什么呢，這件事團長自家不吃緊，你又何苦在這里面白費唇舌？大家落得先將這新年快活過去，隨后再看看南邊形勢，好決行止，也不為遲。我們好在都是自己弟兄，團長不滿意你的去處，我也不告訴你了，省得你聽見吃驚。我知道你的用心，以為這番南下，若是好好的得幾次勝仗，就可以多博些一等文虎、二等文虎。其實你這想頭也算呆了，目今政府里那些大老，誰不是醉生夢死，哪里會分得出黑白？有功的不賞，有罪的不誅，已是習(xí)成慣例。你便忙得去立點功業(yè)，不見得便有什么好處到你。你瞧那幾位營長，不是同你處的一樣位分，他們就會見風(fēng)轉(zhuǎn)舵，順水推船，團長要走呢，他們便跟著走；團長不肯走呢，他們落得在京里養(yǎng)婆娘吃花酒，誰也不肯去惱團長，碰他的老大釘子。你若是以我的說話為然，你從今以后再也不許去向團長營里混鬧?！?

方鈞初時聽見這副官議論政府的那番話，倒也暗暗點頭，覺得他不為無見。后來又聽見他說自己是胡鬧，不由怒從心起，嚴聲厲色的吆喝著說道：“你這廝講話須得仔細，像團長躲在外間狂嫖濫飲，方才算得是胡鬧，我向營里去探問出兵日期，兀自正事，該你編派我一個‘胡鬧’的罪名？你放明白些，你附合團長做的那些勾當(dāng)，我哪一件瞧不清楚？不要惱了我的性子，莫說是你這點點副官，任是他團長的位分，只要他所為不正，看我有這本領(lǐng)去責(zé)問他！”那個副官卻是陰柔成性，方鈞雖然同他侃侃辯論，他還是一味的盈盈含笑，低說道：“咳，你們初入軍營，少不得還有些鋒铓太露，若是經(jīng)歷過一番磨折，那少年豪氣定然也會減得下來。我勸你的都是金玉之言，你若不見聽，怕后來不要懊悔才算得是生成鐵漢呢！”方鈞益發(fā)焦躁，跳起身子指著那個副官罵道：“我為什么懊悔？你不過仗著團長的憐愛，好讓你去媒孽我的短長。好好，你須告訴我，團長此時究在何處？省得你獨自一人去講我的不是，不如我同你一齊去會團長，便親自在那里辭差！”副官又笑道：“你辭差不辭差，與我又有何干？你要面見團長，盡管在他營里去等候，我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叫我怎生告訴你呢?！狈解x睜圓兩眼怒道：“你這廝還自狡賴！你不是同他在一處吃酒，此時如何會推諉起來。老實說，今晚你若是不將團長下落說得明白，也休想出我這座營門！”那個副官咬牙冷笑道：“哎呀，照你這樣蠻橫，還要戕殺副官呢！”方鈞也笑道：“這個正不消說得，像你這樣無恥的長官，便多戕殺幾個，算替我們軍營里除一小人，又替百姓們?nèi)ヒ淮蠛?。”說著已從腰間掏出一柄手槍，透亮的放在案上。

那個副官見勢頭不好，他嘴里雖自強硬，心里畢竟覺得性命要緊，深恐方鈞真?zhèn)€做出來，忙攔著說道：“你也不用同我鬧這樣頑笑，槍頭上沒有眼睛，萬一將內(nèi)里子彈冒出幾個，身上便是老大窟窿，要補也補不及。我真?zhèn)€不知道團長下落，我也不能編著話來哄你，你且放我出營，我替你去尋覓他的所在再來告訴你，想你也須相信我得過?！狈解x知道他話已經(jīng)軟了，若是再嚇他一嚇，包管可以打探著團長蹤跡。主意已定，便將眼睛向帳下一望，暗暗示意。好在他們兩人在帳里吆喝的時候，其時已有許多兵士伸頭墊腳的圍攏在兩旁觀看，此刻見營長向他們表示意見，頓時噪聲如雷，大家都喊起來說：“我們拋著家，別著父母，原想替國家出一份力兒，博得個上進。今日政府里有令南下，轉(zhuǎn)是團長藏得影兒也瞧不見，眼見得我們這營也沒有出兵的指望了。弟兄們不如先將這膿包副官砍了，然后再反他娘的，一齊去同團長算帳！”一面說，一面就有人洶涌的要想上前來殺副官。只嚇得那個副官粉臉失色，不住的向方鈞哀求，說：“團長的下落，我一定明白宣布，但求你命他們速行歸隊，我便感激不盡！”

方鈞正待答話，不防從斜刺里冒冒失失的跑上一個人來，一手扯著那副官臂膀，輕輕向外一扭，疼得那副官像殺豬也似的喊起來。方鈞看了看那人，正是他表兄劉鏞，心里益發(fā)好笑，知道他為人鹵莽，說得出便做得出，當(dāng)真鬧出別的亂子來，慌忙上前攔著說道：“副官既允許我們交代團長下落，你們大家都須看我分上不可動武。”劉鏞喊道：“我也不管他是副官不副官，他將團長交給我們，一百件事與他無干；他若有半點同我們支吾，我只扯下他這條膀子，讓他好生回營！”副官不住口的哀告道：“扯下這膀子還得好好的回營么，你們有什么要求，我一一都依從你們便了。”劉鏞此時更不遲疑，輕輕的將那副官抱入懷里，跑出營門，命人牽過一匹馬來，倏的跳上了馬，雙雙向大道上馳去。方鈞哪里還敢怠慢，也就跨馬跟在后面，又帶了幾名兵士吆喝而來。好笑那劉鏞，一面走一面向他的路徑，他若遲慢得一句，劉鏞便在他臂膀上使勁摔他一下，嚇得那副官千依百順，真?zhèn)€指著劉鏞，一徑到了那個愛琴住的宅子門首。副官又向劉鏞哀告道：“團長大人便在里面，請你將我放得下來，留點面子給我，不要被別人家看見笑話?！边@時候方鈞亦已趕到他們馬前，忙命劉鏞輕輕將那副官扶得了馬，又上前向他安慰了幾句，便命劉鏞同那幾個兵士在門外聽候消息，自己偕著那個副官走入內(nèi)室。

卻好聞人鏡正同愛琴并坐在一處，猛的看見副官同方鈞走得進門，不由的又愧又氣，倏的立起身子向方鈞打話。方鈞近前行了禮，遂侃侃陳述自己的意見，并向團長說了幾句吃緊的話，說是“軍情緊急，部里的命令，無論如何我們當(dāng)軍人的總宜服從，不可安心先從自己家里反對起來，叫南方聽見，益發(fā)輕視我們，方是正辦?！甭勅绥R聽著，雖然滿肚皮的不甚愿意，然而方鈞發(fā)的議論，委實堂皇冠冕，一時沒有話敢去駁回他，轉(zhuǎn)笑嘻嘻的向方鈞道歉，說：“這樣重大事件，營里的人并不曾有人給信給我，以至延誤了時期。不料營長如此熱心，這是再好不過的了。明日一早，便請貴營長率隊前行，兄弟隨后便統(tǒng)領(lǐng)各營，兼程而進，料還不至誤事。”方鈞見團長看待自己非常隆重，滿腔憤氣也就消滅了九分；又得了明日拔隊的命令，歡喜無限，退了兩步便向團長告辭。團長還假意留他在此稍坐，他哪里肯答應(yīng)，欣然出了大門。將適才的話告訴劉鏞，大家笑了笑，徑自回營，預(yù)備清晨出發(fā)去了。惟有那個副官，在方鈞營里受了許多羅唣，先前見方鈞在此，又不便向團長訴說，及至方鈞走后，副官便含悲帶恨，將前后情事一一告訴明白。只氣得那個聞人鏡半晌不能言語，只得用好言撫慰了他一番，說：“橫豎他在我的肘腋之下，我們隨后再看機會擺布他不遲?！边@便是北軍在前出發(fā)的情形。

方鈞拔營走后，那個團長少不得也率領(lǐng)各營，按程向湘岳一帶進發(fā)。且說方鈞的營兵走近湖南地界，命前隊向前哨探，已知離南軍駐扎的地點不遠，方鈞便使全營離他們二三十里駐扎下來，休息了一日。這個消息已傳至南軍各將佐的耳朵里，其時適值他們這邊屢獲勝仗，北方的軍隊不是潰散，便都紛紛的打著電報向政府乞援，或是請求停戰(zhàn)。所以南邊聽見方鈞不過來了一營，其初毫不介意。有一天在半夜里冒冒失失的去沖方鈞的營隊，誰知方鈞早已有了準備，立即發(fā)了口令，大家迎敵上去。那槍彈像雨點似的，要是不發(fā)，發(fā)了沒有個不中的，直打得南軍落花流水，退走下去約莫有五六十里地方。南方將佐這才知道方鈞是有軍事學(xué)識的，與尋常那些軍官不同。一直隔了有好多日不敢近前再同他對敵。方鈞在地方上駐扎了好些時，山川形勢與民情風(fēng)俗都察看詳細，他遂得尺則尺，得寸得寸，一步一步圍攏過來。

話休絮煩，前后約莫也有大小十余戰(zhàn)，真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利，所有湖南地方，倒有一大半沒有南軍蹤跡。紛紛的捷報，沿途派著兵士向團長營里去報告。聞人鏡聽了，兀自歡喜。無奈那個副官，記著方鈞的嫌隙，越聽見他得的勝仗，心里越不舒服，百般的在團長面前媒孽方鈞的短處，又暗暗授意軍需處，叫他按月的餉銀扣著不發(fā)。方鈞沒奈何，只有在本省同那些紳商會議，請他們先行墊發(fā)軍餉，俟一經(jīng)領(lǐng)到銀子，隨后再行償還。地方上感激他軍律嚴明，從來不曾騷擾過居戶，也都愿意替他出力。后來那個副官知道這樣事跡，益發(fā)由愧生恨，又想了一個主意，便假托團長的命令發(fā)給他一封公函，命他盡在本月里將湖南全省肅清。若是辦不到這地步，定然是意存觀望，顯有與南軍私通形跡，定行撤他差委，聽候查辦。方鈞接到公函之后，不覺吃了一嚇。南軍得了這樣消息，歡喜不盡，拿定他們老主意，給你個兩不照面，把些軍隊全行分布在那些山深林密之處，任是你方鈞再利害些，也叫你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看看又相持了二十余日光景，不但無肅清之望，而且連一個勝仗都沒有這指望。

方鈞正自焦煩，忽從這一天里，團長派遣了一個人過來，說是方鈞勞師糜餉，意存觀望，著令即日來營聽候查辦，所有全營軍隊即行交給這新營長統(tǒng)帶。方鈞浩然嘆了一口氣，隨即將那個新營長請得進營，歷述在先的戰(zhàn)況以及目下的形勢，“實緣南軍狡猾，不肯出來同我們宣戰(zhàn)，我只有一營的兵士，人數(shù)不多，分剿既嫌于勢孤，包抄又無此大隊，實在并無他故?！蹦莻€新營長只淡淡冷笑了兩聲，也不大理會方鈞，便逼著他快將全營名冊送過來查點人數(shù)。方鈞沒法，只得照著辦理，命劉鏞將名冊檢出來送至新營長座前。又傳齊了全營的人，告訴他們這番事跡。那些兵士們不聽猶可，聽了這句話，立刻喧嘩起來，說：“我們營長委實有功無過，團長不明，聽信副官讒言。要撤換我們營長，我們死也不能答應(yīng)！”當(dāng)時眾口一辭，其勢洶洶，只嚇得那個新營長縮頸如龜，躲在一旁，大氣兒也不敢出。方鈞忙向眾人演說，大旨說是軍營撤換營長自是常事，你們隨我雖不多時，然而平日我叮嚀誥誡你們的地方，料想大家也還記得，此刻若是意氣用事，釀出意外變故，叫我有何顏面立于世界？那時候你們不是愛我，轉(zhuǎn)是害了我了！劉鏞在這個當(dāng)兒本已有些憤不可遏，想待發(fā)作，因為聽見方鈞這一番話，卻不敢造次，只怏怏的站過一邊去了。這時全營兵士，雖然未敢妄有舉動，然而大家交頭接耳，互相私議，便很有些不甚安靜。

方鈞少不得還要同那新營長勉強周旋，晚間備了一桌筵席陪他飲酒。筵散之后，安置了床帳，一直等待他安寢之后，方鈞才緩緩踱入自己營帳。不無又多飲了幾杯悶酒，一時心緒潮涌，吃一兩盞釅茶，覺得渾身有些燥熱，兀自將外邊大衣脫了，只穿了一件短衫，步至庭下。其時已是暮春天氣，剛值月半，云端里那一輪皓月，照得如水銀一般。樹蔭不動，萬籟無聲，遠遠的聽見刁斗聲音，凄人懷抱。望望身邊，只有郝龍一個人站立在側(cè)。方鈞不禁慨然說道：“郝龍郝龍，你看中國的事還能叫人滿意么？我這小小功名原不足惜，但是把我以前所有的全功，包你不出兩三星期，定然又弄得一敗涂地?？?！我并非一定幫著政府欺壓南軍，不過像這樣不疼不癢的戰(zhàn)事，一日沒有個結(jié)束，那和議一日沒有希望。萬一像我這樣實心任事的人，多聯(lián)絡(luò)幾個營頭，結(jié)實的同南邊鏖戰(zhàn)一番，叫他們不敢再想著滋生事端，然后再順著長江三督提倡和議，天下太平可以立致。誰想連我這樣一個人，上頭都容不得我，還百般的向我來薅惱，任是內(nèi)閣里日日言戰(zhàn)，日日言剿，是再不會收良好結(jié)果的。用人的人既然如此，被人用的人自然不得不如彼。雞蟲得失，成敗何常？只是苦了那一班老百姓們，商輟于市，農(nóng)嘆于野，不知幾時才享得到承平幸福呢！”說著使勁的將腳在地上蹬了蹬，那兩眶清淚也就不由簌簌的墮落襟袖。

郝龍見這光景，剛待要拿話去安慰他，忽然帳外走入一個兵士，說：“營門外面有一個人要來求見營長，我們問他姓名，他也不肯告訴我們，說營長會見他自然認識。我們見他形跡可疑，已命人將他拘留住了，因此來稟營長，究竟怎生發(fā)落。”方鈞凝了凝神，說道：“這地方我并沒有什么熟人，這人來求見我又有何意？你們可曾將他身上搜檢搜檢，看可有什么暗器沒有。”那個兵士回道：“這個不消營長分付，他一進營時我們就搜檢過了，卻是不曾帶著暗器?！狈解x點點頭，說：“你們就將這人請出來罷，等我見了他便知分曉?！北看饝?yīng)走得出去。方鈞重行又將大衣套好，站在階沿下等候。

不多一會，果然看見那個兵士引進一個人來，遠遠的看見方鈞，便笑道：“天樂，故人見訪，你如何不肯相見？未免有些自矜貴寵了！”方鈞已知道這人來訪，卻待笑著迎接，猛從身后跳出一個漢子，躥得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手，笑得合合的說：“你不是同我們一路到京里去的趙大哥，你可將我想煞了！怎么到此刻才趕得來？”方鈞笑攔道：“你且讓璧如坐下來細談，何用你這般冒失！”趙玨認得他是劉鏞，也向他周旋了幾句，方才同方鈞分賓主坐下。郝龍也上前相見，趙玨笑道：“好極好極，你也到營里勾當(dāng)了，隨著天樂，料想是不錯的。他近來深得政府寵任，又蒙團長垂青，怕不業(yè)就功成，指揮如意。論起我的際遇，委實就不如你們了?！闭f著又掉頭向方鈞笑道：“天樂，你看我這話講的是不是？”方鈞此時聽見趙玨發(fā)出這些議論，很有些覺得面紅耳赤，笑攔著說道：“至好弟兄，多時不見，何必拿話來挖苦我們，顯見得你不以朋友見待。未審吾兄此時現(xiàn)居何所，此番見訪又有何故？”趙玨故作失驚說道：“我的話是句句打從肺腑中流出，何嘗有挖苦吾兄的意思？即以湖南一省而論，自從吾兄駐節(jié)以來，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師長旅長的位置指日可望，豈但區(qū)區(qū)職守足以大展鴻才？不比弟近年來萍跡東西，浪游無定。因為有人傳說戰(zhàn)績，行將遷調(diào)大用，是以跋涉至此，希望不棄，遇有機緣時候，攜帶攜帶，便感激不盡?！狈解x聽到此處，又不便說出什么，只長長的嘆了口氣，低頭不語。趙玨已窺其意，故作怫然說道：“兄弟不遠千里而來，原是仰求提挈。今日方兄對于兄弟如此落寞，早知情薄，不免悔此一行了。”方鈞剛待答話，劉鏞更忍耐不得，接著說道：“晦氣呀，趙大哥，你早也不來，遲也不來，無巧不巧的趕在今日到我們營里來講這話兒。方大哥此時還仰仗別人提挈他呢，他還有這勢力轉(zhuǎn)來提挈到你？什么師長旅長的指望，連他這小小營長眼見得已經(jīng)取消了。他這一取消，我們大家拍拍屁股都滾他娘的臭蛋！算當(dāng)初我們白白的替團部里出了許多死力，這算是酬報我們的謝儀。”趙玨失色說道：“劉兄又在這里同我取笑了，他們北軍里的弟兄們，打起敗仗來，走的走，逃的逃，到了末了，也不曾見有一個人敢去治他們的罪名。像天樂兄建著如許功勞，不升遷他也罷了，如何會將他的差使撤去？這不是劉兄在此有意欺負我?！?

劉鏞是個急性子的人，心里受不得一點委屈，哪里容納得住趙玨這些冷譏熱諷的說話，立時暴跳如雷，上前使勁的扯著趙玨手腕，高聲吆喝道：“趙大哥，你如不相信我，現(xiàn)有憑證在此，可知我生平斷不會說謊。團長那里，今日已將新營長遣派到營，明日便接收我們的軍隊。我欺騙你，難道這個新營長也幫著我欺騙你不成？”趙玨膀臂被他扯得十分疼痛，還是方鈞攔著說道：“鏞哥你講話仔細些，這些事你還提他則甚。如今的世界，像這樣不公不平的事也算是不一而足，何況于我這小小營官?！焙慢堅谂砸膊蹇谡f道：“趙少爺，你倒不用冤枉我們這劉先生，他的話委實沒有半字虛假，只是有些不近情理，所以趙少爺聽去覺得同扯謊一般了?！狈解x冷笑道：“大家都不必替我不平，我此時已是功名心淡，明天將這些軍隊點交清楚，回去同家父商議商議，若能措置得三五千金，倒想向歐美一帶走一趟，練習(xí)練習(xí)智識，將來好替同胞們做一番事業(yè)。如今是故人相晤，理宜及時行樂，論我這行將罷職的營長，一杯水酒還可以預(yù)備得來。郝龍你便替我分付伙夫們一句，看有什么下酒的肴饌，隨意取出些，一并算錢還他們?！焙慢埓饝?yīng)了，果然從外間捧進幾樣蔬菜，一壺美酒。四個人將桌子移至月下，彼此對坐下來，一杯一杯的暢飲。

方鈞從席間便詢問趙玨去年回家的狀況，并慨然說道：“還是吾兄見機甚早，當(dāng)初決意不入政府的漩渦。其時弟之私意，未嘗不以為吾兄過于激烈，政界里賢愚不一，何至竟不可一日與居？弟此時是已經(jīng)弄得身敗名裂，回想近年種種事跡，進固嫌其多事，退還覺其太遲。然而弟之初心，卻與一般熏心利祿者不同，即此一端，故人如君想還可以相諒。”趙玨笑道：“這也難怪吾兄，我們中國事的成例，大率都是這樣。譬如有一個新進少年，心里總想蓬蓬勃勃的出來做一番事業(yè)，及至在政界里混得個三年五載，不肖的一定同他們同流合污，沆瀣一氣。茍其自愛，勢必至造就得你灰心短氣，無適而可，一年一年的沉頓下去，頭發(fā)也白了，眼睛也花了，筋骨也消磨了，不得已為子孫打算，不由的把當(dāng)年一團盛氣付之流水，換了一副黑心，伸出一雙辣手，改了一種面目，軟了一把骨頭，然后舉國才沒有一個完人，歷代才沒有一個志士。渾渾噩噩，長此終古，任人宰割，誰曰不宜？我不謂大清帝國如此，中華民國也是如此。總而言之，換湯不換藥，哪里去起沉疴？換了一座新舞臺，唱戲的還是舊時腳色，哪里會做出好戲。天樂如今不過是小試其端，遽遭磨蝎。哼哼，我怕你不改一改你的骯臟脾氣，你將來位置愈高，跌的觔斗還要愈重。這些話你權(quán)且當(dāng)我講著頑的，也不必認真，但留著應(yīng)驗罷了?！焙慢堅铰犜接X得津津有味，只是點頭晃腦，不住口的稱贊。唯有那個劉鏞，經(jīng)趙玨這幾句話觸起他的憤怒，端起大杯子喝了有十來杯酒，跳起身子，指著政府罵了一頓，又指著團長罵一頓，又牽涉到那個新營長身上，也痛痛的罵了一頓。方鈞竭力攔著他，他也不聽。欲知后事，且閱下文。